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手里赭黄色的文书耀眼夺目,里面仿佛藏着天大的秘密。
陈迹下意识用余光瞥去司曹癸,却见对方正假装若无其事的安抚马匹,迟迟不愿离去:司曹癸在等他追问。
陈迹是景朝军情司谍探,这捷报极有可能关系到高丽援兵,他急于得知真相才符合逻辑,不追问便意味着心里有鬼。
高丽大捷未必就能证明是他泄露了消息,可他不追问,司曹癸一定会怀疑他。
陈迹思索片刻,笑着追问道:“太子殿下何必再卖关子,这种天大的好消息理当第一时间与我等分享才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太子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陈迹贤弟莫急,这种好消息要当众宣布才是,哪能如此草率便说出来?我宁朝此次威震四海、震慑番邦,父皇亦龙颜大悦,还给此次春狩定了额外的奖赏呢!”
震慑番邦?八成就是高丽大捷了。
陈迹正要继续追问,张夏仔细打量着陈迹的神情,忽然开口道:既然太子殿下卖关子,咱们就别问了,反正今晚会知道的!”
太子朗声大笑:“张二小姐说得没错,我等先进去喝酒!他将赭黄色的文书递给身旁随从,低声交代道:“收好!”
说罢,他拉着陈迹往红叶别院里走去!
司曹癸深深的看了那位随从一眼,重新牵起缰绳往马厩走去!
红叶别院的青砖小巷里,太子对陈迹温声道:“陈迹贤弟今日来了三大营的精锐,正好介绍你认识认识,往后少不得要打交道!”
陈迹镇定道:“多谢殿下!”
太子忽然话锋一转,惋惜起来:“可惜,往年春狩要比今年热闹得多,不仅三大营精锐会多好几倍,连京中官贵也会云集于此,将这红叶别院住得满满当当!今年大家为了避嫌都不肯来了,连三大营来春狩的人数也少了许多,红叶别院也冷清了!”
陈迹不愿接此话,亦不愿理会太子自怨自艾,这不是他该参和的事情!
太子见他不接话,笑了笑:“孤先前在固原答允你右司卫一职,却食言了!不过这样也好,倒是免得你受我连累!太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迹便该回答:卑职不怕被殿下牵连,卑职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之类的场面话,可陈迹依然不答!
气氛微妙间,张夏再次开口,岔开了话题:“殿下,今年春狩可有彩头?”
太子微笑道:“自然是有的,而且这次的彩头比往年都……”
话音未落,却听红叶别院外,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回头看去,正看见一位身披黑色衮服的年轻人翻身下马,领着十二名汉子朝红叶别院里气势汹汹而来!
福王!
福王衮服上织着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纹章,头戴纯金善翼冠,贵气逼人!
福王背后的十二名汉子虎视耽耽,每人背着一副硬弓!
最前排一人陈迹在李纱帽胡同见过,对方背着一副铁胎弓,便是战阵中也少见!
来者不善!
太子看见福王似乎有些意外,却当先拱手行礼:“没想到皇兄会来,有失远迎!”
福王朗青大笑,也不行礼:“本王不请自来,还望太子殿下莫要责怪!”
陈迹众人微微后退一步,留两人在巷子当中!
太子温声道:“孤听闻皇兄被父皇责罚,禁足京城,不知皇兄今日来香山,可曾向父皇禀明”
福王混不吝道:“无妨无妨,春狩这么有意思的事,怎么能少了本王?本王这个月被
圈在京城快闲出鸟来了,正好凑凑热闹!回去了大不了被父皇打一顿,父皇习惯了,本王也习惯了!”
“皇兄倒是活得洒脱,皇弟甚是艳羡!请吧,席要开始了!”
太子默然许久!
福王哈哈一笑:“不急不急,对了,你有没有听说宫中趣闻?恰好是你们东六宫的事情!太子不动声色道:“不知皇兄说的是哪件事”
福王意味深长:“自然是景阳宫里闹出人命那件事!一群被打入冷宫的苦命人闹出巫蛊祸事,差点牵连母后被小人暗算!
