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执。”少微答得很干脆。
家奴看着她:“毒杀?可他疑心深重,身边又有不少医者,很难直接下毒。一旦被他发现,你即刻会有杀身之祸。”
少微正色说:“这些我都知道,自然不能蠢到直接下毒。”
家奴便知她是另有打算了,可是:“近来不是要专心准备三月三祭祀?”
赵且安知道自家孩子身体棒嘴头壮,吃起饭来要吃常人的两份之多,但做事和吃饭总归不一样,同时忙两份要紧事很容易顾此失彼。
“是要准备三月三祭祀。”少微道:“但这场祭祀同时也可以为他而准备。”
少女盘腿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姿态十分随意,乌黑眸中却布满郑重杀机:
“此人不能再留,他迟早会得知我是谁,让他活着便是莫大隐患,说不定哪日便要冒出来咬我一口。而我听闻皇帝依旧有重新启用他的可能,此时不杀,待到那时就更难有动手的机会了。”
“我已有对策,赵叔,你来听一听是否有需要补充之处。”
听到这末了一句,家奴不禁点头。
少微便将计划说与他听。
这计划并非心血来潮,她已料到祝执近日必会使人请她登门,病者急投医,而她名声已起,这是必然之事。
家奴听罢她的计划,沉默了一阵。
这已是一个不错的计划,纵然依旧有些冒险,可就算什么都不做,只在这长安城中呼吸,同样也是在冒险。来到此地,就是冒险来了。
甚至这孩子已很懂得迂回,她很擅长思考成长,而除此外,还有一个很大变化:她竟愿意这样坐下来,细致地与他商议对策了。
家奴内心忽然有些动容。
他原是个冷淡漠然之人,又因桀骜独行,少年时曾也跟风为自己取过一个江湖绰号:疾风冷狼。
之后遇到那个人,再疾的风也被捕获栓住了。
如今又守着那个人留下的孩子,再冷的狼也被圈养捂热了。
前者是神仙绳,后者如凛冬袄,一个栓人而不自知,一个感人而不自知。
家奴陷在自我感动中,好一会儿才迎着那双等待的眼睛,同她补充计划细节。
最后则道:“到时我和墨狸就近守着,随时与你策应。”
说定此事后,家奴转而道:“另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山骨那个孩子直到正月底,也依旧未能回到桃溪乡。”
少微上次得知山骨尚未归家,虽在正常出行时间范围内,却依旧托了家奴让人暗中帮着留意消息。
赵且安雇了道上的游侠帮忙,昨日刚收到最新的道上传书。
少微已紧张起来:“怎么也不该拖到正月底,他说过必然会在正旦前赶回……会不会出事了?”
“眼下未知,我回信让他们继续打探了,不过确实发现了可疑之人在附近一带活动,应是祝执派去的。”家奴道:“至于那周家夫妇,已被我托付之人安全送走了。”
游侠行事迅速利落,且过分灵活:“信上说,周家夫妇舍不得家中粮田,也并不放心跟他们离开,所以是夜里将人迷昏了扛走的。”
少微心绪混乱,只顾得上下意识地问:“扛去哪里了?”
家奴:“不远,武陵郡。”
少微愕然:“刘岐那里?”
“嗯。”家奴语气平常:“他既愿意被你用,不用白不用。”
又道:“况且那对夫妇年纪不轻了,远路折腾若再水土不服,万一死掉,就很坏了。”
少微沉默了一会儿,先前她将一应顾虑说给家奴听,家奴只说他会尽力让人安排,却没想到是这样安排的……不过也确实很稳妥就是了。
但托人帮忙便要表态,家奴此刻提议:“你可写信一封与他说声劳烦。”
语气像是教孩子如何与人正常往来。
而他也欠了不少债,本领高超的游侠不会平白帮他跑腿,游侠索要的不是钱财,是仇家人命,他已欠下好几颗颇难杀的人头,如今是赊账状态,尚且把它们寄存在主人颈上。
“写信要等到上巳节之后。”少微道:“到时我来说,你替我写。”
家奴虽不解她为何自己不写,但道:“上巳节后倒不必再写了,不如当面说。”
少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他要来长安了?为何而来?”
这远远未到刘岐谋逆之时,她本打算上巳节后腾出手来,好好思索一番与他有关之事,怎么此时人就来了?
