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鸟街,徐青刚到冯二爷家门口,就看见宅院大门洞开着,里面是一片狼藉,莫说活人,就连只活鸡都见不着。
为防宵小入门行窃,徐青顺手把门关上,翻墙出了冯二爷家。
离开花鸟街,徐青马不停蹄,又来到了牙行所在,这回倒是有伙计出面接待。
“你们几位管事的爷呢?”
“徐掌柜来晚了,几位爷晌午的时候刚被官家带走.”
牙行不远处就是泰安镖行,徐青就近一拐,里头只有一些打杂的人还在。
一问,少东家谢云彦,十几个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镖师,都被镜照司的人抓了去。
徐青再问具体抓到了何处,却没人知晓。
你说这事闹的,他一个正主到头来一点事没有,反倒是津门帮被灭后,跟着起哄的一帮人被当做典型,拿去审问了。
法不责众,徐青倒不担心这些老熟人的安危,以前的津门帮嚣张跋扈惯了,开罪的人可不少,当初那些‘落井下石’,‘火上浇油’的,可不止冯二爷这些人,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徐青还是脱下了自己的布鞋,往地上投掷。
投鞋问路法,穿的鞋子越久,味越冲越灵验,徐青最近事物繁忙,身上鞋子好些天没换过,如今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避开人群,徐青一路上如履平地,遇见高墙,他就用壁虎游墙功,直愣愣走过去,遇见水塘水坑,轻轻一跳,几丈的距离也就一步两步的事。
与此同时,百里辽阔的白沙河上,几艘漕运大船拱卫着一艘旌旗高扬的楼船,停锚在河面上。
大船里头,廖进忠廖公公正站在舷窗处,欣赏远处烟波浩渺的景致。
在廖进忠身后,有一大太监,四十来岁,穿着孔雀绣样的镍蓝衣袍,单看这衣着打扮,至少得是个四品中官。
“督主把这些人全部招来审问,难道就不怕打草惊蛇?”
“许公公,咱家和一般人不一样,冯总管胆子小,你在他跟前做事,也就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但咱家不一样.”
廖进忠撩起鬓角一缕白发,眯眼看向窗外来往船只,说道:“这京津两地挨的倒是挺近,但这里里外外,风土人情,可是哪哪都不太一样,咱家对这地方不熟,要是和一般人一样,做什么都瞻前顾后,那得查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咱家想要的消息?”
“督主的意思是?”
廖进忠笑呵呵道:“既然津门你我不熟,那就找熟悉的人过来,咱家就不相信,他们这么多人,会连一点风声动静都不知道。”
“督主,这些人有些和京里的贵人也有牵连,若是得罪太过,怕是不好收场。”
“怕什么!”廖进忠斜觑一眼许公公,随后抬手将大氅往后一甩,大步折回船内,坐在首座,举手投足竟也有几分巾帼气概。
“这天下还是赵氏的天下,这津门还是天子的津门,咱家替天行事,谁敢不从?”
言罢,廖进忠冷哼一声,继续道:“许公公,你也不用盯着咱家,冯总管干儿没了,咱家的干儿难道就会白死不成?”
俩太监加在一起凑不出一个爷们,但对不是亲儿子的儿子,倒是比亲生的还上心。
许公公闻言顿时展颜一笑,有些谄媚道:“督主不忘旧约,雷厉风行,咱小许子那是打心底里信服。”
这边,俩平胸老太太正说着话呢,一群掣刀拿剑的赤衣缇骑,押解着几十号人,从赤马舟上,搭起便携艞板,登上了楼船。
廖进忠端坐舱室,手里拿着掌印官递呈的文书。
仅两页的文书上,详细罗列着临江县牙行、镖行、船行,还有各大市主、地头蛇的信息。
里面的事杂七杂八,包括但不限于泰安镖行少东家谢云彦父亲被人仇杀,而谢云彦施展美男计,勾引仇人妾室,于仇敌家中投毒,将仇人手刃后,被迫返回津门的事;再有,牙行几位爷家住何处,有几处别院,养了几房小妾这类私密事;以及京津两头通吃,花鸟市一把手冯二爷家里,新入门刚有两月身孕的少妻,其实是冯二爷前几年收的义女这事
还有船行的船老大从津门水师营低价购买‘闲置’战船,改为商用的事。
廖进忠一路看下来,跳动的眼角就没停过。
这小小的临江县,如何会有这许多人才?
就这,他还没算上前不久两个吴姓官员,隐瞒身份,上告朝廷命官的事。
“人都说一个地方好是人杰地灵,可津门这地界”廖进忠除了感觉邪性外,还是邪性。
“这地方不宜久留,等事情办完,还是尽早回京的好。”
旁边,廖进忠的心腹,镜照司的掌印官郑春宝关切道:“督主可是有什么发现?”