“太子不知道”
太子拱手道:“皇弟前几日便来了红叶别院筹措春狩之事,尚不知情!”
福王啧啧两声:“听说景阳宫主事的那个玄真惨死了,头悬三尺白绫,流下两行血泪!仵作说其上吊前还服了毒,可怜哟!还有那白鲤那也差点被人冤杀!”
福王话锋一转,忽然看向张夏:“这位便是胭脂虎张二小姐吧”
张夏皱眉,不知怎的扯到自己身上!
福王笑道:“大好女子可千万别嫁进深宫之中,这深宫似海,满是伤心人!倒不如嫁个有情郎,冬日踏雪,春日采青,夏日游山,秋日泛舟湖上,逍遥白在!”
陈迹恍然!
祭祀先蚕坛当日,太子生母薛贵妃向福王生母皇后娘娘发难,几乎要给皇后扣上失德之名!当晚,薛贵妃又使了手段,酿出景阳宫巫蛊惨案!
福王气不过母亲被人暗算,顶着禁足令前来搅局!
陈迹心中一动,死前服毒,流下两行血泪
这般死状,他先前在其他人身上见过!
正思索间,福王重新看向太子:“太子殿下早早便替父皇主持春狩秋猎,只不过自身也得常常练习弓马,做出表率才是!可千万别几天下来颗粒无收,惹得天下英雄笑我朱家忘了怎么打下这偌大江山!”
福王锋芒毕露!
太子不急不躁:“多谢皇兄提醒,请!”
福王经过陈迹身边时,他复又停下脚步:“你小子先前害我被父皇责罚,你也给本王小心点!”
福王大摇大摆的往红叶别院深处走去,他身后背着铁胎弓的周旷经过陈迹身边时,微微点头示意!
众人往里走时,渐渐听见喧哗声传来。
走出巷子,眼前豁然开明,宽阔的堂院里铺着一条苌苌的红毯,红毯两旁摆着数十张桌椅,宾客分左右而坐!红毯尽头还摆着一张桌案,乃星太子的主位!宾客见到福王赶忙齐齐起身:“太子殿下,福王殿下。”
福王笑眯眯的用手压了压;“都坐都坐,不必拘谨!”
席间,几名五军营的汉子看见周旷,赶忙抱拳道:“周将军!”
周旷嗯了一声:“周某已不在五军营任职,不必多礼!”
此时,太子对福王客气道:“不知皇兄要来未设皇兄席位,不如皇兄去主位同坐?”
太子本是客气,不曾想福王当场答应下来,径直走到上首桌案后面大咧咧坐下!
桌案原本能容两人同坐,他却坐在正当中!
场中宾客面面相觑,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如此锋芒毕露的福王!
往日里,福王流连于酒席之间,可是以好脾气闻名的!
福王大笑:“都愣着做什么,饮酒啊。”
太子沉默片刻,竞生生忍了下来,在主位旁左手第一张桌后坐下!
陈迹找了个末席,于齐斟酌坐下!
不远处羊羊一个劲给张铮使眼色,张铮却像是没看到似的,与张夏一起坐在陈迹旁边的桌案后!
福王斜睨太子:“方才本王在来的路上,见解烦卫身背圣旨前来,不知宫中有何旨意”
太子平静道:“回禀皇兄,是一封捷报!”
福王笑道:“说来听听!”
陈迹心了中一凛,该来的还是要来!
红叶别院马厩里,司曹癸摘下马匹脖颈上的木辕,放其去食槽吃草!
有红叶别院的小厮招呼他:“里间有给车夫准备的饭食,都在木桶里,可白取!”
司曹癸应了一声:“我先去如厕,憋一路了!”
小厮不耐烦的挥挥手:“你自去你的,不用与我说这个!”
司曹癸往茅厕走去,他回头打量院中无人注意自己,当即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灰布蒙在脸上,只轻轻一跃便跳上围墙,朝红叶别院里潜行而去!