“是奉皇帝密旨光明正大入京。”家奴道:“我是从他的人口中得知的此事,京中不少大人物也已听到消息了。若正常行路,三月中旬也就抵京了。”
家奴同刘岐派来护送少微的那十名护卫已经很熟悉了。
家奴不爱交际,但熟些才好办事,孩子成日待在神祠里忙得难见人影,许多时候都没办法及时和外面沟通,这些事他不操持谁操持。
听罢这些话,少微心绪起伏不定。
上一世的刘岐从被驱逐到苍梧,再次回京便是在山林中死于她手中,那是来年夏。
这一世,刘岐成了武陵郡王,回京的时间和方式也全都变了。
少微认真想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时,道:“赵叔,定要找到山骨才行,除此外,青坞阿姊和姬缙可有消息?”
比起刘岐提早回京这件事,她更在意亲近之人的安危,两相权衡,自当先将前者事抛于脑后,待他进京后再谈不迟。
“姬家小子那边暂时也无明确消息,陈留郡水患不平,起了民乱,已有人纠结造反。”
家奴对旁人事总是淡漠些,只因少微在意,他才如此上心,此刻语气带些安慰:“但姬缙是文人,在造反者眼里也是块香饽饽,宜用不宜杀。再有,乱象之中,游侠们打听不到的踪迹,祝执轻易也打听不到。”
虽是安慰,却也是实话,祝执被卸了职,可用的人手不比从前,更多的人还要贴身保护他的安危,以及搜寻少微下落。
而周家夫妇也好,姬缙与青坞一家也罢,在桃溪乡众人眼中至多是与少微走得稍微近些,在祝执眼中他们的价值并不算十分之大,若很难探寻下落,便也远远不到不惜代价的地步。
而赤阳缺少武力人手,否则就之前针对姜负的行动,他也不必寻求与祝执合作。
赤阳所主乃是鬼神之事,他的权力源于皇帝,距离皇帝越近,他手中权力才越磅礴。
少微也知道这些道理,却依旧很难平复心情。
现下最危险的是下落不明且在外独行的山骨。
少微声音不高,却全是忍耐后的焦灼:“若山骨果真落到了他们手里,或是在被追捕时出了意外,便是我连累了他。”
家奴作为旁观者,要冷静得多:“山骨出门在外多时,按说祝执不可能顺着你这么快找到他。先不用太过忧虑,我会托人继续找。”
少微没再说话,盘着腿低着头,眼睫在眼睑下蒙上一片阴影,脊背笔直而僵硬,如紧绷的弓弦。
今晚听来的消息让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所有的事都不是她能控制的,非但不能控制,甚至连在意之人的消息都探听不到。
紧张,无力,忐忑,焦灼,以及怨怪自己无能无用的自责挫败,如一座座黑山般齐齐压着她。越是如此,少微越不肯将脊背弯下,就这样无声自我抵抗着。
家奴见状,有些无措,只好抬手先倒一碗茶:“喝点热水吧。”
少微依旧动也未动,一言不发。
家奴便也跟着沉默,许久后,才道:“你已不慢了。”
少微终于抬起微红的眼,问:“可若拼尽全力也追不上呢?”
