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准备好了吗?”
廖进忠看着四处漫卷沸腾的河水,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这动静怎么都不像是武道中人所能展现出来的。
仙凡之别,犹如天堑。
武道讲究发掘肉身潜能,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而踏入修玄门道的人,除了自身道行外,还能调动天地之力,如水川菏泽、山石树木,风火雷电都能为己所用,这就是武道和仙道的差别。
廖进忠想要靠近徐青,却发现周围的空气变得异常粘稠,就连呼吸都有些发呛。
强行压下肺腑躁动的水气,老太监护体罡气全全开,跟火苗似的,窜起三丈来高,强行把周围压来的水势抵御在外。
然而水之道刚柔并济,遇方则方,遇圆则圆,廖进忠前脚破开水势,后脚那些破散成雨的河水,就又凝聚成型,恰如附骨之疽,无法除尽。
徐青手掐御水决,借水势地气,以江河洪流裹挟水底泥沙朝着被困缚的廖进忠席卷而去。
此时个人伟力在天地大势前显得微不足道,廖进忠就像无根浮萍,面对四面八方压来的汹涌波涛,除了奋力破开水势,往岸上遁逃外,再无别的办法。
水面上早已看不见徐青身影,廖进忠找不到徐青,他猜测对方极有可能潜匿在水中,伺机而动,却又不敢入水索敌。
一个擅长控水的人,他若是跟着入水,那和老寿星上吊有什么分别?
就在廖进忠打算逃离时,有汹涌河水裹挟着河沙碎石,还有破船桅杆残骸,从百丈外卷压而来!
那些撕裂开的船体木桩所带来的威势,远比万箭齐发还要骇人,宗师说到底还未脱离凡俗,廖进忠不敢硬抗,只大声喝道:“李道长还不快快出手,替咱家拦下这妖人!”
“若是咱家不敌,尔等怕是也难活命!”
远处,鹤一道人看到巨浪、水龙一起嘶吼绞杀廖进忠,神情变得异常凝重。
这人果然是门道里的人,而且必然有一套相对完整的传承,不然绝不会有如此高的道行。
李鹤一哪里知道,对方确实有传承,但那传承却不是给活人用的。
“公公官印需借贫道一用!”
不远处,一道紫红官印破开重重水幕,朝李鹤一激射而去。
李鹤一脸色一黑,急忙用拂尘卷住抛来的紫红大印,这老太监生怕官印被徐青拦截,用足了十二分力气。
饶是李鹤一的拂尘是一件法器,也抵不住这股冲势,千万根白丝刮雪似的爆裂狂舞,给鹤一道长看得直揪心。
好在有缉妖校尉出手二次阻挡,这才拦下紫红大印。
大太监的官印又叫关防,此官印除了有证明身份的作用外,也是廖督主平时处理宫廷事务和代表皇帝执行命令时,使用的凭证。
廖进忠不知李鹤一要他的印信做什么,他对天师府这些方士也没多少信任,但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廖公公还是抓住了李鹤一这根救命稻草。
白沙河水底,徐青感知到了外面发生的一切,他同样想不通李鹤一拿太监大印有什么用。
总不会是打算前去调遣津门水师过来助阵,即便真是如此,等水师过来,怕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徐青记下了这枚大印的事,随后他不再迟疑,趁着廖进忠分神的空当,顺着激流便来到了廖公公脚下。
死物一般的徐青,真就和水鬼一样,即便摸到了宗师脚下,对方也没有丝毫察觉。
“有胆就与公公我手底下见真章,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
廖公公目光来回逡巡,生怕被徐青钻了空子。
可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眼看再踏一步,就能纵越至岸边时,一道积蓄许久,重逾千万钧的大浪,终于漫过二十里间隔,拍打过来。
这一个浪头显然蓄谋已久。
廖进忠猝不及防,刚窜到数十丈高的人,却被百丈高的滔天巨浪,当头砸落。
就跟拍苍蝇似的,莫说直面冲击,便是躲都没处躲。
护体罡气被破,廖进忠狼狈落向水面。
“咱家享沐圣恩,破格领授三品顶戴,岂能受戮于此?”
