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给唐小姐么?”
老杨原地站住,缩了缩肚子。
“就单纯寄这本字帖。”中年人试探性的问道:“不用多递什么话么?”
曹老没有说话。
老人枯瘦的手指,捏着线装本的页角,一页一页又一页的从头到尾的翻过。
用得着么?
话都在字里了,看的出来,不用多说。
看不出来,多说……又有什么用呢?
杨德康的眼光没有盯在字帖上,而是盯在老先生的脸上,约莫读出了“不用”两个字来。
“我很多年前,在小宁也还很年轻的时候,同样也给她写了一个‘静’字。”
老先生从讲台边站起来,挥挥手,不让老杨的搀扶,拄着拐杖,默默的一个人从房间的门口走了出去。
把曹老送回去以后。
老杨准备去寄字帖,他捧着怀里的小册子,机灵的小脑瓜狂转。
思考题这不就来了么。
已知:唐宁小时候曾经是曹轩最喜爱的弟子。
已知:多年以前,曹轩写给了唐宁一个“静”字,然后这件事再也没有了下文。
又已知:一个月,曹轩同样写给了顾为经一个“静”字,然后,一个月后,他交了沓作业给曹老。如今这沓作业被曹老爷子单独装订成了册子,然后一连说了三个“好”,特别嘱咐让自己,把这个册子给唐宁送过去。
综上所述,聪明的小同学啊,你可以得出——
“啪。”
聪明的老杨经过了卖力的思考过后,用力一拍小肚腩,得出了最终结论……“当然是原谅他啦。”
杨德康从怀里摸出手机,BuBuBu的拨通了号码。
“顾老弟呀,听说你的小车拉缸送去修了,唉呀,你说你怎么之前不跟杨哥说呢?德国的打车多贵呀,杨哥这辆718你暂时拿去开吧,不麻烦不麻烦,有接送曹老的车呢,主要是缺磨合,这整个一暑假放着没用,就当让它动动清清积碳了哈……什么,你今天去取车了,现在就在修车场里,唉……好吧,好吧。德国车就是容易烧机油,嗯嗯嗯,杨哥上次保养时,还剩了多余两桶呢,你拿去。大众和保时捷一家人。”
“再客气我就要生气了唉。别操心了,你杨哥就是油多。我给你送一趟吧。”
老杨挠着下巴。
“都是全合成的,再不用就要过保质期了呢……好,就这样,说定了哈。没事没事,你要真的想感谢我,以后课程作业我帮你收就好,嗯嗯嗯。”
杨德康吐出一口气。
把手机又揣进了怀里。
什么区区NTR?
财富自由道路上的些许风霜而已。
杨哥岂会畏惧。
真正的纯爱战士,是不会惧怕狗屁NTR的。
初恋是什么——初恋就是初恋呀,就是初恋虐我千百遍,我待初恋如初见。
事先说明,这可不是他没有气节。
而是宰相肚子里能撑船。他的肚子是要能撑大游艇和大跑车的,当然也要能撑得起船。
这可不是他非要舔顾为经,而是机油再放,就要过期了,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小顾被伊莲娜小姐拐跑了,他也得看几分老顾的颜面。
不给顾老弟面子,也得多少给顾老哥个面子嘛!
杨德康站起身,拿着旁边的字帖准备出门,想了想,走到门口又重新回来,跑到储存柜旁边,把字帖夹在腋下,一手拎着一桶机油。
他这才扬长而去。
刚刚经过了整修的发动机呜呜的叫着,带着一丝油音,停在了牧场的门前。
顾为经推开车门,从后座地板上拿起他的琴箱。
他迈步走进房间的正厅。
伊莲娜小姐坐在钢琴边,笔记本放在钢琴的盖板上用数据线连接的相机,看上去正在处理着摄影课的作业。
“怎么样?”
安娜问道。
“收获颇丰。”顾为经说道,“我手里有两枚硬币。你猜猜是什么面额的?”
“10欧分?”
“50欧分?”