家奴只能从心作答:“那就走到哪儿算哪儿。”
少微的神态有一瞬间的执拗不满,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足以满足她不屈的好强心,可她如今已懂得许多道理,经历了不少事,知道这话虽叫人讨厌,却也是某种事实。
她闷了一会儿,道:“若我死在半道上,你别忘了我托付给你的事。”
她从不是走到哪儿算哪儿,而是死在哪儿才算哪儿,脚下方向非死不能停改。
少微重申她的遗言,家奴再次如常应下:“放心,不会忘的。”
得了这句回答,少微再不许自己沉浸在那些情绪中,她站起身,结束此行谈话:“记得将东西买回来。”
她推开堂门,看向混沌夜幕。
乌云游动遮覆着,几颗黯淡的小小星子一时被遮去,一时又挣扎着冒出来。
少微每当被诸多负面情绪缠绕时,总会生出怒气,此次也不例外,怒气烧出火来,强行把那些无用情绪悉数烧成前行的决心。
她大步奔进夜色里,沾沾一路跟随。
清早时分,少微洗漱完罢,佩上面具,踏着不算刺眼的朝阳,大步跨入神殿。
这日的神祠很不平静,只因太常寺送来了一道旨意。
三月三上巳节的傩仪祭典,将在长陵举行。
除了四时祭祀之外,神祠中的巫者时常会外出举行傩祭,或游城赐福,或为大军践行,或祭祀天地,乃至封禅大礼,皆需要巫傩的参与。
上巳节祭祀乃是大事,曾经神祠中的巫者会在此一日进入宫中举行祭祀,但那已是很久前的事。
太常寺前来传旨的官员称,此次长陵塌陷,朝中需要安抚官民之心,恰值上巳节,皇上便欲在长陵举行此次大祭,以驱不祥之物,以祈先祖及山灵鬼神庇佑。
将要同去的还有仙台宫中的道人。
神祠上下无不振奋鼓舞。
郁司巫未有失态表现,只是越过众人,径直走向花狸,克制着低声道:“长陵大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务必要把握住。”
深青面具下,少女表情莫辨。
长陵大祭,需要提前七日前往。
郁司巫心中澎湃,立即带人去准备诸事。
喧闹散去大半,少微与众人不同,她感受到的不是机遇和荣光,而是有可能潜伏其下的变故与危险。
少微静立殿内思索,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喊自殿外传来:“花狸,郁司巫让你也去后殿!”
少微便踏出神殿,行走间,下意识地看向北面。
苍穹之上云层堆迭,高高耸立着的观星台远远望去,似乎要与云群相接。
一把紫竹伞经过观星台下,执伞者是一名少年道士,伞下是罩着黑袍的赤阳。
春已深,日光渐毒,赤阳外出时总有道士撑伞。
少年道士名顺真,是赤阳未入京前便收下的徒弟,一直跟随赤阳左右。
师徒二人行过观星台,四下无人,顺真低声问:“师父为何要向陛下提议,让神祠中的巫者也一同前往长陵祭祀?”
原本陛下只拟定了他们仙台宫随行长陵。
赤阳慢慢摇头:“陛下本就有此意,我不过代陛下开口而已。”
“可若师父不赞成,陛下必然也会心存疑虑权衡。”
“不……”赤阳声音平缓:“总要让她从神祠中走出来,才能揭下那张鬼面。”
是虫子还是其它,他至今不明。
但无论是哪一种,此类不该存世的变数,都该趁早消失。
只是二者需要动用的手段不同,少不得要先分辨清楚。
神祠中传回消息,这小巫自面圣之后,即面具不离身。
面圣当日,宫中自然也有人见过她样貌,却不宜细致打探,况且无心者的转述总会出现差异。
他要亲自一辨。
而若面具之下,果真是他想的那样……
赤阳眼瞳微动,问:“听说祝执使人去过神祠了?”
“是。”顺真负责搜集各处消息,此刻对答流畅:“那花狸拒绝登门为祝执看诊,她对神祠中人的说辞是要遵循皇命,专心准备上巳节大祭。”
赤阳:“祝执被拒,就这样忍下了?”
顺真声音更低:“据眼线回禀,祝执也发了场怒气,未有大肆发作,应是顾忌那花狸口中的皇命二字,暂时忍下而已。且他似有其它事要办,今日一早去了城外别庄,带上了全部心腹和医者,我们的眼线未能跟上。”
赤阳微微笑了笑:“没了绣衣令与右臂,他如今也知束手束脚了。”
疯狗既然懂得了顾忌,若要再驱使,便需蒙上它的眼睛。
垂地的黑袍消失在长廊后,如黑色蛇尾滑入深渊。
四下恢复安静,直到一群身着青灰袍衫的少年人经过,低声议论着去往长陵之事。
明丹被拥簇其间,听到神祠巫者也会前去,心中那极不容易压下的疑虑突然再次冒出……会见到那个巫女吗?
伴着这份疑虑,很快到了动身之期。
距离上巳节只余七日,此日清晨,长安城门大开,天子仪仗在前开道。
帝王车驾之后,皇后与储君随行,禁军围护。
其后是随行的官员车队,之后紧跟着仙台宫众人,末尾处才是一众巫者。
大祭队伍如游龙,往长陵驰行去。
家奴早期网名:疾风冷狼。
少微均匀呼吸,家奴:她真长大了,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