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
她穿着象牙色的披肩裙。
白色和黑色在色彩里都是纯度很低的颜色,常说的两种无彩色。
白色的纯度最低,明度最高。
所有的颜色在色带光谱上靠近这两种颜色,纯度都会降低,就像是被晕染了一样。女人身边的夜色,都被她映照着成了一种极具明媚和神秘感的钴蓝色调,形成了光环般散开的彩雾。
科学上说,这种光芒肯定是那些发光的小彩珠的功效。
而艺术上则说。
如果她没有出现在这里,那就只是些十来元一米的廉价的儿童生日宴会的彩灯罢了。
“哦。”
记者昂头望着,他轻声叹着。
“她已经来了。”
他知道那是谁。
他们站在暗处,船舷上的光带和明亮二字无关,从岸边看向夜色里的甲板,几乎很难看清对方的正脸。
又还能是谁呢?
雾气般散开的色彩,犹如幽邃海面上的光霞。
他们站在这里,都仿佛能嗅到她衣裙上的法国香水的馨香气。
她照亮了四周的光线,气味,以及声音。
“是啊,半个小时前就来了。那位秘书小姐没有上船,就只有她一个人。”
刘子明点点头。
“做为沙龙上最重要的嘉宾,却是最早到场的几人之一,就这一点来说,我应该感受到荣幸。”
“你应该知道……”
记者想起了之前刘子明没说完的话。
他不知道刘先生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什么,他却知道——
“就算我笔杆子写的都冒烟了,我的栏目也替代不了《油画》的栏目的作用的吧?”男人用力的嚼了两下口香糖,“尽管这样讲有些让人丧气,我相信自己是个有不错洞见的评论者,不过……那确实不是一码子的事情。”
“这种浓烈程度的差别,不是烟草和尼古丁替代疗法的区别。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刻,无论《油画》它们内部董事会怎么争执,在整个行业里,你都找不到任何第二家媒体,能做《油画》的替代品。你在药店里买不到含有‘权威艺术评论’添加剂的替代口香糖。我也卖不了它给您。”
“刘先生。”
《油画》以及其它。
不是《油画》。
便是《其它》。
刘子明摇摇头,他沉默不语。
“好吧好吧。”记者挠挠脑袋,“我可以引用你的原话么?”
“在一场关乎于马的比赛里,评论的重点,应该放在赛马本身上,而不是金子做的马鞍?”刘子明点点头。
“当然。”
“这个可以……我主要想引的是那句,哒哒哒跑的那句。”记者昂起一边的眉毛,“很多评论家就是动动嘴皮子在行,真的跑起来,还不一定跑得怎么样呢。”
刘子明笑了。
他思索了片刻。
摇摇头。
“你可以引用我关于评论家的抱怨,但别用这个比喻。”
“太激烈了些?”记者笑呵呵的问道。
“不,只是我无意嘲笑伊莲娜小姐的腿,这是不对的事情,我担心会让别人误会。但可以这么写——刘子明先生认为,《油画》杂志在忙着关注伊莲娜家族的作品以外,也不妨分分神关注一下顾为经自己的画。”
“它同样有趣。”
“好的。”记者点点头,“我很期待今天晚上的聚会。我有一种预感,不光是一场有趣的比赛,顾先生,也会是一匹有趣的马的。”
“船上见。”
刘子明拍拍记者的肩膀。
“要是比赛顺利的话,海况也好的话,刘易斯的经纪人跟我说,他可能比完赛会来。”刘子明指了指船长室后面的直升机停机坪。
“佩鲁贾·波罗”号在设计的最开始,出租方曾考虑过运输一些危险品或者紧急救援的需求,是少有的拥有额外的直升机甲板的远洋货轮。
“哦。那我现在转行去当体育记者,还来得及么?”
记者问道。
“起码戴着这个帽子不行。”
刘子明大笑。
他望着记者头上帽子上的跃马标志。“我想,奔驰大概是不会同意他们的当家巨星在竞争对手法拉利的帽子上签名的。”
“船上见。”
记者和刘子明说了声寒暄,转头向港口临时加装的电动登船梯走去。
刘子明继续留在原地。
不断的和每一个来此的客人握手,寒喧,表示欢迎。
“船上见。”
“一会儿见。”
“晚上好。”
他是晚间沙龙的主人,刘子明希望每一个来此的客人都能忘掉工作,忘掉压力,度过了一段轻松愉快的好时光。
然而。
沙龙还没有真的开始,它就变成了一句虚无的空话。
今晚有一个天生就会让人产生压力感的女人。
某些盛大的典礼仪式上。
有些人只需要步履闲适的缓步的摇曳前行,长长的裙摆拖拽在地上,由丝锦制成,光滑如瀑,身后那些为她拖着裙摆的近臣女官们,便会浑身绷的紧紧得,小心翼翼的调整着步伐,既不能走的过快,让长裙少了飘摇的美感。
又不能走的过慢,怠慢了贵人。
“真是讽刺啊。无聊。”
刘子明心中不无嘲弄的想。
今天晚上,在这场沙龙里,这场属于他自己沙龙里,会想要跑去追在屁股后面拖《油画》杂志裙角的人,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呢?
