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寒食,因准备的食材分量少,又兼那小莲烧了一夜,次日宋妙便不用程二娘帮手,只叫她早早带女儿去医馆,等出摊回来,在路上正好遇得母女两个。
小莲烧得有气无力的,程二娘背个竹篓装着她,见得宋妙,便上前来帮着推摊车。
宋妙忙让她把孩子放在车上,又问大夫怎么说。
“说是脾虚,又说痰湿郁结,又受寒湿之气,招了冷风……”程二娘面上满是后悔之色,“早晓得就不叫她沾水了——偏这孩子硬要帮我给人洗腰带!”
两人说着回了家,程二娘欲要给女儿熬药,只宋家并无药罐剩下——早给人拿走了。
宋妙便道:“左近好似没有这东西卖,先把药泡着,往东边那坊子里有卖盘盏罐子的——正好要买菜,我给你捎回来就是。”
程二娘道:“我跟小娘子一道去,也给分点东西带回来,方才已是刮了痧,又灸了耳朵,正经应当要睡了,我在家中也无甚用处。”
一时两人安顿好小莲,出门采买。
到得坊子里,宋妙循着记忆找到了那间卖罐子的,等着程二娘挑选的功夫,见得里头摆了不少砂锅,想着自己炖汤也好、焖饭也好,都能用得上,便也挑了大大小小几个,跟那药罐一起结了账。
程二娘要抢,宋妙笑道:“我也要用,难道将来总不生病——才几个钱?等二娘子将来自己做了买卖,再来抢也不迟。”
“我倒想有那个手艺!”程二娘也不再抢,只忍不住叹,“我也没甚能耐,小时候隔壁姐儿跟我一道缝补,人家针脚就比我好,做出来的香囊、绣样,铺子里就肯收,独我没得拿得出手的东西。”
“明明天天都围着灶台转,做出来的东西只能饱肚子,实在不好吃——一把年纪了,只好给人浆洗衣服。”
宋妙笑道:“要是人人做得好吃,我这些个吃食卖给谁去?”
又道:“二娘子不是说自己种菜种得水灵?等将来有钱了,咱们把隔壁、对门买下来,开块菜地,叫我看看那菜好不好。”
一时程二娘也笑,道:“这算得上什么?农人地里刨食罢了!”
又道:“只盼将来小莲能有一门手艺傍身,不拘什么,能安身立命,我就放心了!”
因不放心那小莲一人在家,买好砂锅、陶罐,又买了些肉食,宋妙便叫程二娘先回家,自己慢慢逛了逛,除却出摊的食材,又补买了些日常用具。
等回到家中已经晌午。
进得后院,当先闻得一股子药味,原是那程二娘正熬着药,在浆洗衣服。
她见得宋妙回来,忙起身道:“我不好进屋——娘子且把衣裳拿出来,趁着我手湿,皂角出了浆,一道洗了。”
说着又指了指门口的一个木盆,道:“娘子日后把换下衣物放在此处,我来打理就是,一起洗省皂荚——我手脚干净得很,放心就是!”
几件衣服,顺手的事,一个屋檐下,少不得你帮我、我帮你的,宋妙也不同她推辞,回房取了外衫出来。
程二娘做事讲究,把宋妙衣服单独泡进一个盆里,并不跟自己母女两个的混杂,一边又道:“小莲这孩子,往日挺爱干净,怎么今天这衣服脏臭脏臭的,也不知哪里泥地上打滚来的。”
宋妙闻言去看,果然那两条小小裤腿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一大块黑乎乎的,此时泡湿了水,稍稍走近,就是一股子臭味。
那污渍黏在布料上,像油渍,又不像,带着奇怪的油腐味,有一点像死老鼠,令人作呕。
宋妙只觉那味道有些熟悉,又说不上来,低头仔细一看,见形状纹路一横一横的,头部像是半个大大椭圆。
她比了比位置,还自己拿脚试了,问道:“是不是昨日那汉子踹的?像是个鞋尖印子。”
程二娘愣了下,仔细一看,恍然道:“必定是了,怨不得我说她腿上怎么淤了一大块,还以为是哪里碰来的,念了她几句,真是,怎么不说呀!”
“踹得这样用力,都出了淤青,必定很疼。”宋妙忍不住皱眉,“只这人不讲道理就算了,鞋子怎么还能脏臭成这样。”
又道:“我去看看孩子。”
一时进了门,小莲躺在床上,眼睛却是一只睁开,一只闭上,见得宋妙来了,顿时把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小声叫道:“姐姐!”
