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之地?”轩辕眼神深邃:“你想取我钉在地脉中的剑?你既然已经知道是我杀了你,还指望我会帮你吗?”
“是我将你逼入绝境。”
“是我杀了你的朋友们。”
“是我一剑洞穿你的头颅。”
“即便如此,你还觉得我会帮你?”
陈迹想了想:“你也是迫不得已,对吗?”
轩辕微微一怔。
他来到青山崖边,默默看着崖外云卷云舒,天上的黑云与崖外的白云像是天与地、阴与阳,中间的澄澈空气,像是刚刚被盘古撕开天地混沌的太初。
轩辕忽然说道:“原来经历两世,你依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陈迹来到崖边与他并肩而立,山风吹得两人发丝飞卷:“不然的话,这里也不会重复这一天,重复了一万五千年。”
轩辕指着战场:“一万五千年,我重复着这一天,反复思索着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有没有不刺出那一剑的可能。可是,我重复了一万五千年,若回到那一天,我依然会刺出那一剑。似乎就像你对我说过的话一样,王是不需要朋友的。不,王是不会有朋友的。”
陈迹笑了笑:“所以这一世我不会再当王了,若你也有来生你也不要当。”
轩辕沉默许久:“好。”
两人静静伫立许久,轩辕看向陈迹:“大道独行没有捷径可走,我修剑种是一步一步杀出来的,你取地脉之剑必然会少几分剑意淬炼,记住,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是守恒的,当你得到捷径的时候,已经在暗中失去了很多。”
陈迹平静道:“我知道的。但我没有太大的野心与抱负,不求长生。”
轩辕沉默不语。
陈迹知他在犹豫,却不知他为何犹豫。
直到许久后,轩辕轻声感慨:“青鸟的胆子还是太大了,他怎么敢将你送出‘四十九重天’?当初应该连他一起杀了。”
陈迹疑惑:“什么?”
轩辕回头看他:“如果说青鸟是这世上最希望你活着的人,那我就是这世上最希望你死了的人。这一万五千年里我有一半时光后悔杀了你,还有一半时间后悔没有早点杀你。假如那一年你死在东昆仑的大雪里,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那些故事了。”
陈迹好奇道:“东昆仑里发生过什么?”
轩辕却答非所问:“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将藏剑之地交给你,但是当你合道之日,不能选你的道,要选我的道。”
陈迹觉得轩辕今日说的哑谜有点太多了,似乎藏了太多不能告诉他的秘密:“有何区别?”
轩辕随口道:“道不相容,待合道那一日你自然要舍弃一个。”
陈迹思索片刻:“我这一世能不能活到合道还得两说,真到合道那一天,。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了。”
“这世上若你都不能合道,还有谁可以?”轩辕哈哈大笑:“一万五千年我都等了,我等得起。”
此时,陈迹耳边有鸡鸣声响起,天要亮了。
待十余声鸡鸣落下,陈迹在床榻上睁开眼,小满罕见的不在床榻旁打盹。
他翻身而起,光着脚来到桌案旁研墨、铺开宣纸,将方才听到的藏剑之地一一记录下来,生怕有疏漏之处。
“天子都一线天往前……瀑布九折如龙,泉眼中藏剑中
“崇吾之山北,黄沙河水曲折处,铜牛背剑……”
“漫山红叶飘零处,石龟吞剑……”
“浮玉山之巅,苕水根脉处……”
“虎口吞海虎牙处藏锋……”
跨越上万年的线索极其模糊,目前唯一能笃定的地方便是天子都……也就是黄山道庭的九龙瀑布泉眼中藏着一柄剑。
而这藏剑之地,似乎有一些在景朝。
如“虎口吞海”,怎么想都像是渤海,而“虎牙”,要么是宁朝威海,要么是景朝旅顺。
这么想也没用,得去羽林军都督看舆图,对照着舆图慢慢找才行。
陈迹拎起宣纸吹干墨迹,却听门外响起小满的催促声:“你这小和尚是怎么回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还得每天给你单独做斋饭,你就不能随我们一起吃肉吗?”