大概。
要比会跑去要刘易斯·汉密尔顿签名的法拉利车迷更多吧?
刘子明懒得想这些事情。
他只是发现,在她的影子出现在船舷边,遥望着远方的港口的之后。
连以“风雅名士”自居的刘公子自己,这场沙龙的主人,都在不经意间慢慢变得紧张了起来。
有一句话没有错。
喜欢或者不喜欢。
《油画》杂志都是欧洲全权威的艺术杂志。
它没有替代品。
她也没有。
他今天晚上也许邀请了很多人为顾为经写一篇文章,但它们都加起来,影响力也未必比的上一篇《油画》的专栏。
“年轻的狮子总是能轻易和很多人摩擦着火花四射的。他们不会被生活所打败。”刘子明想起那位老先生风轻云淡的教诲。
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中的紧张,面对着《油画》杂志时的紧张。
刘子明觉得自己也真是不够酷啊。
“大概我已经老了,算不上是什么年轻的狮子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考虑的太多。”
男人自嘲的想道。
刘子明站在港口边回头看去。
女人依旧站在船头,在点点灯火里望着港口里的点点灯火,如一尊在凝固中流动的雕塑。
“但无论这是不是一场赛马比赛。终点就在那里。”
“金奖就在那里,不是么?”
“既然本届设立了,它就是想要去让人评个好坏的。”
刘子明似在对着海风长考。
“没有什么理由。”
“如果是最优秀的马,围栏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它的心便会为了能第一个冲过终点线而跳动。他是来赢下比赛的,他不是来当第二名的,更不是拿一个看上去也挺好的奖项的。”
“伊莲娜小姐。”
男人对着那个影子无声的致意。
“希望今天晚上有一场精彩的比赛。火花四射。”
他想着顾童祥的话,一语双关。
他做了很多准备。
刘子明出手相帮,那是他觉得这件事很棘手,他担心顾为经正处在一个尴尬的处境之中。
他太了解安娜这样的人了,他身体的某一部分,也是这样的人。
他们做出了决定,轻易便绝不会更改。
而倘若,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可能,顾为经真的能够让伊莲娜小姐改了主意,为自己重新赢回《油画》杂志的版面。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大马力涡轮增压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辆银色的豪华运动轿车带着风声开了过来,明亮的灯光映亮了港口边的海雾。
刘子明眯了眯眼睛。
他发现。
那竟然是自己的车。
宝马轿车在港口边停好。
后座的车门打开,顾为经从车上走了下来,提着一只黑色的双肩包,双肩包的两侧则各插着一瓶矿泉水。
“玩好哦!到时候给我打电话,要是太晚了的话,自己打车回家也成,但给我发个短信,记得要多照照片——”
车内传来一个老头子的嘟囔声。
刘子明想了想,他朝顾为经点了点头,然后主动朝着宝马车走了过去。
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了顾童祥的脸。
“刘先生,为经就托付给您了。”
顾老头向着刘子明寒暄。
“顾先生,您今天晚上有安排么?”刘子明注意到,大晚上的,顾童祥照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看上去比自家孙子穿得还正式。
“哦,滨海艺术中心外面有一场和观众的现场艺术交流的活动,马仕画廊有参与。”顾童祥解释道,“就是什么教教小孩子画画之类的,会在社交平台上有现场直播。”
“我正好没事。杨先生也跑过去帮忙了。这辆车也是他下午时借我用的,他应该和您的管家询问过了。我前段时间特意考过国际驾照。”
“没事,没事,您直接拿去开就好。我还有一辆空着的SUV。”
刘子明挥挥手,示意没关系。
“那边的活动,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刘子明又一次的确认道。
“没事,没事,真的就是教小孩子画画,很小的交流活动而已,我能应付的了。”
顾童祥不好意思的摇摇头,表示麻烦刘子明简直是大材小用。
“年级大的人,都喜欢小孩子的。”
“为经他多谢照顾啦。”
顾童祥再次向刘子明打了声招呼,转动方向盘,掉过头,开着运动轿车远去了。
港口很空旷也很安静。
刘子明从摇下的车窗里,能听到远去的轿车的蓝牙音响里播放着分外强劲的音乐声。
“成功,失败。”
“浪里看不出有未有。”
“浪奔,浪流……”
“浪里分不清欢笑,悲仇……”
“刘先生,我现在就上去么?”
