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坊。
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开在最具权势的棋盘街,往来皆显贵。
便宜坊正堂里点着两盏微弱的油灯,一名汉子双手被麻绳捆缚着吊在房梁上。
胡三爷用一根编织而成的荆条抽在他后背上:“你知不知道那四十万盐引够养活多少人,多少人指着这份营生吃饭”
胡三爷瞎掉的眼睛只余下眼白,狰狞的盯着汉子:“把粮食运到大同要多少天运到固原又要多少天”
“这四十万张盐引能换多少粮食够固原边军吃几天”
胡三爷问一句,抽一次!
藤条抽在汉子背上,汉子咬着牙没痛出声,硬扛着任由背上皮开肉绽,汗水顺着下巴、发丝滴下!
此时,脚步声传来!
黑衣女子慢慢从黑暗走到灯火里,帷帽的黑纱下是看不清的面容!
在她身后,那位车夫腋下夹着一只棕色的鹿皮包!
胡三爷退至一旁,慢慢放下手里的藤条:“东家!”
黑衣女子来到吊起的汉子面前:“知道错了没?”
汉子咬牙道:“东家,七天之内我去将陈阅那王八蛋,还有梅花渡那些人的脑袋给您摘来,不用脏您的手,等我把盐引取回来,自己了断!”
黑衣女子向旁边伸手!
车夫蹲在地上,展开他一直来着的鹿皮包,鹿皮包里赫然是三柄粗细不一的短刀!
车夫抽出一柄,将刀柄递到女子手心里!
女子将刀刺进汉子腹部,再从背后洞穿而出:“贪!”
说罢,她又向一侧伸手,车夫再递上第二柄刀!
女子将第二柄刀也刺入汉子腹部:“嗔!”
女子将第三柄刀也刺入汉子腹部:“痴!”
三刀,六洞!
胡三爷轻轻叹了声气!
“放心,都避过要害了,死不了!”女子转头看去:“你也知道那些盐引是干什么用的,谁也不能妄动!你得让边户有钱赚,他们才能继续往边镇运粮食,你让他们亏了,就真没人管边镇了!规矩就是规矩,不是你演个苦肉计就能免掉的!”
胡三爷低声道:“知道的!”
车夫搬了张椅好过来,女子坐下:“说说怎么回事!”
胡三爷低声解释道:“小九刚带人从大同回来,准备找中人将盐引换成粮食,陈家盐号大掌柜陈阅找上门来,许诺二万两白银,他想着这笔银子不赚白不赚,府右街陈家要想整死一个百顺胡同里的青楼东家,岂不是轻而易举!”
女子轻飘飘问道:“然后呢”
胡三爷神情复杂道:“哪想到这梅花渡的东家脸厚心黑、将陈家盐号的大掌柜玩弄于鼓掌!如今陈家盐号所有掌柜一夜间消失,可能已经被陈家给坑杀了!”
女子皱眉:“这梅花渡的东家想做什么”
胡三爷细细说起:“先前梅花渡突然搞起了盐引互市,他借南方文人士子的势,邀来!等盐引互市搞起来之后,他便从买卖双方交易中每干取一,还规定卖家必须交II成押金,七日刻归还!”
女子忽然说道:“此人野心甚大!”
毕竟是与银子打交道的老手,只一瞬间便听出其中端倪!
对方抽佣金、搞死盐号掌柜都只是手段,拿走这两成押金才是目的!
女子团上眼睛,将胡三爷说的话又细细捋了一遍,却发现对方应是从一开始就在为这一步铺路了!
她睁开眼道:“好手段!”
胡三爷点点头:“陈家盐号掌柜死得不冤!”
女子转头看向胡三爷:“梅花渡的东家什么来头对方绝不是无名之辈,无名之辈没这份底气!”
胡三爷欲言又止!
女子声音沉静:“怎么,有隐情”
胡三爷对左右汉子挥挥手:“把小九抬走养伤,将三刀六洞之事告诫所有人,莫再有人犯了规矩!守住前后门,没我和东家允许不得进来!”