廖大督主一口鲜血喷出,也不知从哪激发出的潜力,愣是在落水之前,再次撑起了护体罡气,而且看模样,似是比之前还要厉害些许。
水面之上,廖进忠脚下涌泉劲气连点,将将稳住身形,此时白沙河上虽然水流依旧汹涌,但已经没有骇人的巨浪,廖公公脚尖稳稳踩在半截浮木上,举目四顾。
“公公是在找我吗?”
正当廖进忠戒备之时,两只冰冰凉凉,铁钳似的大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脚腕!
这月黑头,大半夜的,冷不丁在河里被人抓住脚腕子,还让不让人活了?
“啊呀!”督主尖叫。
徐青一句话,差些把廖公公的魂儿都给吓跑了。
这一大活人什么时候摸到他脚下来的?这怎么能连一点声,一点活人的气儿都没有?
廖公公全身劲气灌注脚下,却发现两条腿只有一条能动弹,另一条却好像被万年寒冰禁锢,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一点。
这是整条腿的经脉,都被阻断了。
徐青左手死气缠绕,右手和廖公公来回踢踹的腿打得有来有回。
两人纠缠的同时,徐青身上所有轻身符尽数除去,廖公公只觉身下好似有一块铁铅,而他则是铅锤上捆绑的一片轻羽,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就要往水里沉去。
这哪里是什么仙法道术,这分明就是水中恶鬼!
廖公公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当河水蔓过耳鼻,廖公公猛往上窜行,却又被一片浪头拍落。
廖公公见扑腾不开,大喝道:“公公我管你是人是鬼,便是鬼,今日也定要你助我修行!”
话音未落,徐青就感觉廖进忠不退反进,竟然反推着自己,一块溺入深水。
起初,徐青没看明白这一手,等到廖进忠硬接自己几爪子,依旧抱着自己的胳膊不撒手时,徐青还是没太明白。
反观廖进忠,一脸的骇然之色,泛着淡淡青光的罡气罩里,廖公公惊惧道:“你到底是什么妖孽,为何你身上没有一点活人气血?”
徐青恍然明悟,原来这老太监是想要借助邪功,吸取自个的精血。
但他一个僵尸,又哪来的精血?
廖公公不信邪,又逆转邪功,开始夺取徐青的功力道行。
当精纯汹涌的道行,化作洪流涌入自己体内的刹那,廖公公肉眼可见的惊喜,但不过片刻,他脸上的惊喜便化作了惊吓。
“不对,这真气.”
“啊!你到底是什么人!”
活人退避,只有僵尸邪祟才能拥有的精纯阴气,一下就成了压死廖公公的最后一根稻草。
“公公,你这功法不行,你看看我的。”徐青反手控制住真气反噬的廖进忠,继而催动起夺气归元功,宗师的功力如海水开闸,化作精纯道行,不过几息,便尽数归于徐青体内。
之前还童颜鹤发的廖进忠,顷刻化作满脸皴皮的小老太太,就连体型都缩水了一大圈。
看起来风一吹就要散架的模样。
“你不是阳间门道里的人,你是阴河里吃人的妖孽。”
廖进忠撑着护体罡气,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便罡体溃散,整个人瞬间被百余丈深的水压,挤的七窍窜血,彻底没了声息。
徐青眉头皱起,廖进忠死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浮出水面,徐青收了廖公公的尸体,随后便往冯二爷所在的楼船回返。
楼船数十丈高的桅杆上,缉妖校尉站在顶端,不停搜寻水面。
身穿道袍的鹤一道人则站在甲板边缘,在他跟前有数道幡旗组成一个奇诡阵势,距离阵势不远,有十数个漩涡出现在河面上,并且这些漩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偶尔有一两个漩涡互相接触,瞬间便融为一体。
鹤一道人所在的位置,就处于最近的一处漩涡前,只见他一手持法剑戒备,另一手握着廖公公的紫红大印,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占据最高点的缉妖校尉仍在搜寻徐青两人踪迹,在他脚下,一支青色靠旗正插在桅杆顶端,猎猎作响。
缉妖校尉没当回事,那靠旗看起来就和戏台上的将军背后插的旗子一样,并没有异常之处。
显然,眼前这个七尺大汉还不知道因为这个小小的疏忽,会让他的内心受到多大的创伤。
“噗呲——”尖锐之物洞穿人体的声音传来。
紧跟着,有恶魔低语在缉妖校尉耳畔响起——
“你是在找我吗?”
