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陈府时,已是深夜。
马车刚在勤政园门前停稳,陈迹便已跳下马车。
司曹癸提醒道:“在陈府里也要小心才是。让你的丫鬟亲手煮饭做菜,莫假借外人之手,免得被人下毒了都不知道。”
陈迹还没到门前,突然回身认真说道:“今晚多谢大人守护左右。”
司曹癸摇摇头,冷淡道:“不必多此一举,保护你也只是为了大业而已。”
陈迹笑了笑:“还是要说一声谢谢的。”
说罢,他敲开侧门往里走去。
司曹癸看着缓缓合拢的褐色木门,靠在车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府内,陈迹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去,远远看见银杏苑灯火未灭,连门也是开着的。
来到门前。
小满与小和尚俱都不在院中,他看见陈礼钦坐在院中石凳上,右臂搁在石桌上撑着额头。
听闻脚步声,陈礼钦慢慢抬起头来:“怎么此时才回来?你最近不该在外面逗留太久,外面不甚太平。”
陈礼钦黝黑的面色泛着酒红,眼神也略微混沌,应是喝了酒的。
陈迹拱手道:“陈大人在此等候很久了?”
陈礼钦没与他寒暄,直截吩咐道:“你收拾收拾东西吧,我这几日便要调任金陵同知了,你们随我一同前往金陵。不用带太多东西,到金陵再买现成的就是。”
金陵乃宁朝开国都城,后因防备景朝才迁都京城。
待迁都后,因金陵乃太祖所定都城,后人遵循祖制不好废除,所以金陵一直作为陪都存在,甚至还保留了五府六部。
一开始宁朝政事皆在金陵处理,所以有“宁朝政本在南”的说法,直到成祖时才把权力重心放在北边。
如今金陵五府六部皆是些年老体弱的官员,被以“金陵事简”为由,打发到金陵“视事”,其实没有实权……这里也是张拙卖官鬻爵的主要收入来源。
而金陵同知也与其他地方不同,是正四品。
陈迹拱手道:“恭喜陈大人迁升,但在下是羽林军百户,恐怕走不得。”
陈礼钦站起身来:“不碍事的,你有张拙照拂,他会帮你处理好调令的。”
陈迹没有说话。
陈礼钦见陈迹不为所动,当即缓和了语气劝说道:“人人都说京城繁华,实则金陵更加繁华一些。那里万商云集、酒旗高挂,城内四十余里皆铺以巨石,每坊必有戏楼,琵琶巷日夜弦索不绝,聚宝门车马如织……”
陈迹笑了笑:“陈大人,我并非因京城繁华才留下来的。”
陈礼钦又换了说辞:“那里还有精通弹词的瘦马,到了夜里秦淮河上的画舫千帆过尽,每座画舫住着数十位名妓……”
陈迹摇摇头打断道:“陈大人,这不是你擅长的说辞,倒也不用如此拙劣相劝。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能走。”
陈礼钦醉醺醺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知大房与二房数十年恩怨?你可知我陈家几十年前二房如何成了家主,又如何殒命?你可知道我陈家主家为何一分为三?这当中的恩怨是非太多,绝不是你能掺和的!我与你说过多次了,莫要参与到大房与二房之间的事情,他们杀红了眼是真会闹出人命的!”
此话一处,陈迹看到正屋窗户上多了两个影子,一个头上扎着双丫髻,一个头上光滑圆润……
这两人把耳朵贴在窗户上,恨不得把窗户纸撕破了听。
陈迹对陈礼钦好心提醒道:“陈大人息怒,不要急,莫叫旁人听了笑话。”
陈礼钦喘了几口粗气,缓缓说道:“他们想争便让他们争去,二房陈礼治心思歹毒,大房又何尝不是心思深沉?他们大房自己的腌攒事都没完没了,你去趟这浑水做什么?你听我一句劝,随我去金陵,近几年莫再回来了。”
陈迹摇摇头:“不行。”
陈礼钦勃然大怒:“不行也得行,你必须跟我走。”
陈迹平静道:“陈大人,我在京城还有事情要做。”
陈礼钦忽然哂笑道:“你有何事情,不就是觉得抱上了张拙的大腿?可我也明摆着告诉你,张二小姐的婚事张拙说了不算,他那位发妻说了才算,那女人怎会让自己女儿嫁一个庶子?除非你入赘张家!”