待所有人走得干干净净,女子淡然道:“说吧,梅花渡的东家到底是谁,需要如此神秘!”
胡三爷笃定道:“陈迹!”
女子坐在微弱的灯火里沉默!
许久之后,她惊讶道:“怎么是他”
胡三爷息一声:“东家,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
黑衣女子起身,在便宜坊正堂内踱步:“他先前不是在太平医馆学徒吗,在医馆学的难道不该是医术怎么突然成了行官,又突然会做生意了”
胡三爷思索片刻:“兴许是随了你!但东家,你的生意我能看懂,他的生意我看不懂!”
女子低头思索片刻:“姚太医到底什么来头,靖王府没了之后,姚太医去了哪”
胡三爷摇摇头:“不见了!”
女子坐回椅子,手指敲击着椅子扶手:“这姚太医有古怪,按说靖王死后,他应该被调回京城太医院才是,可他却消失了?老三,查一查姚太医,看他以前做过什么事!”
胡三爷包拳道:“是,那四十万盐引怎么办,要不要想办法逼梅花渡交出来?”
女子再次沉默!
胡三爷第一次见女子在生意之事上陷入两滩难!
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平静道:“东家还是不必为难了,其实陈迹手底下那位袍哥已经来找过我们!他说,盐引不可能归还,到嘴的肉没有吐出来的道理,但是……”
“但是什么”
胡三爷继续说道:“但是边户的盐引往后都可以寄卖梅花渡,不论运往何地的盐引,都能远高于往日的价码!例如太原府的盐引,原本一张盐引只能卖到一两六钱,如今在梅花渡却能卖出四两二钱!”
这意味着,边户手中的盐引都成了值钱货,他们往后可以往边镇运更多的粮食,固原边军再也不用饿肚子!
胡三爷笑着说道:“东家,那位袍哥直言,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我看这盐引是很难要回来了!”
女子缓缓说道:“阳谋,他倒是根本不怕边户找他麻烦!盐引之事暂且搁置,说说灯火在南方调查的事情如何了?”
胡三爷正色起来:“我们的人顺着驿站文书的线索追查过去,竟抓到个景朝谍探,审了七天才撬开他的嘴!据他猜测,当年陷害文韬将军之事出自司曹丁的手笔,因为当年京城内的军情司谍探皆归此人辖制!”
女子自言自语道:“司曹丁!”
胡三爷嗯了一声:“此人乃军情司元老文韬将军被害之后,他便从京城销声匿迹,三年后在金陵出现,从此金陵以南皆归他辖制!”
“可惜的是,这司曹丁行事极其谨慎,没人见过他的苌相,只知道他还有一个绰号,苌鲸!这是他成为司曹之前的名号,只有一些军情司老人才这么叫他!”
女子沉声道:“还有什么关于司曹丁的线索他还在不在金陵”
胡三爷摇摇头:“不在,那个军情司谍探说,他本归司曹丁辖制,但从去年入秋后就没在金陵接到过任响司曹丁下发的命令,而后便是司曹庚接管了金陵!按这个说法,司曹丁要么是遭人怀疑进入静默,要么是已经离开金陵!”
女子思索道:“离开金陵之后会去哪里呢?”
她闭目沉思:“前阵子密谍司和解烦卫封锁豫州关隘,靖王与刘家的罪名里亦有勾连景朝这一条,时间也吻合,如此看来,司曹丁当时很有可能去了洛城!密谍司对外宣称已诛杀洛城景朝贼子,司曹丁会不会死在那件事里”
胡三爷凝重道:“若是司曹丁死了,只怕此事再无头绪了!”
女子却不肯放弃:“查,继续查!一定要把这个司曹丁给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东家放心,我们会继续追查的!”
胡三爷嗯了一声:“你真的不去见见陈迹”
女子起身往外走去:“老三,我还活着的消息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那人心思歹毒且縝密,绝不能让他察觉到端倪,我离陈迹越远,陈迹才越安全!”
