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认识了这么多人,但不得不说,所有的朋友里,赵孝骞唯独跟张小乙相处时是最轻松的。
人到了一定的位置上,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与赵孝骞有许多关系,可以是同僚,可以是袍泽,可以是属下。
但偏偏真正能交心的朋友,却很少了。
其实男人的一生都在做加减法,年少懵懂时,结识天下朋友,什么人都能称得上一声“朋友”。
而年龄越大,越认识到生活的本质,于是渐渐懒于应酬那些嘴上称兄道弟的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当年的很多故人渐渐从脑海里删掉,最终永远消失于记忆中。
赵孝骞还年轻,可他已不自觉地开始做起了人生的减法。
如今这个世界上,有资格与他称兄道弟的人不多了,他在意的是曾经一同患难过的朋友,比如张小乙。
或许前世也是出身贫寒的缘故,赵孝骞发现自己与张小乙特别投契,而张小乙,也是真正将他当成了兄弟。
哪怕如今赵孝骞的身份再尊贵显赫,张小乙也从来不称呼他“殿下”,一直都以“子安”称之。
张小乙的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小门小户,勉强养家糊口,赵孝骞看在眼里,很少直接给他物质上的帮助,他知道张小乙不会接受。
张小乙同样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从来不跟赵孝骞张嘴提要求,尽管他很清楚,只要他肯张嘴,赵孝骞可以让他富甲一方。
如果那样的话,“朋友”这个词儿就变味了,张小乙不喜欢这种变了味的交情,他和赵孝骞一样,很享受当下,因为纯粹,干净。
不得不说,张小乙的婆娘厨艺很不错。
晚上来到张小乙家里,赵孝骞吃撑了。
仅是一道蒸鱼,基本都被赵孝骞一扫而空,就连汤汁都没浪费,泡在米饭里多吃了两碗。
“嫂夫人辛苦了,怀着身孕还让你忙前忙后,是我的罪过。”
吃饱喝足的赵孝骞不好意思地赔罪。
张小乙的婆娘很内向,跟陌生人对视都脸红,更别说聊天了。
赵孝骞客气几句,她便飞快摇摇头,然后躲到张小乙的身后。
张小乙呵呵憨笑:“子安莫怪,小户人家没见过世面。”
赵孝骞从怀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掏出一块分量十足的实心黄金长命锁,慢慢地搁在桌上。
“没别的表示,提前给我未来的侄儿或侄女略表一番心意,这玩意儿是我刚才吩咐身边的禁军兄弟临时买的,小乙你收好。”
见张小乙欲推辞,赵孝骞看着他的眼睛,坚决地摇摇头:“收好,给孩子的,与你们夫妻无关,将来过日子有个手头紧短的时候,这玩意儿也能值点钱,帮你们暂度难关。”
张小乙犹豫了一下,从桌上取过长命锁。
黄金锁入手颇有分量,张小乙掂量了一下,约莫三四两重。
这年头的三四两黄金,足够一户四口之家舒舒服服过好几年了。
张小乙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迟疑地收下了。
这礼物不轻,张小乙想不通为何赵孝骞突然送他如此贵重的礼物,以前两人来往可是很少跟钱财扯上关系的。
沉默了一会儿,张小乙还是展颜一笑:“多谢了,娘子,子安的一番心意,你收下吧,藏好,莫被外人知道了。”
张小乙的婆娘从他身后探出头,接过那块长命锁,羞怯地朝赵孝骞盈盈行了一礼,又迅速躲到张小乙身后。
赵孝骞心满意足地抚了抚肚皮,道:“今日吃饱喝足,嗯……好像有点过量了,小乙,我走了,改日咱们再逛逛州桥,你说的收复燕云之风月无边版,我颇感兴趣,下次带我去听听。”
张小乙将他送出门外,看着赵孝骞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去,这才转身关门。
瞎眼的老娘被儿媳搀扶,颤巍巍地走到院子里,睁着浑浊无光的老眼,道:“小乙,殿下走了么?”
张小乙笑道:“刚走。”
老娘也笑了笑,道:“我虽瞎了眼,但邻舍市井的议论还是听得到的,这位殿下是大英雄,他是做大事的人,你能与他结交,是你的福分,殿下但有差遣,你切莫推辞,赴汤蹈火也要帮他把事儿办了。”
“是,孩儿知道。”
婆娘从怀里掏出那块黄金长命锁,怯生生地递给他。
张小乙端详着这块锁,沉思半晌,喃喃道:“子安突然送我如此贵重的礼物,有点不对劲……更像是临别馈赠一样,汴京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娘闻言神情一紧:“什么临别?殿下怎么了?”