廖进忠摇了摇头:“只是心里觉得这地界似乎和咱家八字有些犯冲,前几日那商姓小子险些坏我大事,自那之后,咱家这心里就总是不太安稳,今日这种感觉倒是愈发强烈了些。”
“督主直觉一向准验,若督主心里实在不安,就让小宝在这里看着,督主且先回京坐镇.”
“要说还是小宝懂咱家的想法。”
说话间,廖进忠伸手拉起郑春宝的手,轻轻拍了拍,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郑春宝立刻单膝跪地,仿佛羊羔跪乳般,用热切的眼神盯着廖进忠,为防冒犯,他看了一眼,便又急忙低下头。
“为督主效命是小宝的福气造化,在小宝心里,督主交待的事,就是比天还大的事”
“不许胡言!掌嘴!”
郑春宝没有丝毫犹疑,抬起手冲着自个就是一巴掌,接着是第二巴掌,第三巴掌
只要督主不喊停,他就不会停。
不过在郑春宝即将扇出第三巴掌的时候,就被廖进忠抬手制止:“下不为例,以后跟着咱家要好好学,不要像小武一样,连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多谢督主指点,奴才时刻记在心里,绝不敢忘!”
听到廖进忠将他和曾经的干儿娄小武划在一起,郑春宝欣喜若狂,丝毫不顾已经肿起的脸颊。
冯二爷等人上船的时候,正巧听见舱室里传来巴掌声,众人面面相觑,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不一会功夫,有两颊肿起,画有巴掌印的太监从舱室里走出,那太监人前一副模样,人后一副模样,此时到了人前,立刻鼻眼看人,谢云彦只是没忍住笑了一声,便被郑春宝当做典型,先给带进了船舱。
到了船舱里头,谢云彦还没来得及打量周遭环境,就看到八仙桌前,一老太监笑眯眯的朝他招了招手。
谢少主轻笑一声,施施然坐在桌子对面。
然而接下来老太监便悠悠开口,把他如何勾引仇家女眷,如何借助美色,毒杀仇人的事道了出来。
谢云彦笑容收敛,廖进忠便又开口道:“小东家也不想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毁在你手上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咱家想干什么,小东家会不知道?”年过半百古来稀的廖进忠,在仪表堂堂的谢少主身上来回打量,直把谢云彦看得浑身起毛。
“公公不要拿在下耍笑,在下除了会护镖走镖,便再没其他长处!”
“那可不尽然。”廖进忠收起笑容,忽然问道:“当初覆灭津门帮,杀了天师府灵童的人,小东家应该不陌生吧?”
谢云彦皱眉道:“津门帮坏我生意,我与他是有怨,但覆灭津门的人,我并不认识,此事或许衙门的人比我更清楚。况且,当初我和弟兄们赶到时,津门帮已经只剩下帮主一人,且那帮主自己也不知是哪个仇家毁了他的家业。”
廖进忠软硬兼施,谢云彦却回答的滴水不漏。
等将谢少主请出船舱,廖进忠问向一旁姗姗来迟的许公公:“依你之见,他说的可是真话?”
“不似作假,奴才方才去问了泰安镖行其他镖师,所言所述皆无异样。”
廖进忠挥挥手,不多时牙行的几位爷也都接受了一番盘问。
接下来是津门船行的孔老大,这位更是上道,刚到船里,廖公公还没开口,倒是先把一沓银票递了出来。
“公公,鄙人是个粗人,做事难免有不讲究的地方,您多体谅。”
“好说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廖进忠对孔老大的态度明显要比之前那几位好上许多:“孔纲首,咱家问你,当初津门帮.”
孔老大一五一十道:“这事我当时特意留心过,覆灭津门帮的人不是一般人物,即便放在江湖上,那也是不世出的高人,但我听船上幸存的人说,这人会邪术,似是妖人!”
当听到孔老大再次提起纸人传闻时,廖进忠心思微动。
果然如冯德海所言,一个地方出不来两个无名无姓的高人,如果有,那多半还是同一个人所为。
要知道娄小武死的时候,也是被纸人收走了尸身,连根尸毛都没留下。
“此人之谨小慎微,已经到了一经出手,就必然要毁尸灭迹的程度,若真如此,想要把他揪出,怕不是一件容易事。”
再次姗姗来迟的许公公开口道:“禀督主,外面还剩下花鸟市的冯二爷,这人本名冯君宝,原是京城人士,后来家里遭邪祟闹灾,他便舍弃家业,独自一人跑到他乡避难,后来经神婆提点,养了只公鸡,做了什么出马仙,在那之后就落脚在了津门。”
“这冯二爷常年游走京津两地,听闻那出马仙消息又最是灵通,督主若是从他这里用点心,或许能问出点什么。”
“出马仙?”