宋妙便问她难不难受,想吃什么。
“也没什么想吃的,姐姐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宋妙又摸了摸她额头,已经不怎么烫,但不知怎么回事,小孩看着情绪很低落的样子,不免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又问她腿上疼不疼,昨日那凶汉子踢得重不重。
也不知哪一句触发,小莲两只小眼睛里头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哭得甚是可怜,小声道:“姐姐,娘说不怪我,可我还是心里头……心里头钻了只虫子!”
“我昨日当真没有乱跑,我同他说了那里很臭——很臭很臭的!他不肯听,我没有挡着人,也没有挨得很近,他们说我做错了事,是错的,是错怪我……”
越懂事的小孩,心思越敏感。
宋妙忙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又轻声安抚,跟着骂了那人凶汉子跟屠宰行老板许多句,复才道:“你娘知道你委屈,只是不敢说这个事,怕说多了你总想着心里难过……”
小莲抽抽噎噎,道:“娘不说,我也总想着,心里也难过……”
又道:“姐姐不用理我,我自己哭,哭一下就好了!”
宋妙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声,出门先去找程二娘,把缘故说了,又道:“怕是心中总惦记着这个事,又觉得自己错了,又觉得自己委屈,郁结于心——你倒不如同她说开了。”
程二娘闻言,果然放下手头事情,匆匆找女儿去了。
眼见将近晌午,正是午饭时候,外头天阴阴的,没一会,就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那雨一会变大,一会又变小,始终不停,很快雨汽、潮气就卷进了屋子。
宋妙被那风吹着,竟是觉得有些凉飕飕的。
她看了看灶上坐的锅,里头还盛了半锅早上留出来的炖骨汤,一直温着,原本是打算中午就这汤烫个粉吃,此时想了想,索性和了个面团,又切了块梅头肉和着两朵泡发的香菇剁成茸状,准备中午借这汤底吃馄饨。
因那小莲仍在病中,饮食以清淡为上,她便不打算包大馄饨,而是滚小馄饨。
刚把蛋皮煎好切成细丝,又取一点汤浸了菘菜,后头程二娘就出来了,见得灶台上擀好的四方面片、肉馅,忙道:“小娘子是包馄饨么?我来帮手!”
宋妙道:“不用,你看看火,帮着煮半锅水就好。”
说着便动手滚起了馄饨。
所谓滚,因为那包法乃是用一薄薄竹篾片,轻轻刮半篾片肉茸,按在馄饨皮边角处,借着那肉的粘着力,把肉篾片在面皮上翻个五六七八道跟斗,抽出时候,将带出来的一点子肉茸在馄饨皮边缘处裹尽,趁着这一点黏,对角一捏,正正沾稳。
她滚得很轻,松松垮垮的,使得那馄饨看起来比实际的大,但是进水一煮,面皮就会呈褶皱波浪状,贴在肉馅上。
宋妙的动作一向很快,等那程二娘打了半锅水回来坐好,才开了灶门、添上柴,把那火烧亮,就见那簸箕里头已经堆得满满当当,馄饨皮已经只剩最后一张。
她见得那皮搭在宋妙手上,薄得跟轻纱一样,几乎看得到下头的手指,忍不住道:“好薄透的皮!”
又问道:“我要不要把火烧小些,不然一不小心煮过了,那馅就要漏出来。”
宋妙笑道:“不打紧,那面我加了蛋清去和,哪怕煮透,皮也是软而不烂的。”
说着,她趁那水开,把生馄饨分批下进去,笊篱一捞,分盛了三碗出来,又给小莲那一碗单加了一点醋,一点子胡椒粉——这胡椒还是前次何七使人送来的,倒有一阵子不见他了。
一时那程二娘端了馄饨送去给女儿,道:“姐姐特地给你做的热馄饨,吃了就好了。”
这话虽是哄小孩的,小莲却很愿意听,捉了勺子捧着碗就吃了起来。
汤温、馄饨烫,混在一起,又从外头端过来,给风雨一吹,此时已经是很能入口的温凉。
葱青、菘菜青白、大骨汤汤清,煎鸡蛋丝黄澄澄,再加上那馄饨皮薄得如纱如纸,煮透之后,似波浪、似山脊,眼下那波涌浪翻、脊背凹凸之间,愈发显出里头肉馅粉嘟嘟颜色来。