缉妖校尉身体里的生机在迅速流失,他低头看了眼心口前破衣而出的利爪,用尽最后的力气僵硬转头,只见徐青正站在他身后,阴森森的冲着他笑。
“你是怎么”
尺余长的利爪抽离胸膛,徐青用自己沾满鲜血的尸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缉妖校尉果真听话的咽了气,再也不发出任何动静。
徐青熟练的将尸体收入箱庭,随后拔出桅杆上的靠旗,重新别在腰间。
这靠旗用起来不大方便,改日或许可以让绣娘加个班,做一套将军戏服出来,如此四面靠旗用完,正好插在背上,岂不方便?
徐青一边琢磨着日常生活小妙招,一边低头看向底下紧盯河面的鹤一道人。
这天师府的小老头,到底在搞什么花活?
徐青眼看打开阴瞳无法窥破玄机,便伸手取出天字品阶的照幽宝鉴,对准了鹤一道人。
“嗯?”徐青眨了眨眼,这鹤一道人竟然有两条影子!
同样是天师府的弟子,贪赌害死自家爹娘的灵阳子有三条影子,这鹤一道人却是差点火候。
徐青啧了一声,挪动鉴子,再照。
这回他照的是那些奇诡的水中漩涡。
徐青看向镜面,愣了愣神。
只见镜面里出现的,赫然就是阴河古道的景象。
这熟悉的坟头,熟悉的骸骨风沙,还有那些来回游荡巡逻的鬼王陵鬼卒。
可不就是他那老邻居的家吗!
前几天他还在邻居家门口放了个小炮仗,他又怎么可能会忘记?
徐青见状心里一乐,索性重新贴好轻身符,跳落在了甲板上。
“道长倒是有闲情雅致,还有心情在这看山看水。”
李鹤一看着施施然朝自己走来的徐青,终究没忍住叹了口气。
“贫道本想廖督主能伤到道友,却没想到道友功力高深,竟能如此轻易就击退了一位宗师。”
“击退?”徐青笑了笑,不做回应。
这道人到头来都不认为他能拿下一位宗师,不过想想徐青也就释然了。
宗师之间如果不是天生互相克制,或是一方受了重伤,只要有一人不打算死战,就不会殒命。
至少逃还是能逃的走的。除此之外,能取下宗师性命的,除了天人,也就只剩下躲过雷灾,有五百年以上道行的修行中人了。
“道友,贫道有自知之明,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想要取走我的性命,却也不太容易。”
“说起来贫道对道友的师承道统倒是十分好奇,若是有可能,贫道真想将道友囚于地窟之中,日夜请教,只可惜.”
“贫道注定没那本事,活捉道友。”
徐青眉头一挑,听这意思,不活捉,难道还能把他打死不成?
这可真稀奇。
“老年人不要太气盛,道长莫不是觉得布下一个小阵法,就能拥有压制宗师的可能?”
一直面无表情,好像苦大仇深的鹤一道人,竟出奇的露出笑容。
“道友何必故意套贫道的话?纵使贫道承认有降伏宗师的能力,道友会信吗?若道友真有如此谨慎,就该即刻逃命去,反正也无人知晓道友身份,更不会有人借此笑话道友。”
“道友觉得呢?”
