卯初时分,薛绥被锦书轻轻唤醒。
月白的帐子被玉钩挽起,暖笼余温裹着薄荷香扑面而来。
“姑娘,该起身了。”
薛绥掀开丝质被面,看晨光透过窗棂,眼底漫起慵懒。
“宫宴还早,再让我眯盏茶的工夫多好……”
锦书垂首敛袖,眉眼弯弯,“姑娘,这可是您封侧妃后的头一场宫宴。咱们可不能输了阵仗……”
薛绥半睁着惺忪睡眼,嘟囔着,又想倒下去。
锦书赶紧将她扶起,示意如意将衣裳拿过来。
“姑娘今日穿那件孔雀蓝的织金襦裙可好?”
如意手上捧着的裙裳,袖口和领口处绣着半开的玉兰花,纹样精致淡雅。
“王妃特意吩咐过,宫宴上须得端庄些……”
薛绥倚着青缎引枕,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倒是应景,就这件吧。”
话刚说完,她眼睛半阖,翻了个身再次倒下去,整个人像一只慵懒的猫,钻入被窝便粘了上去,无论锦书怎么催促,就不出来。
如意在旁掩帕而笑,小昭面无表情守在床榻一侧。
锦书无奈,轻轻放下帐子,示意大家退下。
昨夜姑娘房里的灯,三更方灭,显然没有睡好。
都怪那太子殿下作的孽。
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送那些让人遐想的书信,扰得姑娘心绪不宁。
薛绥再次醒来,已是午后。
她坐在铜镜前,心不在焉地抚着她那支青玉簪,任由侍女们服侍梳妆。
锦书在侧,替她绾发,“这是老夫人从她的嫁妆箱底里翻出来的,姑娘戴上必定压得住,相衬得很……”
那是一支古朴雅致的衔珠玉簪,簪头呈如意形状,中间镶着一块椭圆形的羊脂白玉,很是温润柔和……
薛绥挑眉,想起那天回薛府时,崔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往她掌心塞了这簪子。
“六丫头,宫宴上莫要冒尖,太后心里记着魏王的伤,怕是要找你说话。”
姜还是老的辣。
崔老太太是有些远见和手段的。
十年前若肯维护她几分,她也不至于在薛府受尽折磨。
临出府前,薛绥将李桓赏的青麒麟荷包系在腰间。
铜镜里,她梳着高髻,额贴花钿,脸颊晕染着淡淡的胭脂,细长的蛾眉经过精心的修饰,眉峰微微上扬,英气又妩媚……
“今日姑娘格外清贵。”
“那是,没有哪家姑娘比得了……”
如意和小昭在旁边低声笑闹,交口夸赞。
薛绥对着镜子,轻轻抿一下唇,指尖划过袖摆。
没有回京前,她不怎么在意容貌装扮,衣裳都没有多余的几件,更不说胭脂和首饰。
如今,玉冠华服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仿佛把那些被碾碎的尊严,都一点点穿成了身上的甲胄。
申时末,端王府的朱漆马车停在宫门前。
薛绥扶着小昭的手下车,恰见陆老丞相携夫人前来,领着几个身着簇新锦袍的仆从,身后跟着怯生生的陆氏双生子。
两个孩子看见她,乌溜溜的眼眸霎时发亮,却被陆夫人轻轻按回头。
“陆公,陆老夫人……”
薛绥盈盈一笑,目光扫过老夫人紧绷的唇角。
“今日倒巧,竟在此处遇上。”
陆老丞相捋须长叹,“太后娘娘惦记这一双孩儿,特命老夫携来相见。”
话里藏着无奈,薛绥却明白,这是太后要借机敲打陆家。
一行人沿蟠龙御道前行,穿过金玉桥,正撞见太子仪仗。
李肇玄色蟒袍映着朝晖,腰间蹀躞带泛着冷光,朝晖落在他的肩头,衬得眉目冷峻。
看见薛绥,他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却在瞥见她腰间的麒麟荷包上,稍微一顿,指尖又不自觉收紧。
众人纷纷行礼。
薛绥也从善如流,屈膝行礼。
“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李肇抬手虚扶,声音清淡。
目光在她腮边的胭脂薄晕上,多停了一瞬。
“侧妃今日气色倒好。”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却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飞快扫她一眼,再示意来福捧上锦匣。
