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的官差来了,原本是来捉拿梅花渡一干人等,现在却无从下手。
陈斌灰头土脸的带人离开梅花渡,袍哥冲四周拱手:“抱歉叨扰诸位,诸位今日的酒水饭菜由我梅花渡一力承担。”
看客们一片叫好声。
红梅楼三楼,只余下陈迹与陈阅二人对坐,还有不远处弹着琵琶的歌女。
清冷。
大掌柜陈阅看着面前的陈迹对自己举起酒杯,他迟疑许久,最终还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
可他没有喝,而是轻轻倒在了红梅楼的木地板上。
陈迹笑着问道:“大掌柜这是做什么?”
陈阅将空酒杯放在桌上,轻叹一声:“提前敬自己一杯,不然到了地下就没酒喝了。”
陈迹又为其倒上一杯酒:“大掌柜后悔么?”
陈阅盯着酒杯看了许久,而后洒然一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陈迹没有说话。
陈阅双手撑在自己膝盖上,眼神迷离的侧过头,看着红梅楼外的月亮:“当年我若不离乡背井来到京城,哪懂这世间还有如此繁华的去处,哪知这世间还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子?该享的福也享完了,该造的孽也造完了,没甚可惜的。”
说到此处,他忽然话锋一转:“东家,你知道我是怎么当上这大掌柜的吗?”
陈迹摇摇头:“没有探究过。”
陈阅自嘲一笑:“是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旁人是不会关心的。我当小学徒的时候连月银都没有,每天伙计和柜头们吃完饭才轮到我吃,有时候有饭吃,有时候没饭吃。嘉宁七年京城暴雪压塌了盐仓,眼瞅着雪水要渗入盐垛,我一个人顶住裂开的木梁把自己当柱子使,给盐号争取了三个时辰。”
“等他们把盐救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冻僵了,躺床上缓了三日才捡回一条命来。当时的大掌柜
陈桧赞许我救盐有功,提拔我做了仓督。”
“嘉宁十三年,陈家盐号与漕帮结怨,漕帮找了几条烂船沉在浅滩,不让我盐号漕船通行。大掌柜带人前去理论,一言不合竟也被漕船扣下,彼时漕帮有从龙之功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们将大掌柜身边的伙计吊在桅杆上活活冻死,盐号上下无人敢言。”
“是我孤身一人去了漕帮,在浅滩里跪了一天一夜,漕帮帮主念我忠义,将大掌柜陈桧放了回来。来年,大掌柜提拔我做了二掌柜。”
陈迹好奇道:“那又是如何当上大掌柜的?”
陈阅哈哈一笑:“嘉宁二十年,我拿到了大掌柜中饱私囊的证据,大掌柜陈桧被二老爷杖毙,我则当上了新的大掌柜。东家,你说我智谋不够也好、卑劣小人也罢,只是纵观我这三十年,并非一无是处。我今日输了,但我也赢过。”
陈迹看了看陈阅面前的酒杯:“话说完了,喝一杯酒再走吧。”
陈阅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东家,私账账本在我家灶台下埋着,上面记着盐号所有掌柜贪墨公账、分润私盐的证据。”
陈迹疑惑:“为何交给我?”
