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谷日。
昨日一场薄雪,将宫阙琼楼覆上浅银。
宝华殿里,经幡垂落,金磬悠长。
鎏金佛像低垂双眸,俯视着下方屏息凝神的宗室命妇与诵经僧尼。
宗室命妇、后宫妃嫔依品阶端坐。
青烟袅袅间,满殿低沉的梵唱,在高阔的殿宇梁柱间嗡嗡回荡……
慧明师太身着簇新的禅袍,领着水月庵五位弟子,于佛前蒲团上趺坐诵经。
薛绥跪在慧明身后,宽大的禅袍垂落地面,低头顺目,露出清晰的下颌与一段苍白脆弱的颈子,在满殿锦绣中,显得格外单薄清冷。
薛月沉坐在稍后些的位置,眼神有些飘忽,心不在焉。
瑞和郡主那娇媚的身影和女儿阿宁的笑靥在她脑中反复交织,搅得她心神不宁。
昨夜李桓又宿在书房,连一句交代都没有。
此刻身处法会,她却只觉得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她甚至没注意到,薛绥的目光曾在她身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众人皆闭目凝神诵经。
唯有今日的主角萧晴儿,是一个例外。
萧晴儿端坐于佛像下首,一身杏子黄缠枝牡丹云锦宫装,外罩银狐裘滚边大氅,华贵逼人,尽显当下的盛宠优渥。
她看似平静地注视着诵经的尼众,眼角的余光却不时斜向那个素淡的人影,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薛六。
她暗自冷笑一声。
殿内诵经声嗡嗡。
殿外落雪无声……
没有人注意到,肃杀之气在暖香中悄然弥漫。
法事渐入佳境。
梵音低婉,直抵穹顶。
慧明师太起身,亲自捧起那一尊盛满清水的白玉净瓶,准备行最后的“甘露洒净”之仪。
她步履沉稳,走向佛前。
殿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玉瓶上。
就在慧明师父行至佛像下方,要将甘露倾洒于供奉的莲花法器时——
“叮……当!”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脆响,蓦地掠过。
满殿的梵音被打断……
那一尊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净瓶,竟毫无征兆地从慧明师太的手中滑脱。
瓶身狠狠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四分五裂。
水渍飞溅而出,猝不及防地洒泼在萧晴儿的头上,脸上,身上……
“啊!”
殿内响起短促的惊呼。
变故陡生。
满殿的命妇、宫人、尼众,像被施了定身法,瞠目结舌,脸上血色褪尽……
象征皇家福泽的圣物,在众目睽睽下,在法会进行之时,毫无征兆地碎裂当场。
这不是简单的失仪,这是……大凶之兆。
是对皇嗣赤裸裸的诅咒……
时间仿佛被拉长。
内侍宫女慌成一团,命妇们惊慌失措。
有的去扶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晕厥的萧晴儿,有的去收拾那一地狼藉……
紧接着,方才还盛装端坐的丽妃,身子忽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小腹,美艳的面容浮现出剧烈的痛苦,表情扭曲……
“娘娘。”她的心腹宫女绿萼扑上去,哭喊着上前搀扶。
一声压抑的呻吟,从萧晴儿的口中溢出。
“快……救……救救我的孩儿……”
鲜红刺目的血,从她的裙下汩汩涌出……
触目惊心。
“我的孩子!我的皇儿啊……”萧晴儿的声音凄厉绝望,带着哭腔。
在宫女们手忙脚乱的搀扶中,她猛地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直直望向那一片混乱的中心——惊愕僵立的慧明师太,以及她身后跪着的薛绥。
“是她们,是水月庵的妖尼……她们害了我的皇儿……那圣水里,那圣水里有毒……”
这指控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水月庵众尼的头顶。
瞬间,空气凝固。
场面一片死寂。
薛绥缓缓抬起头。
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动作没有慌乱。
“阿弥陀佛。娘娘慎言,贫尼等惶恐。”
她语气恭顺,态度也无可挑剔,一双眼眸清凌凌地盯住萧晴儿,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深不见底。
“圣水乃皇家供奉,佛前器物,岂容污言亵渎?”
