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里,马车晃晃悠悠的穿过西长安大街的青石板路。
自从司曹癸出现之后陈迹便很少自己走路了,不论去哪都是车接车送。司曹癸像是一道影子,粘在他身边。
当司主
那不是陈迹想要的。
等救出白鲤之后,宁朝与景朝都不是最好的去处,只有远走海外才能彻底避开是非……也不知道海外是否说英语他英语还挺好的。
正思索间,马车渐渐停下。
陈迹问道:“到了”
司曹癸却没有回答!
陈迹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马车对面一人驻马而立,腰间跨着一柄劍,额头间系着一根黑色的布带,布带当中以白线绣着个陈字!
司曹癸低声道:“是二房豢养的道境大行官之一,陈广!”
下一刻,却见那位驻马而立的行官抱拳道:“公子,请随在下走一趟吧,二爷在山川坛那等您!”
司曹癸回头低声叮嘱道:“不能去!二房行事不择手段,你今日将他得罪死了,他邀约你去僻静处绝无好事!”
陈迹高声道:“请帮我转告二伯一声,今夜已晚,我便不去了!他若有事,明日一早来银杏苑找我吧!”
司曹癸再次抖动缰绳,马车缓缓前进,可陈广一动不动的挡在去路上,重复方才的话语:“公子、请随某走一趟吧,二爷在山川坛那等您!”
马车被迫停下,司曹癸缓缓伸手摸向袖子,小声交代道:“待会儿杀起来,你往陈家大宅跑,他不敢杀到宅子里面去!若是惊动了陈阁老身边的陈序,他只有死路一条!”
陈迹记得,陈序是前几日请自己去文胆堂的那名中年人,陈阁老的心腹!
府右街上,陈广策马前行,清脆的马蹄声在夜色下越来越近,司曹癸与陈广之间的空气也仿佛越来越凝实!
陈广摸向腰间佩剑,司曹癸如一头坐卧的豹子,身子里传来关节的轻微脆响声!
那是肌肉贲张时挤压关节的声音!
路边的野狗、野猫纷纷逃离!
此时,马车后面又有一架马车驶来,二人都按下了杀意,等马车离开!
那架马车毫不知情的从二人身边经过,并未察觉青石板路上凝重的杀意!
当马车离去,陈广与司曹癸将要动手的瞬间,陈迹开口笑道:“走一趟便走一趟吧,二伯是苌辈,总不会拿我怎么样!就算真想拿我出气,也不会选在京城里!”
紧张的气氛顷刻间土崩瓦解。
陈广抱拳道:“公子明理,请!”
司曹癸回头看了陈迹一眼,没再多问!似乎真如他先前说的一样,从前陈迹听他的,往后他听陈迹的,只甘心做一把刀!
而刀,是不会问问题的!
马车调转方向,跟着陈广出了正阳门,前往山川坛!
两炷香后,陈广在山川坛前向西折去,此处芦苇荡尚且没有抽出绿叶,还是一片枯萎景象!
夜风刮过,发出盛大、寂寥的沙沙声!
山川坛旁有四个无名水塘,每个都有一坊大小,却没人有兴致给它们起个名字!
一条木码头延伸到满是芦苇的水塘当中,陈礼治就坐在木码头的尽头,擎着一根鱼竿!
枯瘦的身形不像是世家大族的掌权之人,像是一位寒江孤钓的蓑笠翁!
其身后,左侧站着一位中年武人,右侧站着陈家盐号大掌柜,陈阅!
陈广在陈迹身旁比了个手势:“请!”
陈迹笑了笑,沿着码头往水塘中间走去!
司曹癸扔了缰绳便要跟在陈迹身后,却被陈广拦了下来,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主家们说话,咱们做下人的就别跟过去了!”
未等司曹癸反驳,陈迹回过头来吩咐道:“在此处等我吧,我去听听二伯有何吩咐!放心,二伯不会动我的!”
司曹癸平静应道:“是,公子!”
陈迹继续往前走,走到近处才借着明亮的月光,看见陈阅身旁滴了一滩血,对方的左手上少了小拇指与无名指!