小和尚气喘吁吁道:“小满施主,小僧是出家人,不能沾荤腥。若破了比丘戒,修行便半途而废了。我师父说了,这波罗夷四戒、僧残十三戒、舍堕三十戒……”
小满不耐烦道:“叽里咕噜什么呢,把扁担挑好,水都撒了!”
小和尚理直气壮道:“反正不能破戒。”
小满鄙夷道:“那也没见你修出什么名堂啊。”
小和尚迟疑片刻:“也是。”
陈迹将写好的纸叠起塞入怀中,出门正看见小满拎着食盒当先走进院子,小和尚挑着扁担与水桶跟在后面,最后则是小黑猫蹦蹦跳跳。
陈迹觉得好笑:“小和尚怎么一大早挑水去了?”
小满赶忙道:“他一天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敢,总得给他找点事做。”
小和尚弯腰将扁担放下,揉着肩膀看向陈迹:“施主,昨日你去先蚕坛,小僧先是洗了两件衣服、两套被褥,再帮小满姑娘洗菜、择菜、切菜,还要扫地、拖地、清理蛛网。阿弥陀佛,你要不还是给小僧送回缘觉寺吧?”
陈迹接过小满手里的食盒放在石桌上,小满则仰起头用鼻孔看着小和尚:“你胡说,我哪有让你做这么多事?”
小满说话时使劲仰着头,眼睛不敢看小和尚,生怕一对视就被看穿了心思。
小和尚看着她的鼻孔,忽然原地跳起来,梗着脖子在空中与她对视一眼,把她的心思全都瞧了去。
小满惊慌失措:“呀!”
她左手拉着小和尚的胳膊,右手握紧拳头,抿着嘴,咬着腮帮子,把小和尚的脊背捶得邦邦响。
陈迹将食盒里的碗碟取出来:“我是真没想到,你俩凑一起会是这副模样……”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门是开着的,陈礼尊站在门外侧着身子:“陈迹,我有事与你商议。”
陈迹起身出门,好奇道:“大伯有何吩咐?”
陈礼尊温声道:“家中六礼已经准备妥当,待到科举结束,我便会做主将你列入大房族谱,再去齐府帮你向齐三小姐提亲。”
陈迹沉默片刻:“大伯,下聘之事是否可以暂缓?”
陈礼尊语重心长道:“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我找钦天监徐术算过日子,他说三月初八适合提亲,提亲七日后问名合八字,半月后纳吉订婚约、下聘礼,择婚期还要两个月,迎亲还要再等半年,到时候就是冬天了,你虚岁二十,刚刚好。”
陈礼尊自顾自说着:“徐术说明年会有彗星现,若遇彗星,婚事还要再延后四十九日,他还算到京师明年会有大事发生,尚且不知是好是坏,若是坏事,又要再延一百零八日……拖不得。”
这番话听得陈迹目瞪口呆,这位徐术,到底是算准了,还是信口开河?
而京中官贵婚丧嫁娶的日子,竟凭他一言而决?
陈礼尊笑着拍了拍陈迹的肩膀:“我听说你已经私下里送过齐三小姐发簪了,你我一家人,不必矜持羞赧,安心等我好消息吧。”
不等陈迹回答,陈礼尊转身离去。
陈迹默默盘算着,下聘并不需他出面,成婚尚有八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了。
他对院里喊了声:“小满,你们看好家,我去都督府了。”
小满应了一声,拿着一个棕叶包跑出来塞给陈迹,陈迹则拿着棕叶包出了侧门,随手塞进司曹癸怀里:“小满今日做的鸡蛋煎饼,挺好吃的。”
司曹癸没再拒绝,将棕叶包往怀里一揣:“公子请上车,今日去哪。”
陈迹说道:“去羽林军都督府。”
司曹癸怔了一下,陈迹已经许久没有按时去羽林军应卯了,偶尔准时一次,他竟还有些不适应。
马车驶出府右街,远远便听见有孩童的声音吆喝着:“昨日林朝京林公子、弘农杨氏公子在便宜坊又有佳作!”
