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时间,平日里每天忙个不停的皇帝陛下,寸步都没听离开甘露殿,只是坐在主位上,翻看文书的同时,批阅奏本,偶尔抬起头,看着正在低头做题的太子殿下。
一直到差不多一个半时辰之后,太子殿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将自己写好的文章,拿了起来,吹干墨迹,递到了皇帝陛下面前,他先是看了看李云的面目,然后才小心翼翼的说道:“父皇,儿臣写好了。”
李皇帝自然已经发现了大儿子的动作,他默默点头道:“放下罢。”
太子殿下依言放下。
李皇帝看着儿子,下意识想要问一问太子如何看待新学,如何看待如今的事功实务之道,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有些东西,非得自己体悟不成。
李云之所以有这种根深蒂固的实务念头,是因为他亲眼看过,亲身经历过,也能够站在更高的维度,来着手改造这个时代。
但是这个时代,毕竟只有李云一个人有这些念头,国政施行下去,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见到成效。
以他现在的身份,不管说什么,太子都只可能做点头虫,不可能有任何反驳他的想法以及动作。
如果一直啰哩啰嗦,说不定会激发这些小孩儿的叛逆之心,将来则是更加麻烦。
太子殿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离开了甘露殿之后,李皇帝看着眼前的试卷,竟然有些踯躅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打开了太子殿下的试卷,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
今科实务题,考的是县官之道。
从章武四年开始,科考的实务卷,就变成了相当具体的题目,不再是云里雾里的几段话,也不考什么空泛的治国之道,比如这个县官之道,简而言之就是如果你去做一个县的县令,如何才能治理好这个县,让这个县百业兴旺。
最近三年,都是实务,也都是李皇帝亲自出题。
李云从头往下看去,心中却莫名有些紧张。
他担心儿子答的不好,就说明这个太子,这些年对新学,没有怎么上心。
但同时,他又有些担心儿子答的太好。
因为这个题目从他这里,再到考场,中间有两三天时间的空档。
两三天,足够别人向太子殿下泄题了,而且泄题之人,甚至有可能是他李某人多年的政治好伙伴。
虽然有着种种担心,但是李皇帝的心志是空前强大的,他很快把这个试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答的很不错。
并没有很差,但是也不是特别好,有两三处是不太对的,但都是一些小问题。
李皇帝看完了之后,高兴了好一会儿,甚至走到甘露殿那处兵器架上,取下了自己的长枪,放在手里摆弄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又让顾常给他取来了一盏酒,仰头喝了下去。
等到这一盏酒下肚,李皇帝再看了一遍太子的答卷,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笑完了之后,皇帝陛下突然皱了皱眉头,看了第三遍。
分寸拿捏的刚刚好,不差不离,正好是能让他满意的程度。
李皇帝默坐许久,然后取来一面玻璃镜,认真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皇帝陛下,比起当初苍山大寨里的李大寨主,已经多出了许多威仪,模样依旧仿佛当年,细看的话,两鬓已经有了零星一两根白头发。
一身黑底暗金的天子常服,配合紫金冠,则更显出天子姿态。
他站了起来,认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此时,镜子里的黑衣李云,似乎真的变成了一条黑龙,在镜子的另一边,静静的看着,打量着李皇帝。
“做皇帝快十年了。”
李皇帝放下镜子,喃喃低语:“每天要想的事情太多,勾心斗角的事情太多,许是我真的变得多疑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默默说道:“也许,不应该用这种复杂心思揣度家人。”
他喃喃自语了好几句,最终再一次走到兵器架旁边,取下那柄黑色的大枪,提着枪走出了甘露殿。
走到门口的时候,内侍顾常看了看李云,脸上露出笑容,问道:“陛下要去练武?”
从吴王宫建立之后,顾常就跟着李云了,至今已经十几年时间,他还是相当了解李皇帝的,尤其是从开国之后,皇帝陛下虽然依旧经常练武,但是只有心情不错的时候,才会去练枪。
李皇帝点了点头,淡淡的说道:“今日心情不错。”
“你让人,去把裴教头请来,就说朕手痒了,缺个人对练。”
顾常连忙低头应了一声,一路小跑下去请禁军教头裴庄去了。
约莫大半个时辰之后,裴庄才赶到御花园天子练武之处,他刚赶到,天子一路枪术刚好走到尽头,只听天子一声断喝,手中长枪脱手而出,不偏不倚,正中木人。
枪头深深地钉入木人前心,枪尾却在不住颤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裴庄忍不住叫了声好,上前对着天子抱拳行礼,笑道:“这一路龙枪,陛下已经使得出神入化了。”
“尤其是这一手飞龙。”
裴庄走到木人前,单手捉住长枪,微微用力,长枪被他拔了出来,提在手里,他两只手捧着,送到李皇帝面前。
皇帝陛下单手接过,随手一扔,将这长枪钉在了地里,然后他看着裴庄,笑着说道:“今日不练枪。”
裴庄抬头看着李云,有些迷茫。
李云拉着他,在一旁坐了下来,笑着说道:“裴兄应该知道,我这一身怪力,除了天生以外,还有少年时得了的呼吸法门助益,如今这门呼吸法,已经渐成本能。”
他看着裴庄,继续说道:“我今年快四十了,前三十年,都是走的外家功夫,靠着皮糙肉厚,一身力气取胜,到了这个年岁,在这个位置,也很少跟人过手了。”
他笑着说道:“所以,往后想涉猎涉猎内家拳,裴兄应该是此道高手,今天请裴兄过来,就想跟裴兄请教请教内家拳术。”
裴庄是个武痴,自小就习练各家武术,内外双修,听到皇帝这么说,他全然没有别的念头,只是笑着说道:“陛下,臣这些年的确学了不少内家拳路,陛下的呼吸法门,其实也是内家拳的一部分,只是当初那高人,应该没有传授陛下相应的拳路。”
裴庄摸了摸下巴,继续说道:“陛下既然想学,臣就教陛下几路拳,至于与陛下吐纳法相应的拳路,臣要去找一找,寻一寻。”
“或者,臣花个几年时间,将这路拳反推出来。”
李云笑了笑:“如此,麻烦裴兄了。”
“陛下太客气了。”
裴庄正色道:“臣至于今日,都是陛下提携,当年做裴家家奴时,也只有陛下看得起臣。”
“只是臣本事微陋,于国家全无益处,因此帮不到陛下,如果在武道一途,能够帮到陛下一星半点,则是臣毕生的幸事。”
李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我这一生好武,能与裴兄结识,也是我的幸事。”
裴庄连忙低头说了声不敢,然后开始教授皇帝陛下内家拳术。
李云本身,基础就很牢靠,再加上他自小习练的吐纳法门,只一个时辰时间,他就稍微寻到了一些门道。
等到裴庄告辞之后,李皇帝回到了甘露殿,又自己走了一路拳,等到出了些汗,他才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看着面前太子殿下的试卷,沉默许久,才缓缓摇头。
“父子不相疑,为父不疑你。”
李皇帝抬头看向窗外,默默说道:“人心隔肚皮,各人的心思,谁也看不透,咱们父子,都只做好自己的事情罢。”
李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辰光,真是人生大敌。”
他看向殿外,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月光如水,铺进了甘露殿。
“任谁也抵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