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羊羊纵马扬起飞尘,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张铮乐呵呵的策马来到陈迹马车旁调侃:“羊羊,羊家嫡子,万岁军千户。羊家号称坐拥半个金陵,他们不长来北方走动,也无人入阁,只守着南方的一亩三分地。”
“这位羊羊早年为逃婚约,寻人作了个假户籍潜进神机营。后来在神机营里,因顶头上司李千户酒后轻薄良家女子,他将这千户殴打一顿准备逃回金陵,却被万岁军总兵青睐,招揽了去。”
陈迹挑挑眉头:“户籍作假之事没人追责吗?”
张铮腼腆道:“是家父帮他作的假,只要银子给够,这都不是问题。”
陈迹感慨,张拙张大人的业务范围还挺广……
张铮抬起马鞭,指着羊羊离去的方向:“往日没见过这般莫名其妙寻衅之人吧?哈,你这才刚来京城,尚不知胭脂虎名声在外,羊羊只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说不定今日在香山脚下,你还会遇到其他的。”
张夏瞪他一眼:“说什么胡话呢?”
陈迹笑了笑,看了一眼司曹癸的背影,转头问张夏:“你们也是去春狩的?”
张夏嗯了一声:“我们不参加春狩,只是前去观礼。太子半月前便遣人送来请柬,还有七天前、三天前、一天前,一连送了四张。”
张铮在一旁补充道:“给别人可都是只送三张请柬的。”
陈迹若有所思。
此时,齐昭宁盯着枣枣背上,耀眼夺目的张夏。忽然拎起裙摆跳下马车,大步朝陈迹的马车走来。
她到马车前也不说话,自顾自钻进马车里坐下,等坐下了才旧话重提:“陈迹,我们那架马车人太多了,不仅有我们齐家人,还有两位钱家的妹妹。你这马车空得很我来坐一坐不碍事吧?”
陈迹平静道:“不碍事。”
齐昭宁笑了起来:“不碍事就好。”
说罢,她掀开窗帘缝隙,高声道:“咱们走吧,得赶在申时之前到香山脚下的红叶别院呢。据说今晚太子还带了演乐司的戏班唱仙人指路,这可是教坊司早就不演的段子了,千万别错过。”
她将车帘放下,车厢里独留她与陈迹二人。
可车帘还没完全落下时,却见张夏跳下马来,对陈迹说道:“你骑马吧,我坐车里歇息一下。”
陈迹点点头钻出马车,接过张夏手里的缰绳。
齐昭宁诶了一声,伸手要拦陈迹。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张夏捉住她伸到一半的手腕,带着一股清凉晨风坐在她的对面。
齐昭宁怔在座位上。
马车外。
陈迹摸了摸枣枣的脸颊,枣枣亦亲昵回应,一人一马像是久违的好友。
清晨时,他让小满去找张夏思索对策,看张家死士当中是否有寻道境大行官,应对司曹癸接下来可能的追杀。
原本张夏与张铮没打算参加春狩,却临时前来,张夏还特地将枣枣换给了他。
这便是张夏的暗示:若事情不对,先骑枣枣逃跑再说。枣枣在官道上疾驰起来,便是寻道境行官也别想追上它。
陈迹翻身上马,枣枣撒了欢似的奔腾起来,司曹癸默默看着,扬起鞭子驱使马车。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
张夏坐进来后便闭目养神,嘴唇翕动,默念遮云。
不知过了多久,齐昭宁终于按耐不住沉默,故作喜悦的分享道:“喂,你知不知道齐陈两家要联姻了,或许我今年年底便要成婚,到时候给你送请柬,你可一定要抽空来参加。”
幽暗的车厢里,张夏缓缓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齐昭宁,嘴里依旧念念有词一言不发。
齐昭宁被目光所摄,身子往后缩了缩:“你要干嘛?”
张夏念完一遍遮云,才平静道:“你这么怕我做什么?”
“我何时怕你了?”齐昭宁恼羞成怒道:“对了,你张家不是有马车吗,自己不坐马车,骑着马来,却让别人去外面吹寒风?”
张夏身子往后靠了靠:“去外面吹寒风的人都没说什么,我们是结拜的姐弟,自不必理会外人说什么。”
齐昭宁见张夏泰然自若,也不知哪里冒出一股无名火来。
她忽然换上一张笑脸,饶有兴致道:“结拜的姐弟?若真是结拜的姐弟你将他换出去做什么?张二小姐,都是女孩子,彼此的那些小心思是藏不住的。”
张夏瞥她一眼:“想多了。”
齐昭宁指着头上发钗炫耀道:“我这素银钗是陈迹送的,他还在上面专门为我刻了八个字,你要不要看看这银钗上刻着什么字?”
张夏答非所问,上下打量着齐昭宁:“云锦的裙子,翡翠的耳坠,一身官贵小姐打扮,偏偏头上戴着一支素银钗,不伦不类。它不适合你,你也未必配得上它。”
齐昭宁微笑道:“你凭什么说我配不上他?我是齐家嫡女,他是陈家庶子……”
张夏慢条斯理道:“我说的钗子,你说的什么?”
齐昭宁面色微沉:“你……”
张夏直视着齐昭宁的双眼:“你若觉得拿一支钗子就能气到我,那你小瞧了我,也高看了你自己。齐昭宁,你不是真的有多在意他,你只是像个小孩子,想把最好看的东西抓在手里而已。我与你不同,我不抢别人的东西。”
齐昭宁反唇相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母亲不也是这样嫁给你父亲的吗?你母亲喜欢张大人的时候,张大人结发妻子还在世呢!张大人没有答允徐阁老徐阁老便将他贬斥到翰林院里,和王道圣一起做了校书郎!”