他不以为意,来到陈礼治身后三步之处拱手行礼:“二伯!”
陈礼治没回头,只是指了指水塘中央:“贤侄,大半夜的喊你过来,请你看一出好戏!”
陈迹抬头看去,明月在水塘的波光中被拉苌,那道光像是一条路,从码头一直延伸到湖中!
水塘中央漂着六艘乌篷船,每艘船上都跪着一名盐号掌柜,掌柜们被麻绳捆缚住手脚,嘴里塞着物一团白布,塞得结结实实!
在他们身后,各站着一名精壮的汉子!
二掌柜们见陈迹看过来,顿时跪在船舷上鸣鸣呜的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陈礼治手中的鱼竿动了动,他赶忙提起鱼竿,可鱼钩提出水面,鱼钩上却空空如也!
陈礼治低低骂了一声:“鱼也跟我过不去”
他对水塘中央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却见一名汉子给周二掌柜脚上绑了一块人头大的石头,面无表情的将其推入水中!
周二掌柜噗通一声落在水里,还没翻腾几下便沉入塘底!
二掌柜们更惊恐了,一个个却扭动着身子!
没等水面恢复平静,陈礼治不耐烦道:“还等什么呢,一个个表演给我贤侄看吗?全推进去。”
话音落,乌篷船上的汉子将余下五名二掌柜全部推入水中,像是推下去几头羊!
陈阅眼皮微微跳动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只静静地垂手而立!
陈迹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看着!
陈礼治回头打量了一眼陈迹的神情,而后哈哈大笑:“陈阅,你输得不冤!”
你看我这位大侄子比你镇定多了,你以为人家是家养的小绵羊,却没想到人家是在固原见过大风大浪的狼!你这条狗虽然凶了点,可狗终究是狗!
陈阅低声道:“二爷说得是!”
陈礼治看向湖面:“贤侄,今日喊你来,不是为了吓唬你,我也知道去过固原的人不会被这点小场面吓到!”
陈迹看着湖面上的乌篷船四散划走:“那二伯唤我来是何意”
陈礼治给鱼钩上重新挂好鱼饵,仔细看去,鱼饵竟是陈阅刚刚切下的小拇指!
他将鱼饵甩入水中:“你是不是疑惑,明明是陈阅让我亏了银子、犯了错,为何我不杀陈阅,反倒把其他没犯错的二掌柜都杀了”
陈迹嗯了一声:“确实不解!”
陈礼治慢悠悠说道:“不算他从你那买到的两万张金陵盐引,陈阅让我一夜之闻亏了七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用老爷子的话讲,我陈家亏得起!啧,怎么家主说这话的时候那么有气势,到我嘴里就变寡淡了?”
陈迹笑着回答道:“因为第伯说的是七万两,家主说的是几十万两!”
陈礼治点点头:“有道理,亏的钱少了!”
陈迹好奇道:“二伯还没说,为何杀了其他二掌柜,却将陈阅留着?明明是他让您亏了钱!”
陈礼治随口道:“可他却是唯一一个敢张口咬你的!”
陈迹若有所思!
陈礼治懒洋洋道:“主人家养条狗,光会摇尾巴可不行,还得会咬人!外人来了得咬,有人翻进院子了得咬,养狗不就是为了帮主家咬人嘛咬错了或是没咬到,都没关系,但得敢咬!”
陈礼治继续说道:“陈阅虽然犯蠢没咬到你,但他是盐号里唯一一个敢咬你的,这就够了!”
陈迹谦逊道:“明白了,多谢二伯解惑!”
陈礼治又说道:“不过钱终究是亏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总得切他二根手指出出气,免得所有人都觉得亏我钱不用付出代
价!另外,今晚喊贤侄来,亦是给贤侄赔礼道歉的,这陈阅得罪了你,你说,切他几根手指能够解气”
陈迹笑了:“我与他并没有那么大的仇,二伯倒也不必如此,只是小侄不明白,二伯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陈礼治半晌也没钓起一条鱼来,干脆将鱼竿扔进水塘里,站起身来:“贤侄是菩萨心肠金刚手段,我在你这年纪可做不到,佩服!陈阅,谢谢我这位贤侄吧,你剩下的手指保住了!”
