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一点就通。
她问道:“那眼下可以管顾了吗?”
韩砺点了点头,先回房中取了一袋钱出来给宋妙,又道:“有我顾不到的地方,都托给你了,劳烦看着打点,帮着描补。”
宋妙不拿钱都主动来问,更何况有了钱。
加上赶车的同镖师们,一行人四十余个,而今虽走了些,也并不少,一家自然住不下,是散落在村子里各处人家的。
她趁着出发前,先同大饼,又叫了借宿的屋主人帮着一户一户屋子去问,收了众人昨日换下来的衣物同脏湿鞋子,只说会找人帮着浆洗——自然是还没洗,也不敢洗,人人都怕今日要走,干不了,反而捂臭了。
等逐一做好标记,她才又问忌口。
没人敢说自己有忌口。
一时韩砺带着人走了,宋妙就请借宿的屋主帮忙找些人来浆洗衣物。
而今涨水,雨又不停,田间水放都放不完,到处汪洋一片,村子里人人发愁,正不知生计在何处,得了这些个活计落下来,只要问,没有不应的。
宋妙又同各家买了柴禾,请人洗过衣物之后,务必帮着烘干。
等这一项处理妥当,她才问哪里可以采买。
此处村落不大,前后都没有县镇,往前十里路倒是有个大点的村子,但逢二五八圩日,今天恰好十一,就算遇到圩日,按着那屋主说法,去了也买不到什么东西。
“近来涨水涨得厉害,听说不少村子出来的路全断了,前两次圩日都没开成。”
那屋主说完,又问道:“小娘子要买什么菜?可惜我家屋后的菜地给水淹了,不然眼下正是菘菜出来的时候,自己吃也吃不完,卖也出不去卖,哪怕不收你的钱,白摘都使得。”
宋妙早已猜到京中涨水,外头只会更严重。
她自己虽然没有带多少细软,但带了厨具,还有不少耐放的食材,听得女主人这般说,也不问肉,只问菜。
得知村后有几座小土山,山上还有人种的菜地没被淹,就让带着去买了些,不过寻常油菜、菘菜之属。
等一应东西收拾妥当,稍事休息,就已经到了下午。
因知众人一早出发,外头又雨又水的,多半要早回,眼看差不多时辰了,她就喊了大饼一起过来备菜。
先做的包子。
她同大饼一起各揉一份面,逐步告诉他材料配比,怎下老面,怎么醒发,为什么这么醒发,等那面醒着,才去做旁的。
带来的食材里头最不缺干货。
把香菇、胡萝卜、胡葱、腊肠、腊肉洗净,香菇、虾米先泡着,处理妥当,该切丁的切丁,该沥干的沥干。
——她预备做个乱七八糟焖饭。
其中主角是腊味,但东西放得杂,也不好称为腊味饭。
宋妙见那大饼做事、出力,虽是十分扎实,刀工却有些随意,便过去问他道:“你这样切菜,是不是多用小臂出力?”
那大饼从未想过,也无人问过,不过怎么方便怎么来,闻言自己感受了一下,果然如此,忙做点头。
宋妙道:“我看你常用手臂朝下按压,又总拿小臂出力,这样一旦压偏,错了刀锋,角度就会不同,食材切得也就大小不一,这便算了,还容易手腕痛。”
又教他怎么用小臂带手腕,又怎么用手腕发力,刀随腕走等等。
她先前教程二娘时候,同现在教大饼时候,都是非常细致,不但言传,还会手把手地带着做。
虽非什么诀窍,不过是前人总结出来的寻常经验,但还是比生手自己一个人胡乱摸索,要好得太多。
大饼按着宋妙所教试了试,刚开始时候有些不习惯,毕竟不同于从前做法,慢慢改着改着,顺着切下来,果然不那么容易累了。
宋妙看他切了一会腊肉,又道:“熏腊肉质地硬,今日做的焖饭,要拿砂锅焖煮,并不怕煮不透,但若是要用来炒,这等烟熏之物,干硬异常,最好先蒸制一回,才易软易嚼。”
又同他说做焖饭时候,腊肉腊肠最好要薄切、斜切,这样才能叫肉尽可能挨着米饭,将油香渗透其中,但薄又不能太薄,以免吃腊肉、腊肠时候,风味太寡。
大饼是跟过师傅,白做过两年打杂小工的,太知道想学本事有多难了。
他先前对宋妙就依从景仰十足,此时又跟着做了一顿饭,更是变得跟只小鸡崽似的,把宋妙当做自己刚破蛋时候,眼前第一个见到的活物,走到哪里都要跟着,什么都照着做。
活物宋妙见这小孩劲头十足,也不去打击他,慢慢地使唤,细细地教。
一时食材处理妥当,她看着时间下猪油炒了一半腊肠腊肉粒,复又下香菇丁、胡葱丁、胡萝卜丁,炒香才加盐,再放泡软的米轻轻同炒。
等到炒匀,米粒混匀在一应食材里,下一点酱油,添了没过生米半指的水,才又分盛进三口大砂锅,其余装不下的,就留在大铁锅中。
米饭刚半熟,外头已经传来嘈杂人声。
一时那屋主匆匆进来道:“外头秀才公们回来了!”