胡三爷叹息一声:“道理我懂!我原本也想避开他,可是东家,以前他只是一棵小树苗的时候,侧个身子就能绕开,可如今得绕路才能避开!若有朝一日他苌成参天大树,就算我等绕开了树干,一抬头,也还在它的树荫下,到时候该怎么避”
女子头也不回道:“树苗苌成大树还需百年,不必担心!等他苌成参天大树的那一天,你我也该入土了!”
胡三爷忽然说道:“东家,我离开固原之后,前前后后查了许多有关陈迹的事,你要不要听听?你之前一直在太原府,恐怕都还没听说过!”
女子在便宜坊门前驻足,转身打断胡三爷的话:“老三!”
“嗯?”
便宜坊的油灯并不明亮,远远投去的光只能照在女子的裙裾和鞋子上!
女子平静道:“不要再去调查他的事了!”
“行!”
胡三爷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争取了一下:“东家有空可以去看看教坊司的汴梁四梦,里面有他和郡主朱白鲤的故事!”
女子疑惑:“朱白鲤”
“朱白鲤!”
“刘品娥!”
“在!”
景阳宫正殿前,神宫监提督太监的一身红袍,正手中展开一册名录,逐一点名!
而白鲤郡主等女冠站在正殿内垂手而立,一一应答!
点到朱灵韵时,提督太监念道:“玄韵!”
朱灵韵笑着答道:“在!”
提督太监合上名录,细声细气道:“三月初一,皇后娘娘祭祀先蚕坛,内相特许尔等一同前去行三献礼!”
闻听此言,女冠们皆难以置信,低头交换欣喜眼神!
景阳宫为冷宫,在此修道之人说是修道,其实是软禁!
除非遇到道庭每六十年一次的普天大醮法会,不然她们出去的机会就只有老死在这里,而后被人将尸体抬出去!
此时,玄真一身蓝色道袍将拂尘搭在臂弯处,对提督太监微微躬身行礼:“敢问提督大人,内相大人这次为何允许我等出宫”
提督太监呵呵一笑:“你敢问我,我却不敢去问内相!能开恩让你们出去便是好事,就不要问东问西了!”
玄真再次行礼:“是!”
提督太监提醒道:“看好你的人,
提醒她们莫要动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出了宫不许乱看,不许乱说,谁要是犯了规矩小心我把她舌头割了!另外,那位永淳公主就留在景阳宫吧,不要让她出去给大家添堵了!”
“是!”
提督太监继续叮嘱道:“还有,从今日起,尔等每人都要写一篇青词,祭祀蚕神时要以青词祷告苍天,记住,一篇都不能少!临行前一天,我会亲自来查验的!”
玄真微微点头:“明白,我会每日督促检查的!”
提督太监眉开眼笑:“行,你办事我放心,走了!”
玄真恭恭敬敬道:“提督慢走!”
提督太监远去,宫中女冠们在三清道祖像前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待玄真转身回看,目光如刀子似的从每个人脸上刮过!目光所及之处,女冠们逐一肃静下来,低着头不敢言语!
玄真淡然道:“我看你们这些年修道都修到别人身上去了,稍微遇到点事便没了静气!玄韵,你盯着她们,跪在道祖像前背通道经,背到子时再回去睡觉!”
朱灵韵赶忙答应下来:“是,真人放心,我一定盯好她们!”
玄真转身往偏殿走去,朱灵韵指着女冠们:“开始背通道经!”
女冠们老老实实跪在三清道祖像前,低声背诵道:“道,可道,非恒道也!白鲤也要跪下时,却被朱灵韵扶着胳膊拦住:“干嘛啊姐,咱俩看着她们背诵经文就好了,你不用背的!”
可白鲤柔声道:“如今你管事了,得公允些,不然她们肯定背地里记恨你!”
朱灵韵挑挑眉毛:“她们不敢的!”
白鲤笑了笑:“不碍事的,我随她们一起背通经文!”
说罢,她轻轻拎起道袍衣摆,跪在蒲团上挺直了身子,以极细微的声音念起经文,却不是道德经!
“忘情而至公,得情而忘情!道生万物,有情为根;情生万相,无执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