女人随口问道。
“对了一半。”顾为经从包里摸出了被打赏得来的零钱,放进橱窗上木盒子的储钱罐里,叮叮两声。
“还有一枚是一欧元的,是最大面额的硬币。”
“哦,看来至少可以吃到面包了。”安娜点评说道。
“从保守的角度来说,是这样的。No,这个不能给你玩——”顾为经蹲下身,摸摸凑过来的奥古斯特的狗头,示意它不要碰自己的宝贝储蓄罐,“从乐观主义的角度来说。”
“一场米其林级别的晚宴,已经胜利在望了。”
“哦,那到时候,要是没有,我可能会失望的。”
安娜说道。
顾为经把一边的琴盒展开,拿出他的中提琴,把提琴架在肩膀上。
“稍等。”
伊莲娜小姐伸了一下手。
“等我大约五分钟。”安娜把最后一点数据从相机里导入电脑,把笔记本合上放到一边,展开钢琴的琴盖。
女人拿过钢琴上所放着的节拍器,把拨杆抽出来,量尺调节到了120的速度,轻轻拨动。
节拍器的拨杆就像是倒置的钟摆般一左一右的来回打起了拍子。
“哒,哒,哒,哒……”
安娜随着旋律挥了一下手。
“这个速度可以么?”
顾为经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
“我个人认为,也许可能有点过于乐观了,有些时候,不妨稍微保守一点。”
安娜笑了一下。
“好吧。”
“反正我对米其林餐厅,已经开始悲观起来了。”她说。
话虽如此。
安娜还是把拨杆上的量尺重新往上拉,放到了“60”的位置,在底部拧紧发条。
“我们先从60开始,正好每秒钟一拍,倘若要是练的熟悉了,就可以试着来到80。”
顾为经点点头。
安娜弹钢琴。
加布里埃是小提琴手,他的妹妹凯瑞却是使用“重型乐器”的大提琴手,加上顾为经的中提琴。
一支音域最广的钢琴,三把不同规格,涵盖高音中音和低音的弦乐提琴,刚刚好构成一个家庭乐团的经典配置。
顾为经每周六的上午都会和加布里埃上一节音乐课。
提琴行业有个充满刻薄偏见味道的笑话,叫做乐团里那些不好好练琴的人,最后就要跑去拉中提琴。
这是在形容从文艺复兴时期以来,在所有的西方乐团里,弦乐部分里小提琴的地位要比中提琴高不少。所以小提琴手的竞争会更加激烈,收入也会更高。
音乐史上有非常非常多让人耳熟能详的小提琴名家。
中提琴名家的知名度较低,甚至,都很少有专门为中提琴编写的曲子。因为小提琴和中提琴音域中间有三个八度重合。连很多中提琴手,也是拉小提琴拉到一半“被迫”改行的。
但在教学领域,通常情况下是反过来的。
拉中提琴的可以教小提琴,拉小提琴的老师通常不教中提琴。
当然。
还是那句话,以顾为经的演奏水平,能有加布里埃这样的老师,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安娜等顾为经翻好谱子。
她等待了两秒。
“一二,开始。”
顾氏小提琴的经典名曲《小星星》的声音,就在牧场里传了出来。
牧场后方,正在蓄栏里站着的一头奶牛忽然动了动,几乎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感应,温顺的大眼皮动了动。
忽然之间想撞人了怎么办。
“莫非……难不成……我原来是一头……斗牛?”