陈迹掀开车帘,只见孩童手里拿着一沓竹纸,高高举过头顶。
一顶轿子在孩童身旁停下,轿子里的主人家隔着窗帘递出一枚碎银子,买走一张誊抄诗词的竹纸,而后起轿走人。
还有官贵人家的下人走来:“小孩,我家小姐问,有没有清河崔家公子的新诗。”
孩童赶忙道:“这位老爷,昨日崔家公子没有参加文会。”
下人挥挥手:“走吧。”
科举在即,天下文人士子齐聚,京城的热闹绝不止是东华门唱名、三甲花车游街那般简单,而是持续整整一个月的盛事。
近几日,外城潘家园鬼市的小贩们已经不卖古玩与门径了,而是躲在五更天卖“押题”,个个都说自己是学政、副学政的亲戚。
天桥上还玩起了乌鸦卜魁的把戏:手艺人用腐肉挂在魁星踢斗图,图上挂着一个个写了考生名字的竹牌,乌鸦叼走谁的名便是大吉之兆。
赌坊也开盘押注,赌谁才是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
热闹至极。
此时,长安街上传来铜铃声,司曹癸驾车避让一旁。
陈迹从窗缝看出去,正看见一队僧人抬着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像缓缓而来。
三十二位僧人抬着硕大无朋的须弥座,须弥座旁,还有僧人左手持铜铃,右手持香火。偶尔左右手相击,香火与铜铃碰撞出绚烂的火星与清脆的声响。
巡游。
陈迹在洛城也见过这一幕,那时,安西街上的小贩跪成一排,祈求佛祖保佑,而这一次,有官贵在路旁抱着膀子调侃道:“据说是羊家千金从万福寺为林朝京请的巡游队伍,保佑其高中三甲。我看羊家这架势,是打算榜下捉婿了……”
司曹癸靠坐着车厢,一边吃着鸡蛋煎饼,一边冷冷看着,低声道:“南人豪奢,都将心思耗在这等无用之事上了。这万福寺也是见钱眼开,比不得我景朝苦觉寺一根汗毛。”
陈迹笑道:“司曹大人倒是永远清醒。”
司曹癸等巡游队伍过去,再次驾起马车赶路:“待我虎豹骑挥师南下,定要肃清这纸醉金迷。”
尚未抵达都督府,就听马蹄声靠近,与马车并行。
陈迹掀开窗帘看去,齐斟酌正骑在战马上,兴高采烈道:“师父,咱俩中午便出发前往香山踏青啊,太子在那设了晚宴,我妹妹这会儿已经出发了。”
陈迹坐在车里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两骑快马从东长安大街迎面而来:“大捷!大捷!”
陈迹心中一惊,正看见一名驿站信差背着一只写着“六百里加急,截者夷族”的竹筒,下马跑进兵部衙门。还有一名驿站信差纵马穿过承天门,直至午门前才下马,将背上的竹筒交给解烦卫,由解烦卫双手捧着送进宫里。
齐斟酌勒着缰绳疑惑道:“师父,咱们和谁打仗了,哪来的大捷?”
陈迹皱眉,是啊,也没听说宁朝与谁打仗,哪来的大捷?
难道是王道圣?
算算时间,王道圣所率宁朝援军在海上已经漂了大半个月,也不知冯先生混迹其中作何计划,万一提前靠岸偷袭景朝某地,那这大捷还真有可能是王道圣的。
陈迹坐在车里,看见司曹癸侧过头,死死地看着兵部衙门。
不好,司曹癸想必会尽快联络司曹丁,探寻这大捷之事。若真是王道圣的捷报,对方恐怕会怀疑自己泄密之事。
得支开司曹癸,待自己确认是什么捷报再从长计议。
陈迹对齐斟酌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齐斟酌赶忙道:“咱们中午出发去香山,太子殿下今晚会在香山设宴,明日春狩。”
陈迹放下车帘:“好。”
齐斟酌怔了一下当即欣喜道:“好好好,我还担心师父你不愿意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