朱漆匣子开着半角,露出里面用金箔包裹的两株野山参,参须虬结如盘龙,一看就知贵重。
“那日在端王府幸得侧妃施药,这匣老参权作回礼。”
大庭广众下,太子神色郑重,坦坦荡荡……
旁侧官员命妇见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逾矩之处。
毕竟给端王侧妃示好也相当于给端王示好,即便不是太子和端王真正缓和了矛盾,也是太子故作宽宏大量之态,以示兄友弟恭。
“妾身惶恐。”
薛绥垂眸接过锦匣。
想起那几封缱绻的书信,退后半步。
“谢太子殿下,些许小事,当不起如此厚礼……”
李肇面色微沉,冷漠地眯起眼眸。
“孤不喜欠人情。”
说罢让来福将匣子递上,便径直扬长而去。
来福苦笑着压低声音,“侧妃娘娘……您就收下吧。”
旁人不知,他却知道,因为薛侧妃喜欢捣鼓药材,太子爷背着众人将内库翻了个底朝天,挑挑拣拣一个时辰才寻出这匣老参,要是侧妃不收,只怕殿下又要整夜在书房枯坐冥想了……
薛绥瞧出来福眼里的无奈,再次福身接过。
“多谢公公,替我转告殿下,老参收下了,只是礼太重,臣妇惶恐。”
“侧妃客气。”来福匆匆作揖,一路小碎步追随李肇而去。
小小插曲,没有引来旁人过多的注意。
唯有循声而来的李桓,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一抹阴霾横在心中,让他有些莫名烦躁……
这个薛六并非他所好,即使她与太子多有牵扯,他也没有丝毫男女情愫上的波动,无非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罢了,能绊住太子的脚,说来也是她最大的价值。
可是,那种没来由的郁愤之火,却隐隐翻涌,让他有片刻的怔忪……
待薛月沉才扶着腰上来问询,他方才收敛神色,恢复端肃。
“你领着平安快些进去吧,莫要让太后和娘娘久候。”
薛月沉福身应是,“殿下可要悠着些酒力,切莫贪杯,当心夜里犯头疼……”
妻子的软语叮咛,温柔切切。
李桓难得放缓了神色,“知道了。去吧。”
今夜宫中大摆宴席,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都会携家眷入宫赴宴……
但男女宾客分席,各居东西两殿,以珠帘相隔,席间歌姬舞女穿梭献艺,一直到亥时,再同临太液池赏月,放河灯祈福,吃“宫饼”助兴……
整场庆典从酉时开始,一直到子时结束。
皇帝后妃和臣子命妇们,一边欣赏乐曲,一边赏月宴饮,到深夜散去方休……
这边薛月沉扶着丫鬟的手刚要离开,便见李炎慢悠悠踱步过来。
他脸上的淤青散了许多,但是走路的姿态仍有些别扭,看得出那天李肇下手很重,身上的伤势还没有痊愈……
李炎瞥一眼薛绥玉骨娉婷的身影,唇角勾起讥诮弧度。
“这般妙人儿,二皇兄要是不喜,也莫让人钻了空子……”
话里有话,着实令人不悦。
李桓脸色一沉,“大白天的,三皇弟又醉了不成?”
薛月沉轻抚孕肚款步上前,“魏王殿下还是快些入席吧,莫要误了时辰。”
李炎斜睨一眼,冷笑而去……
宫宴设在太液池畔的清辉殿。
大殿建在水边,里面的桌椅、屏风、器具都用的上等楠木,镶嵌着和田美玉,很是华丽。殿外秋风送爽,殿内暖意融融,鎏金莲花灯悬在殿中,照得珠翠生辉。
待到入夜时,再向外看去,满池摇曳的荷灯映着粼粼波光,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宛如人间幻境。
这里是赏月的好地方。
薛绥刚在薛月沉身侧坐下,便见太后由宫娥搀扶着进来,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脸色微沉。
“端王侧妃,过来。”太后的声音带着几分威严,手中佛珠转得飞快。
薛绥敛衽趋步,听见太后训斥。
“听说你封妃喜宴上,让魏王受了委屈?”