张小乙苦笑道:“大人物的事,子安不会跟我说,孩儿也不敢打听,不过子安这次回京本就透着古怪,太突然了,市井里有许多传言,说什么官家猜忌,子安拥兵自重之类的,也不知真假。”
老娘睁着泛白的眼睛,道:“小乙,你还是打听一下吧,咱们虽出身贫寒,却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咱家承了殿下天大的恩惠,殿下如今遇到难处,无论如何你也该为他尽点心力。”
“可孩儿实在不知如何帮他呀……”张小乙苦笑道。
老娘不满地道:“混账话,你平日交的那些朋友,个个称兄道弟的,都白交了?先去打听打听,弄清楚殿下究竟遇到什么难处,你再想办法帮帮他。”
“小乙,大人物有大人物处事的法子,咱们小人物也有小人物处事的法子,你攀不上庙堂之高,但你却处江湖之远,小人物的力量拧合起来,也是一股助力。”
张小乙两眼一亮,含笑道:“是,孩儿明白了,明日便请托朋友帮忙打听。”
老娘睁着浑浊的眼睛,转身摸索着朝屋里走去,嘴里喃喃地道:“这就对了,殿下是好人,也是大英雄,咱不懂什么忠啊义啊的,反正受了人家的恩,就该报答回去,不能装聋作哑,这才是做人的本分。”
“这几年殿下升官晋爵,可他每次回京都来找你,说明人家是真拿你当朋友,一点也不嫌弃你的出身,这么好的人,怎么有人忍心祸害他哟……”
汴京城西,一间偏僻贫瘠的民居内。
身材肥胖的赵颢坐在破旧的椅子上,丰硕的体重压得椅子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似的。
赵孝骞站在赵颢身后,一脸担忧地看着那张可怜的椅子。
刚才从张小乙的家里出来,还没回到王府,半路便被赵颢派来的人截下了。
来人转告赵孝骞,王爷殿下请世子移驾城西。
于是赵孝骞满头雾水地跟着他来到这里,进门便看到赵颢一脸悠然地坐着,而这间民居狭小的院子里,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院子里的人皆是黑衣打扮,没错,一个个还是那副见不得人的样子,赵孝骞一直很奇怪,为何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必须穿黑衣?
是老天爷定的规矩,还是赵颢的恶趣味?
你们规规矩矩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裳不是更合理吗?这副黑衣打扮走在汴京街上,一脸莫得感情的冷酷杀手模样,真当巡街的官差是瞎子?
院子里大约数十人,赵孝骞知道,这些都是赵颢培养出来的死士。
尽管赵颢并没有介绍他们,但赵孝骞就是知道,至于原因,看他们那一张张死人脸……
站在赵颢身后,赵孝骞挑了挑眉:“父王,他们便是你那股见不得人的势力?”
赵颢不悦道:“会说人话吗?什么叫见不得人?本王不过是谨慎而已……”
说着赵颢抬手示意了一下,道:“都来见过世子。”
数十名黑衣人一同单膝跪地见礼。
只是行礼,黑衣人们没有山呼咆哮什么“拜见世子”,赵孝骞由衷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活爹和他的死士们不至于如此智障……
大晚上的若真吼这么一嗓子,接下来他和活爹以及这些缺心眼的死士们,都要赶在官差到来前抱头鼠窜了。
嗯,很有礼貌,而且智商在线,并且深刻认同自己见不得人的身份。
赵颢眉目半耷拉,淡淡地道:“你们听好,以后世子说的话,便是本王的话,他就算要你们马上抹脖子去死,你们也要乖乖照做。”
黑衣人们再次躬身,表示领命。
赵孝骞笑了:“不至于的,我没那么残暴,你们好好做事便是。”
转头看着赵颢,赵孝骞道:“他们一直潜伏在汴京?”
赵颢摇头:“是老夫紧急将他们召进汴京的,今日才到齐……”
说着赵颢叹了口气,道:“宫闱朝堂的风向越来越紧迫,咱们也该动起来了,有些事不能等官家驾崩后再做,那就太迟了。”
“父王打算做什么?”赵孝骞好奇问道。
赵颢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缓缓道:“官家还健在,朝堂还没乱,但老夫觉得,朝堂太平静不是好事,先把水搅浑了,才会对咱们有利。”
赵孝骞抿唇不语,他不知道赵颢所谓的“把水搅浑”具体打算怎么做,他只知道这位活爹应该已经有了全盘的谋算。
隐忍蛰伏多年,这个大反派就快露出本来面目了。
仰头望天,夜色漆黑,月晦星繁,天上的星星隐隐间仿佛在苍穹上排列出四个大字,阴沉沉地在汴京城的上空闪耀。
“邪恶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