窗户里,小满的影子忽然站直了身子,似是要往院子里冲。小和尚在她身后紧紧拉着,这才没让她冲到院子里。
陈迹镇静道:“陈大人酒后失言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陈礼钦语重心长道:“我让你去金陵,明明是为你好啊……”
陈迹忽然打断道:“陈大人何必做出十分关心我的模样?在靖王府的时候,您选的也是陈问孝,而不是我。”
陈礼钦怔在原地:“你……你怎么知道?是张拙告诉你的?还是张夏告诉你的?”
陈迹笑了笑:“陈大人,在下没别的意思,也没有为此感到难过。只是想告诉陈大人,您从始至终都只是担心事情会牵连到您身上而已,您是一个善于明哲保身之人,自去金陵就好了,放心,我不会牵连到您的。”
陈礼钦勃然大怒:“我明哲保身?我只是不想将时间浪费在陈家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上,留着自己的有用之身造福百姓不好吗?”
“造福百姓?”陈迹若有所思:“陈大人,固原百姓危在旦夕时,你在哪里?”
陈礼钦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他躲在龙门客栈的楼顶。
陈迹直视着陈礼钦:“陈大人在固原明哲保身时,问宗兄长还敢怒斥景朝贼子……陈大人可还记得固原死去的半城百姓?陈大人可还记得陈家在固原驿遭人毒杀的三十四口人命?陈大人恐怕已经忘了,但我没忘,问宗兄长也没忘,所以他才会将自己锁在苑中日日夜夜温书,闭门不出。”
陈礼钦迟疑着说道:“我也没……”
未等他说完,陈迹对陈礼钦躬身作揖:“陈大人慢走。”
陈礼钦身子晃了晃,而后双眼黯淡无光的往外走去,直到回了自己所住的青竹苑,才回过神来。
梁氏从正屋中迎出来,招呼丫鬟为其端来热水。
她用帕子以热水打湿:“老爷今日与人应酬了?我交代后厨用青梅和莲心做了醒酒汤,一会儿就端来给您。”
陈礼钦看着她的侧脸叮嘱道:“夫人,我要调任金陵了,你收拾收拾东西随我一同前去。到金陵了再置个大些的宅子,也免得你在这勤政园里还要看人脸色。”
梁氏的动作忽然定住,双手浸在水里,忘了将帕子拧干。
陈礼钦松着袍服的领口,疑惑道:“怎么了?”
梁氏垂下眼帘:“老爷自去金陵吧,问宗马上就要科举了,妾身得留在京城照看他。”
陈礼钦沉声道:“他已长大了,无需你来照看。”
梁氏抬起头来,温声道:“老爷,妾身就这么一个孩子了这辈子能指望的也只有他了,得守着他才行。金陵路途遥远,我待会儿就让下人给老爷准备行李,马车的垫子也得加厚些才行,再带些路上翻看的书籍……”
陈礼钦怔然许久,双手慢慢垂下:“好好好,我一个人前往金陵,你们都留在京城。”
他踉踉跄跄往屋里走去,梁氏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梁氏不再理会,只定定站在院中,目送陈礼钦进屋。
咚的一声,屋门被陈礼钦重重合上,梁氏在院中站了许久。
银杏苑。
陈迹推开正屋的门,小满与小和尚猛然背过身去,小满不知从哪摸来一块抹布,装模作样的擦起桌子。
小和尚闭上双眼,手里捏着一串念珠,默默背诵地藏菩萨本愿经。
陈迹没好气道:“行了,装什么呢?”
