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图成星斗定,三三事满转轮根。
两肩错抬浮生梦,一语遮来文官身。
名似月华无著影,身同戏蝶渡浮尘。
痴心自笑难开口,回首原来步步真。
——亚瑟·黑斯廷斯《为埃尔德·卡特爵士自传序》
就在贝格尔号即将靠岸、埃尔德兴奋得冲着码头人群比心时,一阵不合时宜的骚动忽然在人群另一端炸开了锅。
“快让一让!你踩到我脚了,亚瑟!”
“那你别把那么大一坨亚历山大压在我这边!”
“我怎么就成一坨?大人物理应就是这个份量!”
只见亚瑟和狄更斯正肩并肩地扛着一位体态圆润、头戴礼帽的法国胖子。
大仲马的左腿跨在亚瑟的脖子上,右屁股则沉甸甸的压在狄更斯的肩头,手里还捏着一根铜管望远镜架在眼前。此刻,他正试图通过望远镜,越过汹涌的人潮,在泰晤士河上寻觅着几年前不慎走失的名贵动物。
如此奇景自然引来了围观群众的一片惊呼。
大伙儿忍不住私下嘀咕:“去年才刚在本土和海外领地全面废除奴隶制度,结果今年这帮黑鬼就翻身做主子了?”
“我再问最后一遍,亚历山大,你看清楚了没有?”亚瑟·黑斯廷斯的语气还算温和,但下巴上一跳一跳的青筋已经出卖了他:“你确定今天是贝格尔号返航的日子吗?”
“你急什么?”大仲马一本正经地应付着,铜管望远镜还没从眼眶挪开:“你以为在偌大的泰晤士河上找到一只猴子很容易吗?”
狄更斯的体力没有亚瑟好,亚瑟都有些扛不住了,就更别提他这个平时不怎么运动的大作家了。
或许是用力过度,狄更斯的脸都涨红了:“那……那你就找查尔斯,找查尔斯·达尔文先生,他应该比埃尔德要好找。”
亚瑟也在一旁帮腔:“说的没错,找查尔斯!他的脑袋在太阳底下反光!”
“查尔斯的脑袋反不反光关你屁事。”大仲马拿着铜望远镜转着圈的寻找:“我是在找猴子呢!那只散养的,原产诺丁汉的,喜欢戴顶小帽子的小猴子。我丢了它,这五年简直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
“你丢的是猴子,我们丢的是老腰!”狄更斯脸涨得比番茄还红,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亚历山大,你这屁股赛过一门攻城炮,压得我气儿都喘不上来了!”
正当亚瑟和狄更斯打算和这胖子算总账时,只听大仲马忽的一声大喊:“找到了!”
“在哪儿?”亚瑟和狄更斯几乎异口同声地吼出。
话音未落,大仲马就已经被他们二人合力一抛,像一袋刚从车上卸下的马铃薯似的,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帽子滚出去老远。
大仲马一手扶着屁股,还没完全从地上爬起,嘴里就已经开骂:“你们两个该死的英国佬!我一叫你们就给我扔下来了?他妈的,你们这么会扔,军械总局怎么就不把你们俩聘去搬火药箱呢?”
亚瑟一边揉着肩膀,一边瞪他:“别废话,快说你看见谁了?”
大仲马拍拍屁股,朝西南方一指:“就在那儿!码头上的那群人!有艘船刚刚靠岸,甲板上并排站着个人模狗样的家伙和一个秃子。虽然我看不清他们的脸长什么样,但我觉得除了贝格尔号以外,其他船上应该很难拥有这么顶级的配置了。”
泰晤士河南岸码头上,阳光洒在红白交错的皇家军旗上,军乐队的队员们正紧锣密鼓的调试着铜管乐器。
在最前方的大遮阳伞下,站着的正是肯特公爵夫人,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维多利亚则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自从舅舅利奥波德1831年前往比利时宣誓就任比利时国王以来,她已经有足足四年的时间没有见过他,也再没有去过舅舅在英国的克莱蒙特庄园做过客。
要知道,克莱蒙特庄园或许是她最喜欢去的地方,只有去到那里,她才能不用按照妈妈的要求做这做那,而且她还可以在那里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再也不必和妈妈睡在一间卧室了。
再加上,维多利亚同母异父的姐姐费奥多拉也嫁去了德意志,成了霍恩洛厄朗根堡亲王恩斯特一世的妻子。
这几年她在肯辛顿宫里唯一能信任的人就只剩下莱岑夫人了。
虽然舅舅和姐姐这两年几乎每个月都会写信给她,但冰冷的文字总归是抵不过活生生的人。
她手里捧着那束自己亲手从肯辛顿花园里摘下来的鲜花,焦躁的望着一艘又一艘航船驶过泰晤士河。
就在大仲马被亚瑟和狄更斯扔到地上的同时,泰晤士河南岸,贝格尔号的铁锚落水,船身一震,尘封五年的旅程终于抵达终点。
舰桥上的达尔文捋了捋衣襟,心中忐忑的和身前的埃尔德说着悄悄话:“埃尔德,你觉得海军部会派什么人来迎接我们?”