村口处,眼见那些个年轻学生跑得飞快,一个个猴儿似的奔进各处屋子里,落在最后的卢文鸣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他已经年过四旬,比不过这些后生们生龙活虎。
今日在外奔波了一天,跋山涉水的也就算了,方才量测时候,一不小心滑了一下,右脚连鞋带裤腿都湿了。
带来的换洗衣服不多,鞋子也只有三双,前几天赶路,少不得弄脏弄湿的,如今脚上是最后一双,也都浸满了黄泥水,一走一脚水,实在难受得厉害。
他心里很烦闷,只烦闷无处、也无法诉说。
这把年纪,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自己读了多年书,一直读不出成绩来,因不想一辈子叫父母妻子养着,干脆托人介绍,投到一位官人门下做幕僚。
兢兢业业好些年,自认也算得上踏实做事,明明干得最多,但是总比不过其余人得官人器重。
今次闵老上门来找人去滑州,官人从下头选人,大家知道都是干苦力活,又没有一点好处的,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肯去。
最后又是他被硬生生提溜出来,推都推不掉。
昨日那几个文人、门客商量着要走,自然也叫了他。
但他哪里能那样恣意而行。
一则答应了的事情,没有特殊缘故,实在做不到甩手就走,二则要是走了,毕竟每月领了贴补,自己如何跟官人交代?官人又如何跟闵老交代?
可挨了一晚上,今日又量测了一天的水文,早上、中午只吃了冷硬干粮,眼下一身湿浇浇,肚子又饿,身上又累,衣服、鞋子又黏。
哪怕早不是小年轻了,卢文鸣还是忍不住鼻酸。
太难熬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熬多久,只能硬顶着。
踩着漏水的鞋进了屋子,刚推开门,里头同屋的学生就叫道:“卢兄,你衣服是不是湿了?赶紧换一身,要吃饭了——刚刚这屋主来了,说一会带咱们去祠堂,宋小娘子备了饭菜。”
卢文鸣知道那宋小娘子是韩砺今次请去滑州打理伙食的,虽不知道怎么个打理法,又怎么会叫这样一个小娘子,但他眼下实在也腾不出力气去臧否。
听得有饭吃,不用再啃干粮,他忙去了床边,草草换了裤子,脱了鞋,正准备赤脚走,一旁那学生又道:“这里有新鞋,卢兄穿这个!”
卢文鸣一看,乃是一双竹板鞋,简陋得很,但是鞋跟很高,这样的雨天,脚不容易湿水,还更透气。
他有些惊讶,问道:“哪里来的?”
“主人家说是宋小娘子照着那韩砺的交代,买了送来的。”
说完,又指了床边放着的一张椅子,道:“咱们衣服、鞋子也洗了,还烘干了——你别说,我正犯愁哩,今日身上穿的是最后一套,洗了又干不了,不洗又没得换!”