张夏淡然道:“把手心伸出来。”
齐昭宁下意识手心向上伸到张夏面前去。
张夏笑了笑,却什么都没有做。
齐昭宁意识到不对,赶忙攥紧拳头怒视张夏:“你还当自己是国子监的术数博士呢,还想打我手心?”
张夏重新闭上眼睛:“你是我最差的学生。”
齐昭宁收敛了怒意,微笑道:“张二小姐,我与你不同。我猜到你为何与他结拜了,也猜到你为何与他以礼相待。可我没你那么大方,最好看的东西一定要握在我齐昭宁手里,不然,不如毁去……记得年底来看我与他大婚。”
张夏平静道:“好。”
车队从清晨走到晌午,经过丰台驿的时候,齐昭宁迫不及待跳下马车,独留下张夏在车里。
齐昭宁来到自己马车旁,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齐真珠,这里太挤了,你去另一辆马车上。张夏这母老虎,一刻都不想和她多待。”
齐真珠戴着面纱,低声应下。
此时,一支在丰台驿临时落脚的镖队正在清点货物,镖师们拉着牛车从丰台驿后院出来,准备启程。
齐真珠下车时,微风吹起面纱,看直了好几位趟子手的眼睛。
她来到陈家马车旁,轻声问道:“张二小姐,我能上来吗?”
张夏掀开帘子,无声的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车。
齐真珠怔了一下,这位张二小姐好像也没那么难相处?
车队出丰台驿时,驿丞站在门前恭恭敬敬送行。待车队走远,他对驿站门前的镖头使了个眼色,镖头无声点头,而后招手示意镖师们拉上牛车启程赶路。
驿丞看着镖局队伍远去,这才回到驿站后院的鸽笼前,取出一只灰扑扑的鸽子。
他在鸽子脚上缠了一条黑布,奋力抛上天空,目送鸽子振翅飞走。
出了丰台驿,沿官道往西七里地,再往北走三十里便能到香山脚下。一路上七八队快马驰骋而过,全都背负着自己的硬弓与箭囊,不知是何方人马。
陈迹眉头紧锁,低头思索着什么。
张铮策马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刚刚有一队是我张家死士,他们会守在香山脚下的山林里,随时听候调遣。虽没寻道境大行官,但他们十余人配合你的身手,未必不能一搏。对了,那个追杀你的行官在何处,要不要在哪里设伏?”
陈迹先前让小满送消息,只说有寻道境大行官,却没说是谁。
他斟酌片刻:“车夫。”
张铮心中一惊,克制着自己没有回头去看司曹癸:“车夫什么来头?”
陈迹不愿显露景朝谍探身份,只能解释道:“或许是陈家二房派遣来寻仇的。”
张铮按下心思:“明白了,需要做什么你就跟阿夏商量,我张家死士只听她的,不听我的……”
车队到红叶别院时,已是酉时一刻。
暮色向晚。
众人远远便能看见红叶别院门前的红灯笼,犹如指路的灯。
这红叶别院乃是皇室行在,依山而建。远远望去,一排排屋子次第攀升,连绵数十亩地,有上百间屋舍,每间屋舍前都挂着红灯笼,气势恢宏如星云。
灯火辉煌。
陈迹下马来到门前,对红叶别院门前的侍卫说道:“劳烦通禀一声,羽林军齐斟酌、陈迹,齐家齐昭云、齐昭宁、齐真珠,张家张铮、张夏应邀前来。”
一位侍卫拱手道:“大人稍候。”
他快步走入红叶别院,片刻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迹抬头看去,正看见太子一身雪白衣袍,亲自相迎。
太子远远便朗声道:“陈迹贤弟,许久未见了。”
陈迹拱手道:“殿下别来无恙。”
太子来到门前,目光从张铮、张夏脸上扫过,又回到陈迹身上调侃道:“京中传闻你与齐家妹子好事将近,孤是不是很快就能喝到你们的喜酒了?”
齐昭宁面色赤红:“太子哥哥说什么呢,莫拿此事开玩笑。”
太子温声道:“我宁朝如今风气不比早些年,商贾盛行,风气也开明了些。齐陈两家联姻也不是什么秘密了,遮遮掩掩的做什么?”
陈迹拱手道:“两家未定之事,太子殿下慎言。”
太子笑起来,拉着陈迹的胳膊往里走去:“好好好,暂且不提。先前你在固原救过孤的命,一直没机会答谢,今日当开怀畅饮。”
陈迹在太子脸上看不到半分忧虑,与仁寿宫外时已截然不同。
就在众人将要走进红叶别院时,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大捷!”
陈迹心中一沉,没想到自己已经躲到香山,还是躲不开这个大捷。
他回头看去,只见一名解烦卫策马而来,背上还裹挟着一只赭黄色包袱。原本要牵着马车去马厩的司曹癸,忽然停下脚步。
解烦卫来到红叶别院门前,朗声问道:“太子殿下何在?”
太子松开陈迹,上前几步回应道:“孤在。”
解烦卫翻身下马,解开身后包袱取出一封赭黄色文书:“大捷,宫中传出旨意,您可自行查阅,不必多礼。”
太子接过圣旨展开,眉头先是紧锁,而后舒展。
陈迹的心慢慢提到嗓子眼,不远处司曹癸的目光如剑,杀机宛如实质。
他深深吸了口气:“太子殿下,何处大捷?”
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问,他若不敢问、不关心,本身就是破绽。
下一刻,太子哈哈大笑起来:“陈迹贤弟容我卖个关子,将这大捷的消息留至饮酒时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