埃尔德正意气风发地挺着胸膛,拎着帽子冲着岸边的人群使劲挥舞:“管他呢,就算是第一海务大臣亲自迎接也是应该的。我们在船上吃了那么多苦,欢迎仪式搞得隆重一点怎么了?你瞧,那边还有个捧着一束花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贵族小姐。呵,还有献花环节,海军部这次可算是费了点心。”
就在埃尔德得意洋洋地挥舞着帽子,还打算朝那位“贵族小姐”眉目传情时,只听见哐当一声,下船的舷梯已经搭稳。
维多利亚站在遮阳伞的阴影里,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贝格尔号的桅杆和船尾旗帜,不知怎么地,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微妙的不安感。
她悄悄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母亲,肯特公爵夫人的脸上仍然挂着那副八分合宜两分疏远的社交笑容,站在几位海军部官员之间与他们交谈着,而莱岑夫人则恰好在低头翻看一本礼宾册,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
舅舅的船都已经靠岸了。
然而……
没有人动。
没有人迎上去。
更没有人提到她的舅舅利奥波德。
维多利亚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熟悉的、被隔绝在成人世界之外的感觉。
在她最在意的事情面前,大人们总是会选择装聋作哑。
她咬了咬嘴唇,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束,那是一个小时前她自己在花园里精心挑选的,里面既有粉红的玫瑰,也有盛开的雏菊和的金盏花,全是她记得利奥波德舅舅最喜欢的颜色。
她回头望了眼无动于衷的大人们,浑身颤抖的捏紧了拳头,然后又缓缓舒展开了,她认命了。
可不知怎的,嘈杂的人群中仿佛蹦出了某种熟悉的杂音似的。
她仿佛听见了人群的缝隙中,有一缕声音从遥远的记忆深处轻轻传来。
我们的疑虑是叛徒,它们使我们害怕去尝试,从而使我们失去本可以赢得的美好。
——莎士比亚《辛白林》
亚瑟的点评声在她的耳边炸响:“殿下,正如莎士比亚所言,世上不缺聪明人,缺的是迈出脚的胆子。”
她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妈妈,又望了一眼不远处沉默无言的莱岑夫人,心中某个坚硬的东西,好像忽然悄悄的破碎了,又好像在碎裂的缝隙中生出了一朵小花。
她没再等,而是捧起花束,轻轻地向前踏出了一步,又一步,悄悄越过遮阳伞的边缘,从礼宾次序的边缘,迈进了现实的阳光之下。
她那双尚未完全长成的脚穿着不合脚的礼仪靴子,在石板码头上不紧不慢地踏出了一条通向船梯的路。
而她身后的成年世界,似乎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这一行动的出格。
她要把这束花,亲手交给她的舅舅。
就在此时,甲板上的埃尔德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朝舷梯处靠近,他一眼便看见了那束色彩艳丽的花束。
出于本能,他理所应当的认为这是海军部安排给“凯旋归国将士”的欢迎花环,一瞬之间,不由喜上眉梢。
埃尔德摇着脑袋低声叹道:“让淑女走这么长的路献花,是不符合绅士风度的。”
还未等达尔文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埃尔德便拔腿快步,拽着帽子就奔了下来。
“殿下请留步!小心舷梯!”码头的礼兵这才发现不对,可他刚喊出口,埃尔德却早已双脚着地,恭敬而又激动地把手向着维多利亚探去。
“哎呀,小姐,您来得正好。这花,是送给我……喔,不对,是送给我们的吧?”