身边的年轻人站在旁边,礼貌的问道。
刘子明不答话。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辆宝马车上,看着顾童祥开着车,一路“浪浪浪浪”的消逝在远方。
他记起了那是一首叫做《上海滩》的老歌。
上世纪伴随着中国香港无限电视台的电视剧红遍了大江南北,包括东南亚的大马和新加坡。
歌声激情洋溢。
“你爷爷跑去教小孩子画画了?”
刘子明轻声问道。
顾为经知道刘子明曾邀请过爷爷也来晚上的沙龙,他担心刘子明对此有看法,他出声解释道:“是的,他说体育比赛什么的,对他来说——”
灯火辉煌名人汇聚的艺术沙龙就在这里。
人人都想去拖伊莲娜小姐的裙摆,就算不想,也想要在这里获得些什么,证明些什么。
而顾童祥。
他却开着车,播放着激昂的音乐,告别了这里,转身一路跑去教导小孩子画画了。
看上去洒脱而欢快。
“不是所有最优秀的马,都要挤在围笼里,挣抢嘶鸣奔跑着比赛谁能第一个冲过终点线的。”刘子明沉声叹息。
“真正高贵的俊马,对它来说,无拘无束的跑在宽广的草原之上,轻嗅草从中的迎春花,反而是更让他们开心的事情。”
“还是我着相了啊。”
刘子明拍拍顾为经的肩膀,示意他把对方送上去。
和顾童祥比起来。
他和顾为经,终究还是又一次的等而下之了。
“他怎么说你的双年展,告诉我,你期待获得金奖么?”刘子明问道。
“我当然是期待的,我爷爷说,顺其自然。”
刘子明用力的点点头。
“你爷爷真酷啊。”
“真是太酷啦。”
这场晚上的聚会仅仅提供了一个缥缈的机会,没有谁能够轻易的改变伊莲娜小姐的决定,而顾为经能够顺其自然一路火花的赢下《油画》杂志的版面么?
刘子明原本是不太看好的。
现在。
他又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他可以不看好顾为经,他甚至可以不看好顾为经的作品,既使那篇作品那么强烈的触动了刘子明。
但艺术的归艺术。
生活的归生活。
只有很少很少的艺术作品,才能在几乎所有方面,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比如《泰坦尼克号》。
稍差一点的,就变成了《肖申克的救赎》了。
这部在很多榜单之上,全都被位列电影史排行榜第一名的作品,在1994年的时候,先是票房惨败,然后又和奥斯卡失之交臂。
刘子明却不能不听从顾童祥的人生智慧,一只睿智的老狮子,一匹在广阔天地里几无拘束的奔跑的年迈俊马的生命智慧。
顾童祥觉得自己孙子能做到。
那他。
搞不好真的能做到,也说不定呢?
刘先生转过头来,再抬头看去的时候。
他发现——
船舷上伫立着的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I’llneverletgo,’llneverletgo!(我不会放弃的,杰克,我永远也不会放弃的。)”
——1997詹姆斯·卡梅隆《泰坦尼克号》
一声嘹亮的汽笛声后。
巨大的货轮便被白色的小引水船慢速拖着,驶离了新加坡港。
天气预报上说,港口上大约有二、三级的风,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的增大,在这艘6万吨级的巨轮之上的嘉宾,几十位派对公司的服务人员,还有船上的水手们,却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的晃动不适。
轮船破开波浪,静如在冰面上滑行。
一捧篝火在甲板上燃烧。
顾为经的侧脸被火焰照亮,发际整齐,瞳孔乌亮。
金灿灿的篝火在他的眸子里映成了两点像是被画笔沾着金粉勾点上去的光茫。
摇曳着。
缭乱而蓬松。
“……在十七世纪的时候,我们的荷兰神童,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茵接到了一笔巨大的订单。下单的对象是玛里亚·特里普。她曾被评论家认为是整个荷兰王国最美丽的新娘,同时也是最有钱的那个。她是著名财阀特里普家族的女继承人,她的父亲曾经一度拥有着从莱茵河南岸到卢森堡一半铁矿资源……”
讲述者端着一杯气泡水,慵懒的把手臂放在篝火之上,把玩着手里金色的火焰,水中的气泡在火光的炙烤之下不断的从杯底冒出,在液面上破碎。
玻璃杯的表面,则结着冷霜。
刘子明头带着王冠,侃侃而谈。
身后的投影幕布上,即将开始比赛的F1车手们,则坐在花车上绕着赛道巡游,接受着新加坡本地观众的依次欢呼以及媒体们的采访。
游轮上的人们,也在依次玩一个游戏。
轮船上有一捧盛大的篝火。
自不必说。
那不是真正的篝火。
这可是一条船!
