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隆化元年(342)正旦,太极殿,晴。
宫中只剩最后一批龟兹舞姬了,教完宫人之后,她们也会被赏赐出去。
去处便是新近班师的最后一批部队的立功将校,就是不知道她们喜欢不喜欢了。
将校们确实粗鲁了一点,军中就这个环境,温文尔雅的人去久了,都难免染上各种习气。
但他们身强力壮,得劲。也不缺钱,日子可以过得富足,总之也不算差了。
一首《朝天曲》后,舞姬罢散邵勋带头鼓掌,太子邵瑾、诸位平章政事紧随其后,三省、三监以及包括庾亮在内的勋贵亦纷纷鼓掌。
西域城邦国主、国相、王世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稍慢了一拍后,陆陆续续鼓起了掌。
邵勋扫了一眼,便已有所猜测,只见他端起酒杯,看向尉迟婆罗,道:「尉迟卿可谓忠勇矣,
却不知于是何来历?」
有那么一瞬间,尉迟婆罗想了许多,到最后如福至心灵般答道:「回陛下,昔年无忧王(阿育王)太子于叉始罗国被挖去双眼,王怒,迁其豪族,出雪山北,定居于荒谷间,尊立为王。当时是也,东土有帝子遭遣流徙,居于东界,为群下所劝,又自称王。二王相争,旦日合战,西主不利,遂斩其首。东主乘胜,抚集亡国,遂有城邦。」
「哦。还有这回事?」邵勋笑道:「此东土帝子何人也?」
「应是中夏之民。」尉迟婆罗顶着一副绿眼髯,面不改色地说道。
「既是中夏后裔,今归国矣。」邵勋赞道:「自今往后,当为国守藩,凡立功将士,皆有封赏「臣于此立誓,于阗世为大梁藩属,永不相叛。」尉迟婆罗大声道。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卿若有得力之子侄,可入洛阳为官。」
尉迟婆罗不敢怠慢,这是要质子呢,遂道:「臣有一子,昨日陛下已见过了。」
「可是那位身长七尺之豪壮之士?」邵勋问道。
「正是犬子。」
「此子弓马娴熟,可入侍卫亲军,赐名一一」邵勋想了想,道:「尉迟敬德。另赐宅邸一区、
仆婢三十、绢帛五百。」
「谢陛下赏赐。」尉迟婆罗回道。
邵勋笑着点了点头,道:「满饮此杯。」
尉迟婆罗领命,一饮而尽。
邵勋亦一饮而尽。
于阗国虽有文字,但没有记史的习惯。他们的历史只能靠口口相传,时间长了就会走样。
阿育王死的那一年,中原差不多已是战国后期一一吕不韦也是死于这一年。
尉迟婆罗说于阗国的原住民是印度来的,他不做评价。因为此国盛行小乘佛法,五年办一场弘法大会,全民热衷,那么就有可能故意往印度那边靠,想沾上点关系。
至于什么「东土帝子」,搞不好是西迁的羌人部落,与不知来历的原住民干了一场,最终获胜,开始建立国家。
于国随后大抵又来了很多移民,因为尉迟婆罗是很明显的塞种人长相,其国民血统如何,就不清楚了,也不重要。
西域诸国中,邵勋首重龟兹,其次便是于。
后续他会要求于阗国提供一定的资粮和土地,于其国境内置屯垦军成。
也没别的原因,就是羡慕唐朝对于阗国极其深入的控制,连基层收税小吏都是唐人了一一举个不恰当的比喻,于阗就像是后世的伪满洲国一样,主官看似是满洲人,但次官多为日本人,实行的是次长负责制。
当然,于阗国当丝绸之路主道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于之后,邵勋又看向白敬,道:「卿大义漂然,举旗归正,可谓识大体、明大势。既已得册封,当安抚好国中官民,勿令生乱。」
「臣遵旨。」听到翻译的话后,白敬立刻应下了。
他是掀翻了兄长的王位,篡逆上台。虽说当时情况特殊,且得到了国中贵族的支持,但战后梁军大肆抢掠,贵族们损失惨重,保不齐反过来埋怨他。因此,白敬特别需要大梁朝的支持,不然很可能王位不稳。
「令郎亦是一身好武艺,朕已将其编入侍卫亲军,赐名‘白孝德’,诸般赏赐如前。若勤谨任事,日后自有升赏,卿勿虑也。」邵勋说道。
「此乃他的福分。」白敬拜道。
邵勋高兴地让他起身,复端起酒杯,道:「满饮此杯。」
白敬一饮而尽。
邵勋复看向前疏勒王弥罗诃。
此人进献了狮子、封牛、金带、宝石,一如汉时。
「卿可有汉姓?」邵勋问道。
弥罗诃老实回道:「不曾有。」
西域几个大国的王姓,要么是意译,要么是音译,总有个姓,就疏勒王没有。
「可取个汉姓。」邵勋建议道。
弥罗诃连连点头:「陛下所言极是。」
说罢,目光微微一转,似是看到了什么,拜道:「陛下,臣愿姓庾。」
「好胆!」庾亮贪杯,刚喝了几杯葡萄美酒,闻言差点喷出来,怒了!