萧晴儿尖声哭叫,挣扎着,用尽力气指向薛绥。
“你这毒妇。本宫的孩儿保不住了,是你……薛六,一定是你……还有你……”
她又望向静立在侧的图雅,“静昭仪常日里便在含章殿,日日念那些胡天胡地的经文,不是在行魇镇诅咒之事,又是什么?”
绿萼立刻帮腔,“是啊,奴婢也看得清清楚楚。慧明师太分明是故意失手……还有妙真师父,方才诵经时就眼神飘忽,定是心怀不轨。”
萧晴儿闻声更是涕泪横流:“薛六,纵是我们年幼时有什么恩怨,那也不该祸及子嗣。你为何要怀恨在心,害我腹中龙种……”
薛绥站在原地。
光洁的额角和清瘦苍白的脸颊,异常沉静。
“娘娘此言差矣。贫尼早已斩断尘缘,与娘娘何来旧怨?水月庵奉命为皇家祈福,从入宫伊始,便受内侍宫人逐寸搜检,如何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你狡辩!”绿萼仿若气急,“娘娘,婢子亲眼看到,法会开始前,妙真师父与静昭仪私语良久,定是她们暗中勾结,图谋不轨……”
薛绥笑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没有去看那一地的碎片,目光平静地越过惊慌失措的人群,越过故作姿态的萧晴儿,直直投向角落里的图雅。
“静昭仪在此,丽妃娘娘何不亲自问问,贫尼与她,可有过半句逾矩之言?”
图雅脸上仍然覆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井的眼眸。
在一群妃嫔中,她显得格格不入。
面对萧晴儿的指控和满殿惊疑的目光,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天塌下来,也与她毫无干系。
“诵经时臣妾未曾侧目,不曾留意旁人动向。对丽妃腹中胎儿,更无闲心猜度。”
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平淡无波。
旁观的谢皇后,只觉得头痛欲裂,强打精神。
“都少说两句!当务之急是丽妃腹中的胎儿!太医呢?快传太医!”
“皇后。此事关乎皇嗣,不可轻忽。”承庆太后忽地开口。
她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威仪,在殿宇中回荡。
“来人,即刻封殿。水月庵一干人等,涉嫌谋害皇嗣,给哀家拿下,仔细搜查。哀家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哀家眼皮子底下,行此恶事……”
“是。”
一群心腹内侍立刻围了上来。
殿内气氛紧绷,杀机四溢。
“且慢。”
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寒泉击玉,蓦地从殿门口传来。
众人愕然望去。
宝华殿那扇巨大的、半开着的朱漆殿门外,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
玄色锦袍,墨狐大氅。
太子肇面覆寒霜,姿容俊美。
寒瞳所及之处,满殿的喧嚣被瞬间斩断。
“法会祈福本为禳灾纳祥,何故刀兵相向?”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
承庆太后眉头紧蹙:“圣物碎裂,丽妃见红,疑是水月庵与静昭仪勾结谋害皇嗣,哀家正要彻查。太子,你不在东宫监国理政,因何到此。”
“回皇祖母话,父皇心中挂念法会,特差我来看看。”
李肇说着,一步步踏入殿内。
靴底踏过金砖,颀长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几个内侍不由自主地退后……
“太子殿下来得正好。”萧晴儿眼圈瞬间红了,柔弱又委屈地唤道:“这些妖尼……毁坏圣物,诅咒皇嗣,其心可诛,请殿下为我腹中孩儿做主……”
殿内窃窃私语。
“丽妃娘娘怀的可是龙裔金枝,这妖尼竟敢……”
“水月庵怎容得下这等包藏祸心之人?”
“定要严惩!否则皇家威严何在?”
声浪渐起,矛头直指水月庵。
殿内佛像宝相庄严,眼眸仿佛也带上了冰冷的审判。
李肇没有表态。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看着殿内的狼藉和薛绥。
目光胶着,是难以言喻的幽深。
“皇祖母,单凭玉瓶碎裂和丽妃腹痛见红,就断言诅咒和下毒,是否言之过早?丽妃娘娘,指证水月庵,又可有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