小满赶忙扔下抹布,笑嘻嘻道:“公子总算把三老爷驳斥了,您早就该驳斥他了。早些年姨娘就说过,三老爷胸有大志,嘴上也说得漂亮,奈何皮囊里装得都是稻草。”
小和尚睁开眼。
还没说完,小满怒道:“把眼睛闭上!”
小和尚又乖乖闭上了眼睛。
陈迹愕然:“这是怎么了?”
小满犹豫道:“这和尚有他心通与人对视就能看穿旁人心思,吓人的狠。公子,您怎么把这种和尚领家里来了,赶紧把他送回缘觉寺吧,不然我的……您的心事都被他看穿了。”
陈迹失声笑道:“没事,我不怕。小和尚把眼睁开吧,没事的。”
小和尚刚把眼睛睁开,小满又把自己眼睛闭上,她摸索着往门外走去:“公子,我去给您烧热水擦脸……哎!”
小满闭着眼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你没事吧?”小和尚一脸无辜的跑去搀扶小满。
小满惊慌失措的往耳房逃去:“啊啊啊你别过来!”
待屋里安静下来,陈迹纳闷道:“你故意逗她呢吧?”
小和尚双手合十,神色虔诚:“阿弥陀佛,逗一天了。”
陈迹:“……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三更天,陈迹醒来时小满坐在床榻边上抱着小黑猫,脑袋一点一点的睡着觉,小和尚则被小满撵去了东厢房。
他轻手轻脚起身,悄悄离开银杏苑,来到勤政园侧墙下。
陈迹轻轻跃起,单手在墙檐上一勾便悄无声息的蹲上侧墙灰瓦上,默默打量着外面。确认四下无人,这才一路往安定门赶去。
他要提前踩点。
先蚕坛位于京城外,出了安定门再走三里地便是。
届时羽林军持仪仗开路,解烦卫居中护卫,五城兵马司散落街道喝退行人。皇后会从北安门出宫,经鼓楼拐进顺天府街,再拐上安定门街出城。
陈迹思索着,这一路上是否有机会将郡主掉包?或者有没有办法制造混乱将其带走,再送往外城躲藏?
韩童是郡主的亲生父亲,是否愿意冒着杀头的风险将郡主送走?
陈迹沿路观察许久,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念头。安定门距离皇宫太近,合计不到两里地路程。真要用火器制造混乱,只怕内城九门会立刻落闸,东直门、西直门、朝阳门、德胜门、安定门、宣武门、崇文门……
根本来不及逃离内城。
届时还会引来所有大内行官,解烦卫和密谍司会发了疯似的将内城犁上一遍,连陈家、齐家、胡家、徐家都没有理由阻止内廷搜查,谁阻止谁就是共犯。
而且,陈迹也不确定韩童到底愿意为郡主冒多大的风险。
他往回折返。
经过棋盘街时,迎面驶来一架马车,陈迹低着头躲进屋檐下的阴影里快步离开。
马车在便宜坊门前缓缓停稳,车里的人却没有下车,而是默默掀开窗帘,透过缝隙看着陈迹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
待彻底看不见陈迹时车里的人才放下窗帘。
车夫去便宜坊敲了敲门,内里有人推开门走出来,站在车前抱拳道:“东家总算回京了。”
车夫用竹条掀开车帘,显露出车里端坐的黑衣女子。
女子戴着一顶黑纱帷帽,平静问道:“近来有什么要紧事?”
车下站着的汉子紧张道:“回东家,小九被银钱迷了眼,不小心损失了四十万张边户盐引。陈家盐号的陈阅许诺他借用四十万张盐引,办完事后如数奉还,且有两万两白银做佣金。眼下陈家盐号事情没办成,那四十万张低价卖出的盐引也要不回来了。”
女子淡然问道:“小九呢?”
汉子低头禀报:“正被三爷挂在房梁上打。”
女子拎起裙裾下车,往便宜坊内走去:“打有什么用,先把那四十万张盐引拿回来才是正事,我这辈子还没做过亏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