陈阅赶忙跪伏在地上,先给陈礼治磕了三个头,又转身给陈迹磕了三个头!
陈礼治用脚尖踢了踢陈阅:“滚吧,这次免你一死,别在京城丢人现眼了,在那些边户找到你之前,去金陵管我手里的那几个生意,那边的生意若再出做了岔子,你自已把脑袋送回京城来!”
“谢二爷不杀之恩!”陈阅又咚咚咚磕了九个头,起身匆匆离去!
陈礼治对身旁的中年武人也挥了挥手:“离远点,我与贤侄说说话!”
待码头上安静下来!
陈迹好奇道:“二伯今晚邀我来,就是为了给我出气”
陈礼治身形瘦削,双颊凹陷!
他那一双突出来的鱼眼直勾勾盯着陈迹:“贤侄,你我和解如何?”
陈迹一怔!
陈礼治背着双手看向水塘中央:“今夜我看明白了,你背后站着的不是陈礼尊,而是另有其人!但我不在意你背后到底站着谁,
也不在意你这几年有何奇遇,只在意我陈家的事情!”
陈迹没有说话,心中念头急转,却有各种解不开的疑惑!
对方这是要演什么把戏
陈礼治继续说道:“贤侄,你想要钱,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你想要官,我也可以明日去给你买,但大房过继一事,能不能别争”
陈迹摸不着头脑:“二伯要做什么”
陈礼治笑了笑:“小和尚都给你说了吧,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父亲贵为前任户部尚书,陈家家主,却遭大房设计谋状杀!我身为人子,不报比仇枉来世间走这一遭,谁碍事我杀谁!你不是大房的人,没必要趟这遭浑水!”
陈迹心里像是闪过一道闪电,原来如此!
陈礼治我今日突然开诚布公,实则是对方以为小和尚已借他心通看破他心中所想,秘密已不再是秘密!
对方并不知道,小和尚从不曾将看到的心事告知第三者!
陈迹忽然意识到,舅舅陆谨刺杀户部尚书而后回到景朝功成名就,并如不是一个励志故事的结尾,而是一段新恩怨的开始。陈礼治将这一切阴谋归结为大房夺权,将陈阁老与陈礼尊当成了杀父仇人!
陈迹疑惑道:“此事不是景朝谍探所为吗”
陈礼治沉声道:“我父亲身边是有寻道境行官随从的,名为宁寄!可我听闻噩耗前去勘验伏杀之地时,却没见那行官尸首,那名行官至令下落不明!这行官,分明是大房安插在我父亲身边的内应!”
陈迹心中轻叹,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却又卷进混乱的世家恩怨中!
陈礼治凝视着陈迹:“陈迹,我是真小人,可大房那父子却是伪君子,你信他们不如信我!今晚你只管开出条件来,我能答应的,俱都答应你,你拿了你要的东西便离开京城,想去哪都可以!”
“你父亲陈礼钦是个聪明人,今月已去张拙那里花了一万两银子调任金陵同知,我也帮他使了使劲吏部文书明日应该就会下来!你便随他一起去金陵吧,那里繁华,当个有权有势的富家翁岂不美哉”
陈礼治开出的条件很有诱惑力,若是换陈迹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定会答应下来!
但现在不行,他想要的,陈礼治帮不了他!
陈迹平静开口:“二伯误会了,我无意参与你和大房之间的恩怨,也不会将你的秘密告知他们!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陈礼治默默盯着陈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陈迹镇定道:“二伯现在这个节骨眼,杀我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你做的,若是你有耐心,不如再等等!”
陈礼治沉默片刻,他看了看陈迹,又看了看远处的司曹癸,忽然展颜大笑!
他拍了拍陈迹的肩膀:“贤侄说什么胡话呢,都是自家人,我怎么会杀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还得应卯呢!”
陈迹对陈礼治拱手行礼:“二伯也早些歇息,小侄告退!”
他往岸上走去,登上马车时回头看去,却见陈礼治还站在木码头的尽头,意味深苌的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