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快逃啊!”
远方酋长的呼喊宛如濒死狂兽的嘶吼,刺穿耳膜,直抵颅脑,男人竭尽全力地奔走,逃跑,胸腹宛如被火燎般痛苦,眼睛和鼻腔都充斥锈味血气。
他看不清路,听不清悲鸣,胸膛仿佛被巨石压住,每一次舒张都撕裂般痛苦。
而在他的身侧,部落正在熊熊燃烧,火光映照之下,无穷无尽的幽冥鬼物从荒野,地底,部落前人的埋骨地中攀爬而出。
它们的眼眶中燃烧着死寂的灵火,虽然冰冷,却可以点燃一切活物,但凡被沾染一点,就会连同骨骸脏腑一同被烧成灰烬。
男人无比后悔,他的心因悔恨而剧痛,因为他们早就得到了隔壁塔古部那位代酋长安千山的提示,知晓最近有巨大的危险将要临近。
对方劝告他们准备退路,至少要做好防御战斗的准备,可他们却因为对邻居的猜忌而提防而完全忽视,既然没设置避难所,也没有做好迁移的打算。
愚昧,多么愚昧!他们实在是太贪恋回到故土的安宁,惦念那些还未熟的麦田,牛羊与果树以及新建的房屋……人总是这样,为了一点点现有的侥幸而放弃决断的时机。
现在,一切都晚了。
灾难如迅雷直降,随着泰冥宗的意志,无数亡魂从幽黎复苏,这些只有骸骨亦或是残缺魂体的怪物行动如风,可以穿墙透物,手中挥动的冥刃不仅仅可以斩开血肉,更可以撕裂魂魄。
躲在地窑中无用,躲在草丛中亦无用,鬼物无情而狠毒,它们飞驰而过,每一次刀刃挥动,都将飞溅起大蓬鲜血,哀嚎着的人们死去,腥热的内脏在空气中升腾着血气,然后冰冷,停止跃动。
男人是众多逃难者中反应最快的,每一位铁黎人都是好骑手,他是其中最优秀的一批。
第一时间,他就将怀孕的妻子送上了鳞马,将自己用身体作为盾牌掩护,而后一路急奔,朝着不远处塔古部的方向而去。
这是唯一的生机,或许也不过是垂死的挣扎,男人沿途飞驰,他看见路旁部落的武者倒伏于黑土之上,手中长枪断裂,鲜血浸润野草的叶片,倒映着猩红的月光。
他亦看见熟悉的邻家孩子,兄妹幼小的身躯被已死的父母盖在身下,躲藏在草木之间,似乎是想要用身体遮掩,可对于幽冥鬼物而言这又有什么意义?二人头颅和父母一同滚落在一旁,幼小的身躯早已冰冷。
男人茫然地抬头,环望四方。
人们的尸骸,所有人的尸骸,都散落在原野之中,家园燃烧的火光与黑烟直入天穹,而随着黑烟,沉默而残忍的幽冥鬼物正急速追赶而来。
他知道,男人已嗅到,那带着地下深处腐土味道的刀锋已近,正贪婪地贴近自己的脊。
一种极致的绝望涌入了男人的心中,他知道,自己将要死了,他想要回过头,抽出自己腰间的弯刀,怒吼着与那些鬼物拼命。
铁黎人向往荣誉的战死,死在营帐与帘幕之下,耗费子女的力气而换取死于腐朽之中是一种浪费与悲哀。
现在,所有大人都得到了荣誉之死的机会。
可绝望之处也就在这里。
因为所有的孩子也都无法长大了。
耳边传来破空的呼啸,男人奋力抽出刀回身抵挡,那是一杆杆骨质投枪,如雨一般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降下。
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他挥动弯刀拨打,打落几根,但他终究不是宗师,怎可能在这样的枪林箭雨中毫发无损?
噗嗤,随着血肉被贯穿的声音,他的左臂就被投枪命中,力量之大,居然将男人的肩膀整个炸开,露出惨白的骨茬,鲜血奔涌,一瞬间就让他失去了力气。
快逃!