“就是养些小鬼、小蛇的疯婆疯汉,但凡想活长远的人,都不会学这种折寿的法门。”
“原来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督主不可轻视,这些人疯疯癫癫,身上带的小鸡小蛇都有点门道在身上,依奴才愚见,不妨请司里的能人出面,代为盘问。”
廖进忠闻言嗤笑道:“咱家七岁进宫,不过学了两月礼仪,就被内务府总管大臣相中,开始修习武道,到如今咱家已迈入宗师之境,再过几年便是突破天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难道咱家还会怕一些旁门左道,见不得光的东西?”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当冯二爷进来时,廖进忠身前还是多了几个奇装异服的人。
一个手持宝鉴,冲着他来回照的中年道人。
一个头戴雉羽,身上缠绕银器金器,穿着花红柳绿衣裳的异人。
还有一个则是朝廷武官衣袍制式,腰刀上镌刻有缉妖字样的武将。
反观冯二爷这边,除了他和大伯之外,便只剩下受无妄之灾,被一同带来的纪瑞年和自家的小柳仙了。
纪瑞年袖子里的小白蛇焦急不安的吐着信子,血脉纯阳的大伯在笼子里浑身逆毛倒竖,一副此地阳气太弱,阴气太盛的应激模样。
廖进忠挥挥手,立时就有船上的厨子仆役送来珍馐美馔,廖公公似是压根不把冯二爷两人当人看待,只见他笑着看向那天师府的道人,说道:“鹤一道长,这临江埠口往来行商无数,天南海北都有,各种吃食都能见着,住在这的人,倒是比咱家这住在宫里的还会享受。”
“你瞧着荔枝,叶子都还绿着呢,还有这香果、枇杷.这是什么鱼来着?”
“回督主大人的话,是鲥鱼和虎掌鱼,往年宫里进贡的都有数,可难得了。”
一旁,李鹤一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直到廖进忠说完话,他才开口道:“贫道早年游历天下,这些东西都已尝过,便是南厝、北雁的事物,也曾见过听过,公公不必相让。”
廖进忠闻言也不见怪,反而笑问道:“那道长可曾吃过宫廷御宴蛇肝凤髓?”
“这倒不曾。”
廖进忠笑意更盛,只见他矛头一转,借题发挥道:“这蛇肝凤髓本是由夷山雄蛇和鲜杀的雄雉所做,今日这船上没有雄雉,不过雄鸡倒是有一只,至于雄蛇”
纪瑞年急忙将袖子拢起,冯二爷见好兄弟这副模样,便有样学样,把豢养大伯的鸟笼子硬往长袍底下塞。
廖进忠摆摆手,郑春宝便带着人好似土匪过境,将大伯连带那价值不菲的金笼子,以及僵直身子,吐着舌头装死的小白蛇一块给送去了后厨。
做完这些,廖进忠又吩咐左右将两人押到餐桌前坐下。
“公公,我把大伯一直当儿子养,您不能这么干,公公要是实在想吃鸡,我立刻就让人去找最好的鸡.”
一旁,纪瑞年则晓之以理,说廖公公这事干的不对,往重了说是有违律法,往轻了说是有损朝廷颜面,太过失礼,往不轻不重的方向说,它也不道德。
面对两人苦苦求情,廖进忠不慌不忙道:“今日这蛇肝凤髓也不是非吃不可,不过在这之前咱家要先问一件事”
廖进忠问的不是别个,正是娄小武和龙恩贵,以及天师府灵童被杀一事。
闻听此言,出身天师府的李鹤一也不由得提起心神。
“冯君宝,你说你把白鸡当做亲儿子养,要看着它活,那咱家的干儿子难道就不配活着吗?”
冯二爷冷汗直冒,他这人打小就贪生怕死,不然也不会抛弃一家老小,跑到外地躲避冤家,如今听见廖进忠的话,冯二爷本想硬气一些,哪怕拼上老命,也要再为自家大伯求求情。
可他一想到自己刚成了家,妻子也刚有了身孕,便又不敢触怒眼前的老太监。
纪瑞年有骨气,见廖进忠不为所动,就开始据理力争。
“廖督主,你所问之事,我和二爷并不知情,我们出马弟子也只办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似这等只有穷凶极恶之人才能犯下的大案,又岂能是我二人所能为之?”
眼看天色已暗。
楼船里头,津门地头蛇和京城来的过江龙来回拉扯,而在楼船外不远,一具身穿藏青衣袍的水僵,不知何时已经摸到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