紧接着,埃尔德挺直胸膛,踏前一步,微笑着,不容分说地从维多利亚手中接过了那束鲜花。
维多利亚怔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想要收手,可为时已晚,因为她的怀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埃尔德正一脸“感动得要落泪”的样子,他深深地向维多利亚鞠了一躬,声音洪亮到连远处的军乐队都听得一清二楚。
“感谢您,好心的小姐。你这份敬意,我替贝格尔号全体船员收下了!愿上帝保佑您这颗纯洁的心!”
说着,他还朝周围欢呼的人群挥了挥帽子,紧接着又深吸一口气,打算朝高官们所处的礼宾台致意。
可还没等埃尔德过完瘾,他就听见了一道稚嫩而冰冷的声音,低低的从他身后传来。
“你是谁?”
埃尔德一愣,他转过脑袋,看见那位小姑娘正盯着他,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完全没了方才的羞怯,而是一种肯辛顿宫仆从们都熟知的带着王室高傲的不悦。
她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
委屈、惊讶、失望,甚至还有些……伤心。
埃尔德正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望着女孩的眼睛,他也没搞懂这姑娘到底在悲伤个什么劲儿。
难道是因为我没给她签名?
埃尔德想着想着,就开始从上衣兜里掏签字笔。
“殿下,殿下请退后!”只见一位穿着黑色燕尾服、胸前佩着银扣的海军部官员着急忙慌的从遮阳伞下冲了出来,满脸惊慌地挡在两人之间,伸手拦住了正准备再度致意的埃尔德。
紧随其后的,是银鬓整齐的第五代格拉夫顿公爵亨利·菲茨罗伊,他神色难堪的一边走一边冲着菲茨罗伊上校喊道:“罗伯特,你的人在干什么蠢事情?”
菲茨罗伊上校虽然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是他听到叔叔的这声斥责,表现的也没比埃尔德见到叔叔的反应强到哪里去。
他悻悻地摘下帽子,朝叔叔行了一个略显僵硬的军礼:“亨利叔叔,您今天……”
格拉夫顿公爵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菲茨罗伊上校脸一红,立正站好:“抱歉,公爵阁下。”
格拉夫顿公爵一边快步走上前,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
他快步来到维多利亚面前,脚步顿了一顿,随后单膝下跪,低头躬身道:“殿下,对于我侄子麾下船员方才的轻慢与莽撞,我在此代表他郑重向您致歉。”
港务局的官员们也赶快挺身而出,他们摘下礼帽,语气近乎懊悔地开口道:“殿下,错在我们。利奥波德陛下乘坐的船只原定是在贝格尔号之前进港,只是不知为何,贝格尔号抵达伦敦的时间提前了,虽然半小时前我们已经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了肯特公爵夫人,但是我们却忘了您可能还不知道,这……这完全是我们的工作失误。”
港务局的致歉话音刚落,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打断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让开,别踩我鞋!”
“亚历山大,现在是你那一身膘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努把力,往前挤!”
“喔!上帝啊!我的腰!”
只见围观人群猛地一晃,一位穿着考究的绅士被硬生生从人堆里挤了出来,紧接着,又有两道身影也随之跌落在他的身上。
在以泰山压顶之势暴击了倒地的亚瑟后,大仲马和狄更斯一左一右,就像两只翻了肚皮的西瓜虫一样咕噜咕噜的滚到了旁边的空地上。
“该死!查尔斯!亚历山大!”亚瑟捂着胸口痛苦至极道:“我说了,我心脏不好!”
维多利亚盯着他们看了半晌,这才发觉来人好像有些眼熟。
一时之间,她甚至把生气的事情忘了,情不自禁的走近了两步:“亚瑟爵士?”
亚瑟正挣扎着坐起,手肘还撑在地上,直到听见那声脆生生的“亚瑟爵士”,他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瞬间清醒了。
亚瑟猛地抬头,这才发现不远处那位满脸错愕的公主殿下正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亚瑟的脸顿时变了颜色,他先是不紧不慢的站起身,强撑着老腰站直了身子,随后拂去外套上的灰尘,拍平裤腿的褶皱,伸手抹了抹被大仲马压歪的高礼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过多久,整个人便又像是苏格兰场挂着的那副画像一样了。
他深吸一口气,鞠了一个标准绅士礼:“殿下。”
维多利亚眨了眨眼,语气中带着些好奇:“您……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您刚才是不是被那位胖先生摔了?”
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