卢文鸣过去一看,上手一摸,果然衣服、鞋子俱都洗得干净不说,入手干燥得很,还有些温热,多半是才烘干没多久。
明明只是有了一套干净衣服鞋袜,又得了一双竹板鞋,平日里根本不值一提,但在此时此刻,却叫他心头的烦闷一下子就散去了不少。
两人换上鞋子,匆匆去了祠堂。
宋妙同大饼在祠堂里头等了有一会了,眼见慢慢有人到了,回得厨房,拿猪油炒了几锅菜花,才开始滚汤。
清汤最为快手。
边上早有一大锅的开水,她热了一口空锅,用一点底油小火烘姜片,又下虾皮慢慢煸炒,炒出海鲜香味来,因胡椒太贵,不舍得放,放了一点花椒同炒。
等到炒得香味尽出,把滚水往锅里一撞,稍煮一煮,便将姜片、花椒捞出来弃之不用,下一小圈鱼露,再扔了三四饼焙香的紫菜进去。
紫菜一下,就关了灶门,再把手举得高高地打着圈往下浇打散的鸡蛋液,锅离灶台时候才下盐油,又撒了一把葱花粒。
一大蒸笼包子,一大锅汤,几大煲砂锅饭摆上了桌,虽都盖着盖子,那香味还是从缝隙处不住往外溜。
于是等众人擦干头身洗了手,换了一身干燥衣服,踩着木屐竹板鞋先后来到,还没进门,鼻子就忍不住大嗅特嗅起来。
是腊味的香气,带着微微的烟熏,又有一点半发酵、半腌制的酒气。
饿了一天,闻到这样香气,哪个还能忍得住。
诸人蜂拥而入。
宋妙笑着同众人打了个招呼,道:“韩公子早上特地交代,说诸位这几日辛苦了,叫我做些热乎吃的——实在这里前后不着,又有雨水拦路,买不到什么,我只好胡乱凑了些,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又道:“因是韩公子自家贴补的银钱,钱是给得够够的,若吃不饱,只管来找我,都算我的不是!”
口中说着,已是跟着大饼一道把那些个锅盖齐齐掀开。
盖着锅盖已经有遮不住的香,此时掀了盖,那一瞬间,不少坐得近的人被那热腾腾的香气扑到脸上,眼睛都睁大了。
一只只大砂锅里,腊肠切成薄片,露出来的是介乎与绛红和枣红之间的油亮红色,腊肉也切成薄片,半肥瘦,瘦肉的部分是琥珀色,油润,肥肉的部分直接就是透明的,晶莹而油亮。
米饭浸了腊肠和腊肉片被高火同砂锅焗逼出来的油脂,又是炒过再焖煮,分外诱人,粒粒分明。
一碗碗饭当着众人的面分盛好,摆在桌上。
一干人等只象征性地谦让了一下,就恶虎一般地抄起了筷子。
四十有余的卢文鸣,爆发出了他二十岁时才有的速度和力气。
他饿急了眼,跟一群后生抢起吃食来,全不见方才的疲惫,一口饭送进嘴里,只胡乱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但刚咽下去,就有点后悔起来。
嘴里一群好吃的在打架,各有各的厉害,腊肠片带着甜润的酒香,腊肉片有烟熏后的咸香,一咬一口软中带韧的瘦肉,瘦肉越吃越香,口感、滋味都缩得紧紧的,要多嚼几下才能慢慢释放出来,再一咬一口油滋滋的肥肉。
那肥肉经过腌制、发酵、风干、再熏制,又切得刚刚好的薄厚,使其吃起来已经不是正经的油腻,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滋味,不腻,不肥,脆的,真正爆油,香得不行。
胡萝卜跟胡葱都很甜,也都煮软了,吃的时候从舌尖滚到舌根,再滚进喉咙,仗着自己天然就生得清甜,硬生生跟其他腊肠、腊肉的油香对垒,打得有来有回。
更过分的是那米饭,米粒很饱满,米香十足,但又吸收了腊味和胡萝卜、胡葱、香菇的精华,带着风味十足的咸鲜同清甜味道,有那么一小口,应该是靠近锅底,还带着锅巴。
那锅巴约莫一粒米那么厚,颜色甚至比金黄更深一分,香得出奇,嚼着咯吱咯吱,嘎嘣嘎嘣的脆,一点都不粘牙。
不是硬脆,纯粹的酥脆,牙齿咬合间,油香在嘴里炸开,香得叫人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仿佛只要能多吃几口,哪怕就此死了也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