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绥微微一笑。
“师父言重了。你我同舟共济,这是分内之事。”
“老尼今日……愧对佛祖了……”
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慧明仍心有余悸。
“在佛祖跟前作假,亲手将供奉的圣物砸碎,老尼……老尼……罪孽深重啊!”
“诸相非相,碎即圆满。圣物因显圣而碎,其灵性已归于佛祖座前。”薛绥按住慧明冰凉颤抖的手,字字清晰,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师父细想,污浊得以显形,真相得以昭彰,何尝不是佛祖假师父之手,行雷霆之怒,碎虚妄之相?”
“话虽如此……”
慧明师太摇头,眸底仍有一丝难以释怀。
“到底是毁了一件供奉多年的圣物……何况,还……间接祸害了一条性命。老尼破了戒律,亵渎了神明……当真是罪该万死……”
“不要自责。”薛绥声音放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若非师父失手,此刻被锁拿下狱、扣上诅咒皇嗣大罪的,就是我们了。师父今日之举,看似破戒,实则是菩萨心肠,护住了一方净土。你我安然渡劫,便是佛祖的护佑。”
“阿弥陀佛……”
慧明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可净瓶的碎瓷尚在宝华殿……让人得知内情,如何是好?”
薛绥垂眸,声音冷静。
“那药物一个时辰后便会消散无踪,无人能查。师父只须记住,今日之事,就是佛祖显灵,借你的手砸落净瓶,以肃清宫闱邪祟。其余的事,你一概不知。这是保全水月庵唯一的、代价最小的法子。”
慧明闭上眼睛,沉默片刻。
复又睁眼,忧心忡忡地看向窗外宫墙。
“这么大的风雪,不知水月庵此刻如何?”
薛绥的眼沉了一瞬。
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崇昭皇帝事后过于友善,不仅没有问罪责罚,反而温言安抚,留她们在宫中好生休养,属实诡异……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师父,眼下我们身在宫中,多想无益。养精蓄锐,方是上策。”
慧明苦涩一叹,“只盼那孩儿,早登极乐莲台,转世投个好胎,远离秽土,得享安宁,不然老尼这心里……实在难安。”
“慧明师父。”
薛绥截断她的话,摇摇头。
眼神变得锐利。
“佛曰:不可说。”
年前岁末,钱氏听从薛绥的话,撺掇了薛月沉,带着几个官夫人到水月庵礼佛。
那天夜里,薛绥和薛月沉曾秉烛长谈。
瑞和眼下是薛月沉的心腹大患,犹胜于远在庵堂的薛六。
她与李桓眉来眼去,让薛月沉十分痛苦。
薛绥很轻易的,便将薛月沉说服,二人联手除去瑞和……
当然,她也只是借力打力。
要不是瑞和不存善念,嫉妒心重,行事却又坏又蠢,入宫送香祸害萧晴儿、构陷薛绥,却处处留下马脚和破绽,让旧陵沼的线人察觉她的手段,也不会落入薛绥的陷阱,成为她手中一把刀……
那个突然出现在萧晴儿袖中并成为关键证据的荷包,是薛月沉当着众人的面,趁乱相扶时塞进去的……
净瓶里的圣水,也是薛绥事先与薛月沉合谋,用她的嘴,让慧明师太相信法会危机,水月庵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不得不半信半疑地配合……
一步一环,全无差错。
唯一的受害者,大概是萧晴儿腹中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儿……
死在了生母“情同姐妹”的瑞和手上。
而薛绥做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药理,在圣水里放置了可以干扰脉象的粉末,让慧明故意打破,泼在萧晴儿的身上,短暂制造了假孕脉象,让太医诊不出来罢了。
“没有生在帝王之家,也是幸事,我们便为那枉死的魂灵,多念几遍往生咒吧。”
慧明看着她深幽的眼睛,沉重地垂下头。
水月庵被查的消息,李肇是入夜时听说的。
彼时宫门上锁,禁军层层把守,消息传不进去。
“五城兵马司搜查庵堂,领的是皇兄的明令,实则奉的是父皇的暗旨。”李肇发出一声模糊的冷笑,眼神冰冷。
“薛平安啊,你倒是留了一个祸根在身边。”
“殿下说得极是。”梅如晦点点头,忧心忡忡,“画册虽然被毁,但目击者众多,端王若是咬死‘有人销毁了罪证’这一条,人证都是现成的,也推脱不过去……”
“她处境艰难。”李肇道。
“殿下,端王此举,明为肃谣,实则是项庄舞剑……抓薛六姑娘的人,一为震慑,二为查实。刑部大刑之下,一旦撬开她们的嘴,坐实薛六姑娘与旧陵沼,乃至与殿下您的……关系……”
后面的话梅如晦没说,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寂。
李肇沉默。
在宝华殿目睹她割腕时强行压下的那股无名之火,此刻混合着担忧,在胸中翻腾。
他端起手边早已冰凉的茶盏,轻饮一下。
压了压心头躁意,森然一笑。
“当务之急,是如何救人。她重情义,若不将那几人完好无损地带出来,她定会以身犯险,不计后果……元苍!”
元苍应声,上前一步。
“属下在。”
李肇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侧耳过来。
如此这般地交代几句,元苍当即变了脸色……
“殿下?”
“还不快去?”李肇冷声。
“是。”元苍拱手大步离去。
梅如晦却是瞳孔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主子。
殿下这是……要把所有危险都揽到自己身上?
把薛六姑娘的人救出来,还要把她摘出来?
为了保全她,不惜将自己置身于皇帝和端王的怒火之下?
当今圣上生性多疑。
对两个亲儿子,都未必信任。
太子这么做,只会让皇帝猜忌他更重……
用岌岌可危的储君之位,只为帮薛六姑娘撑起一道屏障,救她的几个侍女……
梅如晦微微吸气,憋了一瞬,才不得不跪地进言。
“殿下三思。救人事小,乱了筹谋事大呀。眼下圣心难测,端王虎视眈眈,正等着您出错呢……若殿下因此触怒圣颜,无异于亲手将刀子递到端王的手上啊……”
李肇下颌紧绷。
眼神里是不容抗拒的凛冽。
“孤不护她,让何人来护?”
说罢唤来关涯,沉声令下。
“备马!随孤出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