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兰琴奔入,同跪坐在一旁,哭着扶稳了他:“这就是我们的小世子,这就是他呀!”
晏北再毒辣,也断没有丧心病狂到把自己亲生儿子横砍一刀用来冒充阿篱的道理。
再说这孩子自生下来起,便是她与晏北亲手照料,身上每一个胎记,每一点痣的位置,她都烂熟于心。
月棠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看不到别的人!
她所有的心神都用在了感受这具小小身体的鲜活之上。
这是她的孩子,她失而复得的亲骨肉!
从百名杀手围堵的阵营中九死一生苟活存世,复仇就是她的第一要务。
那场屠杀中受害的不止是她,有阿篱,有父王,还有她身边那么多忠随。
兰琴相依为命的亲姐姐,霍纭的父母,魏章的未婚妻,全都在那场意外中死去。
她有责任揭开一切阴谋,为自己,为王府,为所有枉死之人讨回公道。
因此这三年里,她心无旁骛。
当看到曾经最为亲近之人实际上却是仇人靠山的那一刻,她的确有片刻的慌乱。
但她更明白身处杜家,差一步就又要满盘皆输。
除了迅速分析形势,估算当下处境,推测背后所有的可能,她何曾还能够分出心思去回味过往的旖旎?
而又哪曾会想到,三年前自己亲眼看到承受了凶手那般摧残的孩子,认定绝无可能还会在敌人手中活下来的三个月大的婴儿,他竟会活下来变成跟杜家关系如此紧密的靖阳王的孩子?
就算刹那间也曾生起过这万分之一的妄想,她又如何说服自己去相信,一个与她的仇人同坐于案上把酒言欢的欺骗者,会善待她的骨肉?
所幸她对晏北的猜疑,推动她回来见到了阿篱。
什么叫肝肠寸断,当如是了。
旁侧二人早已转过身去拭泪。
晏北掏出帕子,想伸过去给月棠擦擦,阿篱却在此时伸出小手,先于自己轻轻拍起了她的背,然后小手又笨拙地给月棠抹起了泪水。
阿篱自记事起就很少出王府,他是自从见到小伙伴们都有阿娘帮他们梳头发,为他们做饭,为他们修补小玩偶,还带着他们睡觉,才发现大家都有阿娘,但他却没有。
他问父王,问高爷爷,他们说,阿篱也有阿娘,但是她掉下水了,回不来了。
阿篱还是希望有自己的阿娘。
小鸭子会游泳,他就养了小鸭子,也让长史金爷爷给他编了永远不会淹死的草鸭子,他希望,有朝一日,它们能把阿娘给他带回来。
小鸭子终于做到了。
阿娘回来了。
一看到她,阿篱就想上前抱抱。
阿娘身上的味道他好喜欢,他好像在哪里闻过。
阿篱好高兴。可是阿娘好像很难过,于是,阿篱也难过起来。
他含着眼泪,一下下抚着阿娘的背,就像过去每一次自己哭的时候,父王也这样安慰他。
兰琴看得更是心酸,稳住心绪劝说月棠:“郡主身子还亏着,切忌大悲大喜。”
晏北听闻,恍然也想到她当年死里逃生,必然受过极为严重的伤,便也上前:“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的,啊。”
月棠又抱着阿篱垂泪许久,这才止住,将他放开,重新拉着他打量。
孩子伤过元气,身材很瘦,但不得不说,晏北还是将他养得极好。干净,纯良,四岁不至,已有如玉气质。
她抱他坐在膝上,温声道:“平时胃口怎样?爱吃什么?”
晏北抢着答:“就是胃口不好,不爱吃饭,偶尔胃口好些的时候,喜欢吃点卤鹅,酱肝,糟凤爪这些。”
月棠白了他一眼。
她把阿篱稍稍揽紧些,将掌心压在他上腹部中脘穴处,轻轻揉摩:“卤鹅这些是好吃,可是阿篱脾胃不好,却是不可以常吃的呢。”
晏北又道:“也时常蒸山药枣泥予他吃的。”
月棠淡淡回语:“没让你说话。”
晏北收声把嘴闭上,沉息看向旁侧的高安。
高安此时目光却不知在闪耀着什么,见他望过来才清着嗓子,躬身上前:“郡主不可劳神,不如先由老奴将阿篱带出去玩会儿,您与王爷好好说说话。”
月棠自知应该爱惜身体,正好也是有话与晏北说,闻言看向兰琴。
兰琴会意地蹲下来牵阿篱小手:“奴婢是阿娘的近随,小世子可愿让奴婢领着出去,说说阿娘这些年究竟是怎么想念她的小宝贝的?”
阿篱依恋阿娘身上熟悉的味道,可是也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是阿娘心中的宝贝,一看面前这姨姨面目和阿娘是一样的和善慈爱,磨蹭了几下,到底就下来了。
月棠目光一直追随到他们出去,完全看不见阿篱身影时才止住。
晏北瞅准时机,端起自己没碰过的茶递给她:“劳神这半日了,快喝口水。”
月棠扭头看着他,把茶接了,然后道:“不管怎么说,养儿千日,靖阳王辛苦了。”
晏北眼泪差点迸出来,但她还称着“靖阳王”,又哪敢胆大到承下这份夸赞?
他挺起胸来:“我是父亲,他是我儿,这是我理应做的。”
月棠微微扬唇,点头道:“既然靖阳王的确善待了我的孩子,那你的解释我也可以往下听一听了。你总说你与杜家没有勾连,那张少德死的那天夜里,你为何也会在飞云寺出现?”
晏北顿住:“你见到我了?”
月棠只把目光投到他脸上,并不说话。
她这淡然模样,不禁让晏北出神。
就在片刻之前,她还因为阿篱的出现而崩溃,那样悲喜交加的她,与天下间所有的慈母该有的表现无异,甚至犹有甚之。
可转眼之后,她便已如此冷静,一张嘴就犀利地揪住了自己身上的疑处。
这份收放自如的本事,晏北是头一次在一个女子的身上所见到。
二人相识于年少青春之时,晏北印象中的她的确聪明,行事大气,只求达到目的,而不拘小节,这些的确深深吸引到他。
但也因为彼此都有意隐藏自己,这些印象虽有,却也仅浮于日常表面,认真说来,并没有多么显著的事件可以凸显她这些特质。
自从知道她便是端王府的永嘉,手刃了何建忠,又杀了张少德,晏北对她的了解当然又深了一层,却也因为知道她从小得名师教导,有这些过人的本事也在情理之中。
直至此时,看到今日这般的她,过往那些崭露的印象才终于面目清晰,同样的一个人,不同的境地之下,竟让他生出了焕然一新之感。
可见以往自己对她的了解,才仅得到几分皮毛罢了。
作为王女,她心中有她的大局。
而仇敌当前,她更清楚地知道耽溺于过往当中并不明智,而应该尽快梳理明白该如何往下走。
晏北心中不由已肃然,如实说来:“那日,我猜到杜家在寺里有阴谋,是去一探究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