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东宫书房。
夜色渐深,铜炉上的香灰,积有半寸。
李肇屏退左右,只留梅如晦一人在侧。
桌上摊开着郭丕的密信,还有从揭弊箱中整理出的数封匿名举报信。
“殿下。”梅如晦趋步拱手,低声道:“马元魁重伤不治,死前指证平乐公主与萧嵩勾结,合谋调换军饷文书……这是他临终口述,由心腹纪录画押的证词。”
李肇接过证词,扫过血书指印。
“将这些——”
他指腹碾过纸页的褶皱,声音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寒凉。
“连同六宫卫率查访到的罪证,一并整理誊清。明日早朝,孤要亲自呈递御前。”
“殿下,那郭丕的密信,提及当年旧陵沼牵扯,甚至影射当今……”梅如晦面露难色。
“殿下此刻发难,只怕会让陛下龙颜大怒,再起易储之心……”
“事到如今,已无退路。”
李肇抬眼,烛光映得眸若幽潭。
“父皇疑心孤已久。年初借清查改制,裁撤东宫属官,将京畿三营将领换防。近来让端王插手刑部,再以戍卫为名调走左右司御率……这些,无一不是冲着削孤羽翼而来。孤便是遣散幕僚、闭门不出,这储君之位,也迟早要被他借端王之手架空……”
他语气渐厉,如同金铁掷地。
梅如晦深吸一口气。
“属下遵命!定当办妥!”
“另外——”李肇缓缓转身,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补充道:
“派人盯紧陆府和水月庵。平乐的人既然敢对陆家孩子下手,就不会善罢甘休。薛六姑娘那边……也要让人好生看顾,莫出意外。”
“是!”
水月庵。
东厢禅房。
如意从外面匆匆跑进来,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不安。
“姑娘,不好了!薛府来人,说,老太太突然昏迷不醒,让姑娘速速回府看看……”
薛绥心中一沉。
“知道了。”
她放下手中茶盏,声音依旧平稳,但起身的动作快了几分。咸鱼墈书
“备车,去薛府。”
薛府上下,一片混乱。
崔老太太躺在床上,浓重的药味混着熏香,几乎凝固在空气里。
一个须发皆白的医官,正在低声与薛庆治商议着什么。
钱氏、傅氏、薛月楼,以及薛家其他女眷都守在床边,一个个哭得眼眶红肿,面色惶然。
见到薛绥一身缁衣入内,众女目光复杂。
只有钱氏,仿若看到了救星,立刻迎了上来。
“六姐儿,你可算来了……”
她抓住薛绥的手,声带滞涩哭腔。
“太医说,老太太这是急火攻心,痰迷清窍,又兼年高体弱,风邪入体,怕是……怕是凶险啊……”
自从薛庆治辞官避祸,薛庆廉在府上横死,至今也没个说法,薛府上下积压了太多的焦惧与不安……
钱氏絮絮叨叨,将连日来府中的压抑,外界的风言风语,在薛六面前吐露了一遍。
薛绥没有说话,到榻边坐下。
她察看老太太的面色和瞳孔,又轻轻搭上那只枯白的手腕,凝神诊脉。
“脉象沉细滑涩,确是痰瘀阻络、心脉衰微之象……”
她问:“老太太昏厥前,可有何异常??说过什么?见过什么人?”
钱氏擦了擦眼泪:“早膳时还好好的,在佛堂念经。后来管家递了一张帖子进来,说是宫里老太后差人捎来的,寻常问候薛家近况,关照四姐膝下养的那孩儿……老太太看了之后,脸色就不大对,也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再后来……再后来就……”
她没敢明说老太太是看了帖子后不久就倒下的,但意思已很明显。
朝中局势紧张至此,薛家作为端王姻亲,又是端王妃的母家,早已是惊弓之鸟。
老太太忧心忡忡,一有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祖母的药方我看过了,先按太医开的方子煎服着。”
薛绥站起身,声音平静地道:“三婶让人将老太太近几日的饮食记录下来,我这便着人去请舒大夫。老太太先前服他的药,颇有效验……”
钱氏连声应下。
薛庆治将太医送到外间,转入帘角看到她,张嘴想说什么,终是蹙眉。
“你若真心顾念祖母,便早些搬回来,晨昏定省,侍候汤药,也好尽一尽孝道。”
“薛大爷身为人子,不更该侍候在榻前尽孝?”