邵勋看了庾亮一眼,亮子很快冷静了下来,拿衣袖擦嘴。
弥罗诃吓了一跳,汕汕道:「臣不敢妄攀国姓。前番有使者至国,闻庾氏乃海内名门,故以此为姓,冒犯了庾公,乃臣的不是。」
邵勋不以为意,笑道:「弥罗诃三字何意?」
「弥罗乃太阳神之意,国有拜日之习俗。」
「莫非要以阳为姓?」邵勋笑问道。
弥罗诃似乎不太乐意,试探道:「臣闻中原有贵姓,日羊、王、裴,愿以此为姓。」
邵勋被逗乐了,道:「卿可任选,若能与他们攀上交情,倒是一桩美事。」
光禄卿王玄闻言,轻轻放下了酒杯,饶有兴味地扫了弥罗诃一眼。
在殿中维持秩序的冗从仆射羊札则好笑地看向此人。
弥罗诃低下头,道:「愿姓裴。」
「可。」邵勋一锤定音,笑道:「裴卿既入中原,就安心于此为官。令郎居疏勒,当用心做事。异日朝廷有诏,或出兵、或征粮、或括马,勿得推辞。」
「是。」裴弥罗诃连声应道。
老子给儿子为质,也是奇闻一桩了。不过谁让此人胆小呢,他当时若不急着推儿子当国王,邵勋也未必就会拿下他的王位。但事已至此,一切尘埃落定,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接下来邵勋又看向焉耆、大宛、乌孙、车师后国之人,一一问询。
焉耆国人多红发,乌孙多红胡子,大宛则与疏勒相类——西域真真是一个人种博物馆。
离席更衣一次后,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四国的下辖属国国君集体入场,为邵勋献舞。
一时间,殿中踢踏之声连响。
邵勋抚掌和之,笑意盈盈。
太子邵瑾在一旁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胸中涌起了一股热血,这才是大国天子该有的模样。
庾亮此时已经没那么不悦了,欣赏舞蹈的同时,暗道妹夫是真的厉害,中原多少年没出过此等盛景了。
禁军三监、诸卫将军低声嬉笑,指指点点。
诸位文官则严肃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害怕君前失仪,又似乎不愿在胡王面前失去体面。
史官坐于殿中一角,默默看完后,提笔记录:「隆化元年正旦,帝御太极前殿。时西域新定,
龟兹、于阗、疏勒、鄯善等二十国主,解甲释兵,素服匍匐,联袂诣阙。酒酣,诸王感沐天恩,请效率舞之诚,帝欣然许之天子临轩,万国献琛。胡王解辫,列舞丹。斯盖圣德广被,武功赫赫,故能使绝域君长,匍匐归心,蹈德咏仁若此。盛矣哉!」
在任何时候,有头、有谈资的事情总是更容易流传。
正旦宴会上西域胡王集体献舞的事情,很快便经由官员之口,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
皇城根下的百姓乐此不疲地谈论着这些事情,仿佛与有荣焉。
一时间,许多自恃勇力的少年热血沸腾,寻思着过完正月,就去应募从军,到西域军镇上建功立业,乃至封妻荫子。
当然,理想很美好,现实多半很骨感,等待他们的第一件事往往不是挥舞刀剑,而是扛着钉耙、锄头,在温宿、尉头二国故地上修理地球。
唔,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两国壮男奇缺,无数适婚妇人瞪着一双发绿的眼晴一一物理意义上的绿一一试图争抢精壮小伙。
只要不怕被她们毒死,又或者不担心被榨干,大可前往,不但妻子有了,小妾、外室也不在话下,还不用你养。
而追逐财富的商人们则看到了西域秩序安定的前景,正月里摩拳擦掌,反复研读张贴于大街小巷的改元诏书,雄心万丈之下,仿佛金山银山正向他们走来。
商人,也是可以增加西域人口的,因为他们的旅途也很寂寞一一清朝时,中原商人往来于蒙古草原,大大增加了当地的人口,后来禁止他们与蒙古妇人接触,则基建事件大大增加,官府收到的诸如掌柜欺负伙计之类的诉状多如牛毛,可见长途跋涉的行商欲望需求不小。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世家子弟准备去西域做官。临别之际,呼朋唤友,吟诗作赋,倒也创下了不少名作。
兵、商、士,一股脑儿涌向西域,邵勋似乎听到了历史车轮被强行扳动轨道的声音。
这个天下,在他这个设计师的策划下,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