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暖阳,斜斜洒在薛府新漆的朱红大门上。
门前两只威猛的石狮,被脖子上挂着的红绸衬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喜庆。
薛绥抬眸扫一眼门楣上“薛府”二字,灰布禅鞋踏上清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阶,步履轻缓,像一片误入繁华的霜叶。
门房老仆薛忠揉了好几下眼睛,才确认兜帽下清瘦苍白的小尼,是府上六姑娘,慌忙躬身行礼,带着久违的恭敬。
“六、六姑娘回府了!快,快禀报三夫人。”
一入府,内里景象更显喜庆。
仆妇小厮捧着成摞的锦缎、漆盘穿梭,脚步匆匆却不敢高声,只余下衣料摩擦和箱笼落地的闷响。
游廊下挂满了红绸,连庭院里那几株枝叶茂盛的老树,也缠上了红艳艳的绫子,风一吹,便招摇地晃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新漆的气味、熏香的馥郁,以及一种紧绷的、生怕行差踏错的气息……
“六丫头。我的好六丫头!你可算回来了……”
三夫人钱氏屏风后急急转出来……
人没到,声音先到了。
因怀了身子,她穿得宽松,腰身已见丰腴,脸颊也圆润了些,可眉宇间那股子被繁事熬出来的憔悴却也掩不住。
见到薛绥,钱氏如同见了救星,几步上前,也不顾薛绥合十行礼,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急急诉苦。
“快瞧瞧这府里,乱成一锅粥了……”
话未说完,手上的触感,让她一愣。
薛绥的手腕子也太细了些,瘦得令人心疼。
她心头一酸,眼圈也跟着红了。
“怎么这肉还没长回来?那庵堂冷清,到底不是养人的地方。不管,既然回来了,我得好生给你补补,这身子骨可不能垮了……”
薛绥唇角微弯,不动声色地抽回手。
“三婶好意,我心领了。身在空门一日,便要守戒一日。粗茶淡饭,亦是修行,不敢再贪口腹之欲。”
钱氏闻声默了默。
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整个人高兴起来。
因为薛绥只道“一日”,这便留了余地。
这尼姑,她不会当一辈子。
钱氏不再强求,拍了拍薛绥的手背,转而指着满目的喜色,愁眉苦脸地接着方才的话。
“从早到晚就没个消停。库房清点嫁妆、账房支应开销、针线房赶制衣裳、外头采买一应物什…桩桩件件都堆到我眼前……”
“偏我肚子里这孩儿不省心,闹腾得厉害。如今老太太精神头也短了,万事不管。你那个嫡母,唉,就更别提了……她可真是看得过去,甩手掌柜当得很是清闲……”
“六丫头,你再不回来搭把手,三婶我真要一头栽倒在这红绸堆里了。”
她说着,抚着微隆的小腹,眉头紧锁。
“这满眼的红,看得我眼晕心慌,心口直突突。”
薛绥笑了笑,声音是一贯的平静。
“三婶保重身子要紧。琐碎杂务,吩咐管事们按旧例章程办,您掌个总舵,莫要事事亲力亲为……眼下我回来了,若有什么跑腿传话的活计,尽管差遣便是。”
钱氏一听,心头那团乱麻仿佛被捋顺了些许,长长舒了口气。
“好,好。有你这句话,三婶心里就踏实了。你呀,就是个有成算的孩子。”
她拉着薛绥往正厅里走,又扬声吩咐丫头
“快去梨香院再仔细瞧瞧,有没有缺什么,短什么……窗纱可都换新的了?炭盆、被褥,可都齐整干净?六姑娘身子弱,经不得寒。半点马虎不得。”
丫头脆声应是,忙不迭地去了。
薛绥只是微微颔首道谢,并不多言。
钱氏喜欢她这沉稳懂事的样子,亲昵地携了她的手,在靠窗的酸枝木圈椅坐下。
“前儿三婶便着人将梨香院收拾出来了,想着你回来也好有个清静去处……”
屋子里没有旁人,几个小丫鬟屏息侍立在角落。
钱氏让人奉上热腾腾的香片,又将丫鬟们摒退到门外,才压低嗓子,打听那天宝华殿的事。
“说什么的都有,丽妃……真就倒了?瑞和郡主也圈禁了……”
她显然所知不多,只闻风声,不晓内情,语气里带着好奇和紧张。
薛绥端起茶盏,垂眸看着碧绿的茶汤。
氤氲的热气冲上来,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声音清淡得像在说旁人的闲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家的祸福,寻常人也揣测不得。”
顿了顿,她淡淡看着钱氏,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过,对薛家而言,尘埃落定,风波平息,剩下的便全是好事了。”
钱氏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自打二老爷遇刺身亡,这个家里便像塌了半边天,人心惶惶。如今八姑娘能嫁入魏王府,虽是续弦,也是天大的体面了,总算能冲一冲这府里的晦气……”
她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酸楚的无奈。
“好在,借着军需案的风,朝堂总算给了个明白说法,追赏了二老爷忠勇,让三郎补了个实缺。告慰了在天之灵。”
显然,她说的事和薛绥的话,不是一回事。
薛绥也不多说,淡静一笑。
薛庆廉的死,被定性为追查贪腐时殉职。
朝廷追赠奉直大夫,还赏了薛二老爷丧葬银两,让他的儿子薛缵在户部谋了个令史的差事……
确实也算是好事……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一阵环佩轻响,伴随着孩童的啼哭声,和一个妇人不耐烦地哄劝。
“小祖宗,别哭了……仔细嗓子……”
一个小丫头进来通传。
“三夫人,四姑娘回府了。”
薛绥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低头轻啜一口。
钱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色也沉了下去。
“才消停几天,她便巴巴跑回来,准没好事。”
片刻,薛月盈便扭着腰身进来了。
一身簇新的石榴红蹙金裙,髻上插着赤金步摇,身后跟着几个低眉顺眼、衣着体面的奶娘和丫鬟,通身气派,富贵张扬。
手里牵着两岁的顾宇,正扭动着小身子哭闹。
薛月盈迈过门槛,目光便精准地落在薛绥的身上。
“我说今儿府里怎么格外清净呢,原来是六妹妹这尊大佛,驾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