陈阅站起身来,双手托着自己肥胖的大肚子:“这十二年,我每日每夜都在提防着那群人踩我上位,没睡过一天好觉。如今我要走了,东家你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好过啊。”
他往楼梯处走去,经过那位弹琵琶的歌女时,忽然停下脚步。
陈阅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门通宝递给对方,低声道:“这是一千八百两银子,拿着离开京城吧。”
歌女怔怔的接到手中:“您这是……”
陈阅笑了笑:“我这种的小人物来京城,除了带着自己的一条命,别无他物。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的时候什么也不用带。”
他回头看向陈迹:“东家,这京城是座斗狗场,每天都会有败犬来,再有败犬走。今日是我,但下次可能就是你了。”
说罢,他转身下楼,一路慢悠悠走出梅花渡,沿着百顺胡同往东走去。
到了胡同口,陈阅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
此时,一架马车停在他面前,陈礼治身边常伴的那位行官平静道:“上车吧陈掌柜,二爷在山川坛旁边等你。”
陈阅自嘲的笑了笑,再回头看了身后灯火辉煌的百顺胡同一眼,而后费劲的爬上马车:“走吧,先去的也许能挑个好地方。”
夜深。
曲终人散。
陈迹坐在梅花亭里发呆,袍哥坐在他对面,慢吞吞塞着烟丝,低头感慨:“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才会意识到,做生意最重要的不是利润,而是现金流。现金在你手里,你就拥有权力。现金不在你手里,你就只能当市场里的鱼肉。”
陈迹还在发呆。
袍哥用烟杆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陈迹回过神来叮嘱道:“取了陈家盐号的私账账册,就算是把盐号彻底拿在手里了,你做大掌柜,让黄阙选个人来当二掌柜负责私盐的事,
有了陈家这身皮,私盐也可以站在阳光下了。”
从梅花渡出去的盐引只能在内廷五十九座盐场里支盐,而这五十九座盐场产量只占官办盐场的三成,远远不够。
只能将九成私盐掺进官盐里卖,用官盐当杠杆,撬动整个宁朝的盐业。
袍哥抽了口烟:“放心。”
陈迹继续叮嘱道:“账上的钱不能随意动,陈家的账有陈家人查,张家的账有张家人查,我们赚钱的手段一定要藏在暗流下面。对了,我需要你帮接近漕帮,这是很重要的一环。”
袍哥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我最近一直很好奇,你好像真的不太喜欢钱。若换做别人,收拢了那么大一家盐号,又搞出来这么一个盐引买卖的交易所,早就开心的蹦起来了,但你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陈迹笑了笑:“开心啊,怎么能不开心。”
袍哥举着烟杆看向远处:“开心是装不出来的……是因为拿了带血的筹码么?别想那么多,这世道最难的不是杀人,而是善良,心软之人便是无福之人。”
陈迹起身往外走去:“放心,我不是心软之人。我之所以没那么开心,只因为赚钱不是我的终点,我要做的事才刚刚走到第二步,还有九百九十八步要走。”
袍哥疑惑:“你到底要做什么?”
陈迹头也不回的摆摆手:“袍哥还是不知道的好。我近期应该不会来梅花渡了,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忙。”
他从后门离开梅花渡,司曹癸摆好脚凳,又用湘妃竹条帮他挑起车帘:“公子,请上车。”
陈迹钻进车厢里,马车缓缓驶动。
彼此安安静静的,直到穿过正阳门,司曹癸也没说一句话。
陈迹轻轻将车帘掀开一丝缝隙,看着司曹癸坚如磐石的脊背:“司曹大人今日怎么不督促我了?”
司曹癸沉默许久才开口说道:“往后应该都不用督促了。今晚看你设局坑杀盐号掌柜,忽然觉得这可能是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既然我做不到,便没资格再对你指指点点。”
陈迹有些意外。
司曹癸靠坐在车厢外看着京城的繁华夜景:“我先前说过的,你只要做对景朝有益之事,我便是给你当刀子也无妨。如今你已证明自己智谋比我强得多,往后不需你听我,换我听你的。”
陈迹更意外了。
司曹癸反问道:“怎么,你以为我在与你玩笑?”
陈迹笑了笑:“没有,司曹大人做事一板一眼怎会随意玩笑。”
“权势于我而言毫无用处,谁能匡扶我景朝基业,谁就该执掌大权。就像我们支持你舅舅去取代那些尸位素餐的勋贵一样,不是你舅舅需要我们,而是我们需要你舅舅。如今你已证明自己,那我就该听你的。”
司曹癸话锋一转:“可若是让我发现你做了背叛景朝之事,亦或是藏了什么私心,也别怪我翻脸无情。”
陈迹脑袋靠着车厢闭上眼睛:“司曹大人放心,卑职自当尽心竭力。”
司曹癸略微感慨道:“来宁朝之前,你舅舅还在担心司主人选,已是无人可用。但我现在反倒
觉得,后继有人了。可惜我当下无法将此间发生之事传递回景朝,以免被人截获,从信里猜到你的身份,不然你舅舅得知你所作所为后,一定会开心的。”
陈迹心中一动:“我舅舅麾下没有智囊了吗?”