吃一口,中空褶皱的位置裹挟着许多汤汁,皮又柔又软,却不烂,馅不多不少,全是清甜的肉香,混着一点点香菇鲜,已经一点肉筋都吃不出来,但是因为劲上得好,又有些微弹的感觉,甚至带一丝脆口的错觉,吞下去,还有一点醋酸味道和胡椒辛香回返上来,提得那鲜味更明显。
一碗馄饨,十分清鲜。
小莲本来没甚胃口,竟是一口气吃了十好几个,刚开始吃的时候更喜欢那面皮,吃了几个,又很喜欢那肉馅,吃到后头,样样都喜欢,吃完之后,甚至把汤都咕嘟咕嘟喝光了。
小孩能吃,病就好了一半。
见女儿有了胃口,程二娘方才松了一口大气。
果然当晚小莲那烧就退了,后头又吃了几剂药,咳嗽也好了,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至于小莲,自打这回,每每见了人生病,谁人发烧,总喜欢叫对方吃馄饨,谁人咳嗽,总喜欢喊人吃杏仁豆腐、杏汁白肺汤,还要认真解释,若是吃了不好,只会是因为吃的不是宋小娘子做的,不然必定能好云云,总不肯承认是药的作用。
自清明这天开始,雨水就几乎再未停过。
雨一下,生意就不好做。
宋妙的早饭虽然不愁卖,但是顶风顶雨的,来来回回,总不方便,另置一摊的想法始终也未能真正成行,只能等天气好转了再试。
倒是朱雀门巡铺、京都府衙这两处的外送生意已经做了起来,每日订的数量是稳中有升。
进了三月,天气渐渐变热,清明那天下雨时候还凉飕飕的,才过两天,那凉就变成了闷潮。
宋妙原本是每日收摊去买肉菜回来,该收拾的收拾,次日要用的隔水湃进井里,等从水里提出来,仍旧很新鲜。
但眼下她见天气渐暖,又雨水不停,潮湿得很,考虑许久,趁着现在多了个人手,便改成了每日早上起来,先去最近的肉坊现买当日杀的猪羊肉,以保其鲜。
这日宋妙刚出完摊,推车回家,刚走到太学路口,却有几个人头探来探去,正在路边守着,进退两难模样。
——一个两个,都眼熟得很,正是从前那群曾经帮自己抄书,又撵走了一众倾脚头的猪脚饭太学生。
她甚觉奇怪,上前打了个招呼,道:“先前听得程公子说诸位都借调往京都府衙去了,这是事情做完回来了吗?怎么都在这里蹲着?”
当头正是王畅,见得宋妙,一副得了救星模样,先叫一声“苦也!”,正要诉苦,一旁却有人道:“别在这里说!寻个地方——小心给人听了去!”
宋妙越发奇怪了,问道:“今日不用上课吗?”
话音未落,几人已经又缩回头去,躲躲藏藏的。
宋妙无法,只好道:“要是不着急,去我家坐坐吧。”
一时回得宋家,程二娘同小莲已是在家,见得有客,端茶的端茶,送吃食的送吃食。
等一边得知是程子坚姐姐同外甥女,另一边知道是弟弟、舅舅相熟同窗,俱不见外,捡了几个蒲团,坐下一起说话。
那王畅憋了许久,那叫苦抱怨终于一迭声爆发出来,先叫一声“宋摊主”,又道:“我们好命苦哇!这借调连个喘气功夫都不给人,每人每日按着份额要核对宗卷,从白天干到晚上,我昨晚子时三刻了还没对完——那值守的吏员还抱怨我们灯油用得快,说再这样下去,明日就不给领了!”
“安排下来的活不熬夜根本干不完,多说几句,就被教训,说我们自己不会做事!”
“光晓得说我们,怎么不见那姓蔡的自己干的!”
“就是!这东西干了也没甚用的样子,日日对出了错漏来,拿单子出去,隔几天都不见有人补材料上来,那宗卷仍旧摊在那里,都不晓得我们每日都在做些什么!”
众人东一句,西一句,一时先后说,一时同时说,人人抱怨连天,叫宋妙两只耳朵,都不知道先听哪一个的。
此时有人已经接着道:“宋摊主不知道,来时说是包吃,其实根本没有吃的,那蔡秀说正朝上头申报,但一时半会批不下来,叫我们先自己垫着钱买吃食,后头事情后头再说……”
“衙门左近吃食都老贵了!我们那点贴补,哪里舍得多买,每日连饭都吃不饱,还要苦熬——不会最后真要自己倒贴钱吧?!”
宋妙总算理清楚了个大概,问道:“不能辞了这活吗?难道还能强留你们?眼下算不算已经辞掉了?”
“不好辞。”王畅哭丧着脸,“有人提了,那蔡秀说要是都这般中途走,学中丢脸,先生也丢脸,叫我们必须得了先生、学正首肯,又太学出面,同京都府衙说,方才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