“你……”薛庆治被她呛得语塞。
见她侧身闪过,决绝而去。
薛庆治气得面色铁青,却不得不隐忍。
薛绥未再理会,从寿安堂出来,立刻吩咐锦书去请大师兄,到桑柳院一叙。
尚未出门,小昭便匆匆回来。
“姑娘,婢子去给文嘉公主送点心,发现五城兵马司正在封街,外头人都在嘀咕,好一番闲言碎语……”
端王府,听雨轩。
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李桓负手立在窗前,看着庭院中芭蕉叶在狂风中无助地摇曳……
白日金銮殿上,李肇咄咄逼人的献证,父皇那晦暗不明、隐含猜忌的目光,还有那些无处不在、如同附骨之疽的揭弊箱……
一件件都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让他难以放松分毫。
客座下首,坐着两人。
左侧是身着青衫、面容清癯的长须中年文士刘隐,右侧则是一个身着道袍、眼神精亮的干瘦老者……
二人正是李桓最倚重的门客刘隐和道士青阳子。
青阳子擅天文谶纬、精通旁门左道,
此刻,他将几枚古旧的龟甲在炭盆边烘烤着,声音带着刻意的玄妙。
“贫道昨夜彻夜未眠,见紫微垣帝星光芒黯淡,隐有飘摇之象,而西方太白,光华大盛,其芒如血,侵逼中宫,直犯帝座。此乃……紫薇落,太白出也,主兵戈、杀伐,大凶之兆!要妨子克君父……”
李桓猛地转身,眼中精光微闪。
“此言当真?”
“天象昭昭,贫道岂敢妄言?”
青阳子捋须,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依贫道看,此兆正应太子……自恃军功,行事酷烈。此乃上天示警也。”
李桓转动玉扳指的动作一滞。
刘隐已接过话头。
“老夫近日也在市井坊间,听到一些传言,还有童谣悄然流传,说什么——旧陵沼水赤如血,东宫金印落尘埃……”
青阳子点头,“太子专横跋扈,这分别是借由军功,为篡逆造势……”
李桓斥责,“不可胡说。”
刘隐顿了顿,又深深揖礼,“王爷,天意已现。社稷危殆之际,王爷当顺天应人,为君父分忧,为天下除害。”
他话未说尽,但眼中闪烁的厉芒,已指明了方向——借天象废储。
李桓负手踱了几步,摇了摇头。
“父皇素来圣明,若急于求成,只会让他疑我构陷太子。不仅伤及天和,更累及兄弟情谊……”
“王爷仁厚,属下明白。但太子失德,必遭天弃……”
刘隐和青阳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此乃天意,而非人为。”
李桓沉吟片刻,缓缓坐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眉宇间翻涌着挣扎与无奈。
再抬头,黑眸里已有决断。
“那便顺天意而为。”
两位谋士微喜,齐行拜礼。
李桓摆摆手,话锋一转。
“对薛六和旧陵沼的追查,可有进展?”
刘隐微微摇头:“也是古怪,查了数月,始终停滞。不过——”
他眼神微闪。
“从宫中旧档和零星存留的卷宗里,倒是摸到一些蛛丝马迹……当年,太祖举事,镇国大将军萧崇麾下,有一支专司奇袭的精锐亲军,在萧崇主力覆没前,奉命押运粮草离营,恰好不在旧陵沼腹地。随后萧崇全军覆没,这支亲军,再无音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老夫大胆推测,旧陵沼余孽,与这支精锐亲军有关。那薛六姑娘执着于翻查旧陵沼旧事,就不仅仅是寻私仇,恐为借势谋权,为旧陵沼冤孽翻案正名。而太子殿下倾力助她,所谋……也绝非肃清贪墨那么简单。其心可诛啊王爷!”
青阳子点头附和。
“薛六此女,实乃祸水。当年灵虚道长说言,如今看来,句句应验。她便是那引动‘太白出’、祸乱朝纲的根源……”
李桓心头微沉。
薛绥若是旧陵沼阵亡将领之后……
那李肇如此不遗余力,甚至不惜与父皇正面抗衡,当真是找死。
储位之争,胜负的天平已然倾斜……
“为一个女人如此疯狂,太子着实糊涂……”
他沉声一叹,抚案而起。
没有注意到,一道纤细的身影僵立在听雨轩的门外,脸色惨白,手上托着的参汤几欲倾酒……
“谁?”李桓警觉的厉喝声瞬间从轩内传来!
薛月沉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托盘连同那碗精心熬制的参汤,“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滚烫的汤汁和瓷片四溅。
李桓疾步跨出来,开门淡淡扫一眼值夜的侍卫,面色不显地看着薛月沉。
“王妃夤夜至此,所为何事?”
薛月沉只觉得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王爷,妾身听闻您尚未安歇,想送些汤水来……”
李桓垂眸:“汤不必送了,你且退下。”
薛月沉福了福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
“今儿得到消息,说娘家祖母染疾,药石难进,妹妹们都回府侍疾了,妾身也想明儿打早,回府探望……”
“理当如此,王妃自便。”
李桓手指轻叩着腰间玉带,温和地点点头。
那扇门,又无声无息合上了。
薛月沉整个人如坠冰窖。
她该怎么办?
李桓是她的丈夫,但从不信重她,更不会在生死关头,全力护她。
薛家是她的靠山,却已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若薛六当真是旧陵沼旧将余孽,是不是会连累母族,被指为乱党同谋……
当真如此,李桓会如何对待娘家失势的自己?
她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听从净空法师的指点,让薛六认祖归宗回到上京,以至于引狼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