司曹癸随口回答道:“你舅舅麾下人才济济,有武勇之士,亦有军略之才,可军情司不是军中行伍,光有武勇和军略亦难担此大任,得有非同寻常的耐心与隐忍,还要有非同寻常的机变与演技,如此才能骗过宁朝阉党。我虽厌恶密谍司十二生肖,但其中有几人确实让我们颇为忌惮。”
陈迹好奇道:“哪几个?”
司曹癸回忆道:“梦鸡是其一,此人修‘善梦神’行官门径,审讯之法神乎其神,让人防不胜防。但凡被其捉住一人,很有可能在梦里牵连出所有上下线,也正是此人逼得我军情司采用单线联系的法子,逼得我们必须更加谨慎。”
“金猪是其二,此人心细如发,极擅设置圈套,稍有大意便会被其揪住破绽,抓了我们不少人。”
“玄蛇是其三,此人修‘小天人五衰’的行官门径,也是个擅长刑名的高手,极擅追踪、围捕。我先前在金陵时,便是遭了此人埋伏,九死一生才逃掉一条命。”
司曹癸忽然说道:“但最难缠的还是白龙,此人乃我景朝心腹大患,若有机会便是用我十条命换掉他也值得。”
不知为何,陈迹并不想让白龙死。
虽然他不知道白龙是谁,但隐约间觉得那位新白龙一定对自己很重要。
他当即转移话题:“没有皎兔、云羊、天马?还有其他生肖呢?”
司曹癸回答道:“皎兔在装傻,云羊是真傻,还有一个精似鬼的宝猴,这三人一直是毒相诛杀宁朝内部逆党的刀,通常不与我军情司打交道;山牛据说始终守在解烦楼里,使人轻易不敢窥探大内;至于天马,他只听命于毒相,毒相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囚鼠掌管宁朝所有內狱,见过她的都死了;尸狗挖坟掘墓,似乎在寻找什么秘密,我们不招惹他,他也不招惹我们……”
陈迹忽然轻声问道:“那病虎呢?”
司曹癸似在迟疑。
陈迹追问道:“病虎是上三位生肖,应该也很难缠吧?他可有做过什么事?”
司曹癸凝重道:“病虎这个名字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中,没人见过他,也没人和他打过交道。”
陈迹疑惑:“他不为密谍司做事?”
“不,”司曹癸深吸一口气:“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济世之名,恰恰是因为军情司对此人一无所知,才证明此人的恐怖。一定有人见过他、与其打过交道,但他就算站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道他是病虎,这才是最致命的。”
陈迹转移话题道:“我舅舅为何不让司曹做司主?”
司曹癸笑了笑:“我只是个武夫罢了,用你舅舅的话说,我可以在护纛营里当一个悍卒,但那面军中大纛上的帅字背后,永远不会是我的姓氏,所以我当不得司主。”
陈迹疑惑:“现在的司主是谁?”
司曹癸摇摇头:“不知道。如今只有你舅舅知道司主是谁,而我只知道司曹甲、司曹乙、司曹丁、司曹辛的身份。司曹辛已经死了,就是洛城死掉的那位元掌柜。司曹乙是陆观雾的人,已被
我亲手清理门户。”
陈迹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去,小心试探道:“司曹甲就是那个代号长鲸的谍探?”
司曹癸警惕起来:“你问此事做什么?这还不是你该过问之事。”
陈迹笑道:“方才司曹大人还说听我的,可我若不知军情司有何人能够策应做事,如何谋划布局?”
司曹癸缓和了语气:“司曹甲与司曹丁身份过于敏感,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再等等,他们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你自会知晓他们的身份。”
陈迹想了想:“司主是我舅舅的人?还是前任军略使陆观雾的人?”
司曹癸再次摇头:“谁的人也不是。先前陆观雾的人对我等进行清算的时候,他隐身在南方并未参与,不然你舅舅留不得他。如今他将南方军情司经营得极好,司曹丙、司曹庚、司曹壬对其忠心耿耿,你舅舅也不太好动他,但早晚是要想办法换成自己人的。”
司曹癸笑起来:“到时候你若当了司主,我正
好可以在你麾下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司曹。”
司主啊……
陈迹重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