刚来便等不及要兴师问罪?
太后心疼孙子,必然要借题发挥,只是薛绥没想到这么快。
薛绥低头,福身至极致:“臣妇不敢。”
承庆太后颤巍巍抚着佛珠,眼中似有薄雾,“三殿下足足病了三日,高热不退,水米不进,瘦得都脱了人形,也不知谁下的狠手……”
殿内众人屏息。
这上京城谁敢对皇子下狠手?
殿中众人心照不宣,皆噤声不语。
薛绥眼皮微微一跳,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回太后,那日魏王殿下多饮了几杯,臣妾见他脚步虚浮地出去,没有及时命人搀扶照料,实在罪该万死……”
“是吗?”太后指尖猛地掐住佛珠,“哀家听闻,那日有人在撷芳园外的回廊外,拿魏王当成活靶子痛打,直将人踹进映月湖里受冻,可有此事?”
薛绥心中暗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扫过太后紧绷的侧脸,垂眸掩去眼底冷意。
这位太后表面慈悲,实则护短至极……
只有这个她外甥女肚子里爬出来的皇子,才是心头肉。
“回太后——”她盈盈下拜,“妾身久居内宅,性子愚钝,只听说那日魏王殿下贪看湖中游鱼,醉意上头,才不慎滑落湖中,实不知有此等恶事……”
她抬眸浅笑,“魏王殿下素来豁达,想来不会因此怪罪。”
佛珠声戛然而止。
太后脸色稍缓,凤目微眯,意味深长地睨着她。
“好个伶牙俐齿。难怪端王要抬举你做侧妃。”
薛绥低头作惶恐状。
太后在膝头轻轻摩挲着珠子。
原本,她今日是要借机敲打一番这位新晋侧妃的。
可昨日文嘉入宫哭诉,又是跪着求她网开一面,又是掏出薛绥送的香囊表真心,她也不好在这种场合太过苛责。
承庆太后思忖片刻,侧目递一个眼神。
她的掌事女官便笑盈盈捧上一个红漆木盒。
太后道:“这是哀家赏你的,往后在府里,多劝着端王,莫要让兄弟失了和气,再出这种‘意外’。”
“谢太后娘娘抬举。”
薛绥低头谢恩,福了福身缓缓回到座位,不经意抬眸一扫,瞥见殿门处,谢皇后身着翟纹朝服,仪态万方地进来。
卢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侧,妆容精致,一身黄织锦绣裙,袖口的银线在烛火下格外耀眼。
她腕上戴着的,正是平乐公主赏的奇楠香木镯。
谢皇后一来,殿里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薛绥也随着薛月沉起身,恭谨行礼。
卢僖朝她看来一眼,扶谢皇后款腰坐下,又殷勤地捧盏奉上。
“皇后娘娘,请用参茶。”
卢僖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柔。
谢皇后温和含笑,接过来略略沾唇,便轻轻搁在案头上。
卢僖苍白的脸上有些紧张之色,一闪而过。
薛绥眸光骤冷,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一划,温热的茶水晃出细密涟漪。
众人谈笑风声。
寒暄片刻,便有舞姬鱼贯而入。
丝竹声起,奏起了清乐,宫宴开始,教坊乐伎甩动水袖,踏着鼓点翩然起舞。
卢僖在席间穿梭往来,与贵女攀谈,与命妇周旋,对各种奉承照单全收,一副准太子妃的架势……
正当殿中气氛热烈,乐声正酣之际,谢皇后突然捂住心口,咳嗽两声,喉头发出压抑的闷哼。
“娘娘——”
卢僖慌忙扶住皇后轻颤的手臂,半跪在地,自己也忍不住颤抖。
“娘娘怎么啦?”
她很害怕。
几次深深呼吸,才颤着嗓子大吼。
“薛侧妃不是精通医理吗?还不速速上前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