在第一时间,男人从马上跃下,他将一把小刀刺在了马屁股上,想要自己断后,送妻子离开。
但这并非是凡人的战场,而是堪比神魔之战的上门大宗之争,纵然只是余波的余波,他们也绝难幸存。
又是一轮骨枪投掷,刺穿了大地,以及战马的脊背,一声痛苦的嘶鸣,断了脊梁的马儿旋转着翻滚倒地,而独臂的男人也被刺穿了腹部,整个人跪倒在地。
血液,脏腑,急速从腹腔的缺口中流出,一同流淌的还有他未熄的生命,在濒临死亡的朦胧间,他隐约看见了又一轮投枪落下,而自己的妻子沉默地朝着自己扑来,就如同他之前用身体保护她那样,在最后的时刻,她也想要保护他。
她的胸膛和他一同被贯穿了,两人跌倒,鲜血染成一处,拥抱着扑伏在地面,再无动作。
亡魂们越过了这两个注定死去的猎物,沉默地奔走,朝着下一处聚集地而去。
感受着胸口的痛苦,重量和湿润的温度,男人无神的双目仰视着高穹。
但在逐渐失色的视界中,他却看见,有巨大的,漆黑的,遮天蔽日的山脉正在缓缓从天顶降下。
如雷的轰鸣,传遍整个天际。
泰冥宗的山门,正朝着大地陨落。
就像是天穹倾倒,万物合归混沌鸿蒙。
仅仅是这巨大山脉垂落产生的余波,那无穷无尽的狂风,令天地万物都失重的威压,就令亡魂也都发出了刺耳的尖嚎。
远方的山岳在粉碎,云层在燃烧,一切存在的,都在被破坏。
无人能幸免,无人能避开,无论是良善亦或是丑恶,一切的一切都将归于死与幽冥,入那无尽的轮回。
绝望。再无任何生机的绝望,就如暗夜的冰雨般填充心田。
可这极致的绝望,反而能让男人安下心来。
既然要死亡,那就一同到来吧,至少,至少,所有人一同死亡的确是公平的。
至少……
——没有人会赢。
注视着天穹顶端坠下的,燃烧着幽魂冥火的死寂山门,男人咳血后反而露出了笑容,那双无神的眸子中染上了一层晦暗的黑。
这是在绝望降临,愤怒和反抗都失败后的接受与顺从。
接受这命运,顺从这失败。
然后……
在死亡中堕落。
拥抱着呼吸逐渐停止的妻子,男人几乎就要沉溺在这黯然的死中了。
但是。
就在将要闭上双眸的这一瞬,他看见了。
看见了一道从山脉中央,逆流而起,倒飞而出的光。
一道明耀无比的镜光,从天地万物,无穷人心之中映照而出,它笔直地竖立,冲破云霄,冲向那陨落的山门,然后——
宛如擎天巨神的手,支撑住了倾倒的天。
无穷无尽的光芒,朝着四面八方扩散,照耀,它涤荡了天地,洗涤了万物,所有幽冥鬼物,在光芒出现的刹那就崩碎,燃尽,化作漫天的飞灰。
而这镜光不仅仅破灭那些可憎的,它同样一闪而过,笼罩了所有将亡的,镜光照耀在男人与女人的身躯之上,他们伤势太重,已无法活着,甚至就连腹中的胎儿也难以存续……
但就在镜光的照耀下,他们的魂灵逐渐脱出,脱离了那衰亡残缺的躯,在自己的尸体上继续相拥。
——还能活着。
——还能存在,延续。
虽然不再是人躯,不再是肉体,虽然需要漫长的等待,等待天机羽化之道将他们复苏的那一天,但是,希望,盼望着更好的希望与奇迹已经到来。
男人与女人的魂灵互相拥抱着,他们茫然不知所措,却怀着一种轻松的释然,注视着远方那不断粉碎山岳,不断将泰冥山门崩毁的镜光。
虽然仍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不明白那神魔一般的上门武者经历了怎样的争斗,但毫无疑问,那能被更多人接受,充满着希望的一方胜了。
而在他们的怀中,一个朦胧的,婴儿的魂灵也缓缓睁开了眼眸。
她还没有诞生,还没有真正来到这个世界。她已经死去,如父母一般,但她也将活着,亦如这尘黎大地的众生一般。
她诞于死亡之后,生于轮回之前,是一道的终焉,亦是一道的起始。
有光芒自她的双目中亮起,与天上的镜光混同。
男人与女人的魂灵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并不知晓这光芒的意义,但毫无疑问,这显然是一种恩赐,一种天意对自己那还未降生就已死去的孩子的赐福。
于是。
在死亡之后与重生之前,魂灵们屈膝,低头。
他们心悦诚服,对远方的明镜之光膜拜俯首。
直至未来的那一天。
直至真正的希望,与明日一同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