哪怕是一条已经退役马上就要解体拆解的旧船,在甲板上这么用明火也实在太扯淡了。
就算刘子明家里是船东。
船长也会嗷嗷叫着选择翻过船舷一个猛子跳进海里狗带的。
那也是派对公司的布置。
外面是一只看上去旧兮兮的汽油桶的外壳,里面则利用透镜,像钟摆一样摇晃的灯烛,以及一点点制造烟雾的干冰做出火焰的全息投影。
这样就能人为的模拟出围炉夜话的效果。
此刻“佩鲁贾·波罗”已经开舶起航,远方滨海弯上那座被聚光灯照亮的大桥上,方程式赛车比赛还没有开始。
因此。
做为主人的刘子明提议,这段时间大家可以一起玩个游戏,热热气氛。
愿意参与进来的人拿着沙滩椅,座在篝火边。
参照《十日谈》。
圈子里的每个人都要轮流站起来,在篝火边给大家讲上一个故事,题材任意,内容任意,唯一的要求就是尽可能的有趣。
“以一次笑声为准,起码,在讲述的过程之中,要能听到一次明显的笑声。。”
然后大家可以任意对这个故事发表看法。
你想聊聊艺术。
可以。
你想聊聊认为今天晚上哪只车队会赢得比赛。
可以。
这些东西都不想谈,想聊聊自己感情生活里的糗事,甚至哪怕是站起来,把这当成开放麦的表演,讲一小段的脱口秀,甚至表演一小段才艺。
当然也可以。
实在讲不出来的人,也不强求,你可以选择喝一杯啤酒或者气泡水。
刘子明是这场沙龙的主持人。
当仁不让的。
他第一个站了起来。
按照意大利作家薄迦丘笔下十日谈的描述,主讲人应该在头顶戴上一只有月桂树的枝条所编织而成的花环。
依据希腊的传统。
桂冠会带给人光荣与尊敬,它是统治权的象征,是国王头顶冠冕的隐喻。
大海上找不到任何月桂树的枝条。
但真的有人在一边自助餐的长餐桌边,找到了小朋友过生日所用的塑料王冠,上面还有“HappyBirthday”的字样。
好事者起哄把这个头冠拿了过来。
刘子明只得戴上。
他讲述的则是一个关于伦勃朗的故事。
“我们都知道,伦勃朗有个天才儿童式的开始。克里斯蒂安·惠更斯,光的波动理论的提出者,概率论的奠基人,精确摆钟的发明人,牛顿先生的老前辈。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的父亲,名字叫做康斯坦丁·惠更斯,我就直接称呼他为老惠更斯了。”
“老惠更斯一辈子为这世界带来了两名天才儿童,他赞助了两名杰出学者的职业道路。一者关乎艺术,一者关乎科学。成为科学家那个,便是他的儿子。成为艺术家的那个,不难猜,肯定便是伦勃朗了。做为伦勃朗最早期的主要赞助人,他把他介绍给了总督绘制宗教画,后来他又认识了来自奥兰治的公主殿下。”
“他的这个行为,改变的不只是伦勃朗一个人的职业道路。我无需为大家复述伦勃朗的个人成就了,他在20岁以前,就已经成为了整个荷兰最成功的画家。比他的前辈范戴克和鲁本斯都要更年轻,年轻的多。”
在场的嘉宾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把目光投向了顾为经。
聪明人已经意识到了,刘子明讲述这个故事,从不仅仅只是谈论艺术史,或者讲述一位古代欧洲大画家的人生经历那么简单。
在场的这些人中。
如果有谁算的上是神童,有谁在20岁以前就声名大噪。
便只有场中最年轻的嘉宾顾为经了。
曹轩的四弟子,刘子明自己也能算是。
很显然。
这个故事要不然是关于刘子明自己的,要不然就是关于顾为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