不提顾为经的琴声,让远方的无辜奶牛无形产生了了强烈的身份认同危机。
正厅里的气氛还是很祥和的。
顾为经的提琴声和混杂了钢琴声,就好比锯木厂和音乐厅开在了一起,别有一番独特的风情。
主要是好玩。
他们两个人一遍一遍一遍的弹着《小星星》,更专业一点的说法,是K.265号奏鸣曲,
莫扎特的K265由一段主题和12段不同风格的变奏组成。主题就是那首人们耳熟能详的调子,起源于法国乡间的童谣民歌。
顾为经有的时候跟的上安娜演奏的节奏。
有时候跟不上。
有时候会拉错,调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可毋庸置疑,他们玩的很开心,他们沉浸在四周正确的或者跑调的音符之中。伊莲娜小姐以前也无数次的在这间房间里弹过琴。
那些时候。
即便在她弹奏的最好的时候,她也不觉得快慰。
顺顺利利的弹下来。
顶多不烦躁,却也不开心。
安娜感受到自己的心情游离在离音乐声很远很远的地方,音乐是一条激荡的河流,大海和风在对话。
她飘荡在远端,在座椅边喝着咖啡,然后远远的往音乐间瞟上一眼。
就像在咖啡厅里看着电视机,屏幕上放着太平洋的科考纪录片也好,亚马逊雨林的景色也罢,与安娜都没有任何的关系。
现在。
他拉的不好。
她弹的却很开心。
一个月前,伊莲娜小姐关上钢琴盖的时候,她心浮气躁。
一个月后,安娜再次打开钢琴盖,弹奏起这些入门等级的简单曲子,她则欢快而活泼。
她可以用琴音,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的“挑出”顾为经琴音里的错误,仿佛用刀叉挑出水中的卵石。这个节奏慢的简直像是树懒,但伊莲娜小姐完完全全的沉浸在了音乐声之中。
速度是60,顾为经拉的磕磕绊绊。
速度来到80,顾为经拉的错漏百出。
终于。
弹到最后。
发条所储存的能量缓慢停止,摇摇摆摆的节拍器停了下来。
安娜看时间差不多了,她的手指没有停。
她加速,加速,再加速。
小溪变成了瀑布,变成了激流,激流最后又变成了瀑布。十二段变奏曲,十二段激流,那些音阶、琶音、装饰音符、节奏变化、和声变化以极快的速度被安娜左手和右手的交替弹出。
《K265》是莫扎特编写的有一定炫技意味的曲子,在变奏段落中加入了各种各样的变化,和卡农练习曲这类差不多。
慢有慢的弹法。
快有快的弹法。
有些学琴超过十年的演奏者,依然会时不时的弹一弹卡农,锻炼自己的手指独立性。
终于。
伊莲娜小姐弹完了最后一节段落。
抬起手指,侧过头盯着顾为经看。
顾为经端着提琴等在旁边,他端琴也就端个架子,早在节拍器发条停了的那一刻,他就丢掉节奏了。
他想了想。
像是举手似的举了举琴弓,然后说道。
“伊莲娜小姐,弹的真好。”
他说。
“弹的很好么?看来,你还有很多很多需要练习的呀。小画家——”
“这弹的也就我十二岁左右的水平。”
伊莲娜小姐锐评道。
顾为经打开二层楼的房门。
弹完琴后,他刚刚和安娜沟通了展览相关的事宜。200天,说长很长,说短很短。他们认定了不再更改画展的时间,很多前期的展览准备现在就要开始做了。
顾为经和安娜都不觉得他们之前是在浪费时间。
乐趣。
乐趣很重要。
他们过去一年几乎每一分钟都带有强烈的目的性,最终,依然还是迷失了展览方向。事实证明了,拥有足够获得感,未必就等同于收获足够的优秀的作品——可能是门采尔的画技,可能是顾氏的提琴声。
可没有足够的获得感,没有这分的沉醉与投入,往往就连顾氏提琴音都没有。
顾为经拿了一个调色盘出来。
这个调色盘是瓷的,顾为经自己烧的,“印象派限定任务”里有画瓷器的要求,顾为经上大学后立刻自己付费报了个瓷艺培训班,还买了一支电“瓷”炉。
心怀利器。
杀心四起。
为经拉琴。
鸟兽奔逃。
顾为经有了一只烤瓷器用的小炉子,于是这间牧场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器皿,全部都是他练手的时候,随便烤的副产品。
从他的水杯,到阿旺的猫砂盆。
阿旺一开始还不愿意用。
一点眼力件儿都没有,山炮猫就是不懂行。
毕加索就超喜欢搞这些东西,他一生中那几万件作品,一小半就是各种陶器,银器。如今均价大约要几万美元的样子,贵的十几二十万美元的也有。
艺术市场上所流通的“毕加索”绝大多数其实都不是画作。
等他顾为经成了大画家。
这猫砂盆能换一仓库的猫罐头,知道不。
顾为经鄙夷之间,把画纸固定在画板上,开始笑着构思画面的线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