天色已暗,他在屋顶身轻如燕,轻而易举便避开院中侍卫!
司曹癸蹲在屋脊上,一边悄悄打量着红叶别院的方位,一边脱下外衫,反过来重新披在身上,灰色布衣顿时成了黑色的夜行衣!
几个呼吸后,他一路踩着灰瓦摸向最大的一处宅院!
刚到此处,他便看见太子随从拿着一本赭黄色文书进来,往正屋里走去!
片刻后,又空着手出来!
司曹癸趴在房檐处,待随从走远,双手勾住房檐翻身而下,轻如鸿羽,没发出一点声响!
他贴在正屋门上听了片刻,这才小心推开房门,进屋后反手合拢门叶!
那封圣旨就静静搁在桌案上!
司曹癸走到桌前,正当此时,他忽然向后闪躲,一柄飞刀从房梁上激射而下,穿过他方才所站之处,钉在了圣旨上!
“何方宵小,敢来窥探殿下卧房?”
司曹癸回头看去,却见房梁上悄无声息的蹲着一名年轻汉子,面色冷峻:说话间,年轻汉子如夜枭般扑下,一掌按向司曹癸面门,身形快若鬼魅可司曹癸更快!
他一跃而起,拧身一脚向对方面门!
扑下的年轻汉子面色一变,双臂挡在面前硬接下这一脚,整个人被这一脚互力踢回空中,后背重重撞在房梁上,连粗重的房梁都发出木裂声响!
年轻汉子一口鲜血喷出,赶忙双腿勾住房梁,如一条巨蟒似的翻身藏在房梁上的阴影里跺的一声一柄短刀钉在他方才撞击的房梁处,刀柄颤料嗡鸣!
只要再慢一息,这短刀便要钉进他心口!
“你到底是什么人?”年轻汉子惊疑不定
的往房梁下看去,却见下面只有破碎的窗户,司曹癸已不知去向!
年轻汉子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如燕子般纵身飞出窗户,想要继续追索司曹!可他才
刚跃出窗户,正看见司曹癸侧身躲在窗户外,冷冷的看着自己!
“不好,对方竞然没走。”
筵席间,福王往嘴里塞了一块羊肉,一边咀嚼一边好奇道:“太子殿下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有什么难言之隐?”
太子深深吸了口气:“倒也没什么难言之隐,圣旨里说,小小番邦“暹罗’拒不朝贡,杀我宁朝使节意欲谋反!交趾布政使羊旬率‘安南国’八千精锐平叛,灭暹罗两万精兵,正将暹罗国王押解进京!”
此话一出,陈迹心中忽然有一块石头落地!
不是高丽大捷…
太子再次开口,朗声道:“陛下有旨,本次春狞夺魁者,封正五品县子爵位,岁禄四百石,赐麒麟玉带,可御前带刀行走!今四海扰攘之诸君正当借春狩射猎,示武于
天下!”
此时,羊羊等人面色一变,宁朝已数十年没有封过宗室之外的爵位了,外姓爵位只剩下一位世袭的英国公和三位侯爷!
此次封赏虽只是个“县子爵”但只要有了爵位,便是犯了死罪,阉党也不能再“先斩后奏。”
得秦请陛下,削了爵位才能入罪!
福王摸着下巴,饶有兴致道:“羊旬乃真国士,用番邦的兵打赢了谋逆的番邦,足以名留青史,难怪父皇龙颜大悦!”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呼喊声:“右刺客。”
宾客皆惊!
太子豁然起身,筵席旁的侍卫迅速聚拢,将他拱卫其中!
周旷亦离开桌案,闪身到福王身边,手持铁胎弓警惕看向四周!
此时,一名太子随从匆匆跑进来禀告道:“太子殿下,右司卫遭了歹人毒手,卑职发现时右司卫大人也已气绝,胸前塌下去一个大坑!
福王挑挑眉毛:“可不是我干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