徐青看着李鹤一所站立的地方,那些幡旗、阵器似乎有些门道,只要稍有动静,这些阵法就会被动触发。
徐青对正统阵法了解不多,不过一法通则百法通,他虽然不了解天师道的阵法,但却学习过符箓、风水之道,里面多少有些互通之处。
眼前的阵法看起来并不具备杀伐之气,看模样倒像是个类似迷踪、移位、防守的辅助阵法。
徐青绕着阵法转了转,最后站在一个刁钻的点位,伸手取下了腰间别着的靠旗。
李鹤一见状脸色一变,当青旗跨越数丈间隔,抛落在脚下时,徐青的身影如影随形,紧跟着便出现在了阵眼处。
“你果然非同一般!”
面对近在咫尺的徐青,李鹤一虽然惊诧,却并不慌张。
徐青摇了摇头,伸手拍散眼前的虚影。
只见在他脚下,有一炷迷魂香和一套道袍正静静的在地上摆放着。
“比起廖公公,道长倒是更让我感兴趣。”
僵尸和活人不同,一些对活人有用的东西,对僵尸并无多少影响,但有一类除外,那便是香烛一类。
这一炷迷魂香却是真的让徐青提起了兴致。
甲板上再没有声音回应,徐青知道李鹤一如今身在何处,他没有犹疑,直截了当跳进最近的一处漩涡。
穿过百丈深水,终年不见天日的河沙原是阴脉汇聚之处,当徐青再度穿过流沙时,出现在他眼前的却不是河水淤泥,而是阴河古道遍地的骸骨风沙。
明明是往河床底下钻探,但当徐青出来时,却是头上脚下,在阴河古道荒凉的河床上破土而出。
这异样的感觉就像是处在一个时空的不同位面,徐青此前借助双生棺传送时,却是没有这种新奇体验。
这边,徐青刚刚现身,就瞧见不远处一个道人正手持官印,大声呼喝:
“大雍印绶兵符在此,八旗元帅还不速速现身,助我诛拿匪贼!”
徐青侧目看去,只见远处烟尘弥漫,兵马喧嚣,似是有大军正在杀来!
原来这道人借取官印是这么个用法。
徐青当机立断,取下青旗,径直往李鹤一跟前射去!
鹤一道人不慌不忙,一道符箓打出,整个人好似脚踩青云,原地拔升腾挪,等徐青来到跟前时,他已然腾挪到二里开外。
“这是爬云符箓,贫道穷其一生,也才得了两枚,道友不会腾飞,纵有手段,也奈何不得贫道。”
“你知不知道一句话,叫反派死于话多!”徐青面无表情。
李鹤一眉头皱起,刚想再说几句,结果就看见徐青又从袍子底下取出来三支靠旗。
靠旗原是戏台上武将背后插的旗子,象征“千军万马”的气势。
徐青手里靠旗的作用与之相似,那便是能够分化出四道虚幻分身,这四道分身没有实体,但拥有靠旗之人却能在旗子所化分身之间穿梭自如。
换个说法就是,徐青可以凭借这四面靠旗,左脚踩右脚原地飞天!
这边,鹤一道人还在错愕时,就看到徐青抛出青色靠旗,等到身形出现在青旗身旁时,第二面赤旗已经来到了鹤一道人跟前。
爬云之术哪有徐青的旗子轮番接力来的快?不等金色靠旗、黑色靠旗飞出,徐青就已经揪小鸡崽子似的,揪住了鹤一道人的脖颈。
徐青呲牙一笑,劈手夺过李鹤一手里的官印。
此时,远处的烟尘方才席卷至两人近前。
看着眼前的军阵,以及头前领队的将领。
徐青举起官印,开口道:“我乃大雍人士,身负功名,如今官印在此,盗取官印的贼人也已伏首,尔等可各回本位,勿要在此逗留!”
鹤一道人瞠目结舌,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要面皮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