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孝骞在城外大营与将士们叙旧欢聚之时,汴京城内的一处偏僻的民居内,曾布正躲在这间无人的屋子里。
今日朝堂发生的一切,对曾布来说实在太具冲击了,曾布到现在还没消化。
一场登基大典成了闹剧,原本应该登上皇位的赵佶,一天之内成了阶下囚,太后和章惇迅速控制了朝局,压下了事态。
曾布呢?
在登基大典时,曾布的表现一切正常,只是这几日汴京朝堂的气氛有些压抑,曾布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他也多次告诉自己,应该是错觉。
今日赵佶在群臣的簇拥下拜祭太庙,就在礼部尚书张沂当众宣念祭天文稿时,枢密院一名计议官在朝班中找到了曾布,一脸惶恐地问他,是否曾向燕云兵马下过调兵令。
曾布当时一脸懵逼,新君马上登基,他闲着没事怎么可能调动燕云兵马。
再说,这是他一个枢密使能决定的事吗?
枢密使未经请示,擅自调动边军,这可是谋反的大罪,曾布怎么可能会干?
然后计议官的神色愈发惊恐,颤声告诉他,北方各官府和驻军皆快马呈文询问枢密院,是否调动了燕云兵马。
因为这支十万人的兵马正浩浩荡荡朝汴京而来,为首的将领是种建中,而他出具的,正是枢密使曾布亲自盖了印的调兵公文。
曾布闻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脸都吓白了。
如此重大的事,如果他真盖了枢密使的印,自己怎么可能完全没印象?
而燕云十万兵马浩浩荡荡朝汴京而来,这些人的来意是什么,曾布简直都不敢想,要命了!
顾不得追究那份调兵公文上为何有自己的钤印,曾布当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马上禀奏正在祭天的赵佶,大军压境,意图谋反,必须诏令汴京殿前司集结抗敌。
然而曾布终究是文人,他没有武将那种敢于豁出一切的勇气,更关键的是,这件事他也被卷入其中,因为调兵令上有他盖的印,这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嫌疑。
于是曾布当即便住了嘴,趁人不注意,偷偷地离开了延福宫,匆匆赶往枢密院。
大军已至,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曾布首先要弄清楚那道调兵公文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佶和群臣回到大庆殿,礼部尚书正在继续主持登基仪式时,曾布在枢密院里正在翻箱倒柜,查询调令的存档。
查了很久,曾布一无所获,这道调令就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盖上了他的大印后,又凭空出现在种建中的手上一样,简直邪门了。
满头大汗的曾布心情愈发惶恐,他知道这件事自己脱不了干系了。
唯一的解释是,有人盗用了他的官印,暗暗送出去了这份调兵令。
呆坐在屋子里许久,曾布想过各种自救的办法,但最终还是那股属于文人的骨气和正气说服了自己。
自己本就坦荡磊落,何惧自辩清白?
不是自己干的事,君子何所惧哉?
于是曾布狠狠咬牙,决定马上进宫,向赵佶禀明此事。
燕云十万兵马来意不善,大宋要出大事了,现在必须组织汴京殿前司麾下兵马抗敌,然后再追究查缉调兵的内幕。
曾布刚下定决心进宫,走出枢密院便听到大街上一片惊呼,无数百姓如潮水般涌向延福宫。
惊惶的曾布立马揪住了一名枢密院官员询问,官员不知是兴奋还是惊恐,语气颤抖地告诉他,刚才宫里的登基大典出大事了。
马上要即位的端王赵佶,被指为毒害先帝皇子的凶手,人证物证都被呈上了大庆殿,铁证如山,无法翻案。
太后当殿下旨,废黜端王赵佶,宗正寺亦除掉赵佶的王爵,圈禁于端王府,待三法司审理定罪后,再将赵佶流放岭南,终生不得释归。
曾布闻言身躯一阵摇晃,脸色苍白地望向延福宫方向。
好端端的,新君马上要即位了,却说废黜就废黜,当是儿戏吗?
再结合此刻城外突然到来的燕云兵马,曾布的心中渐渐肯定了一个事实,这是一场阴谋!朝堂和宫闱共谋的一场阴谋!
阴谋的目的就是要推翻赵佶!
刚走出枢密院的曾布形如疯狂,仰天悲愤大吼几声后,看着大街上汹涌如潮的百姓,曾布咬了咬牙,悄悄混入了人群中不知所踪。
曾布是聪明人,他很清楚现在自己不能再进宫了。
作为赵佶即位坚定的支持者,关于新君人选,他与章惇有过不少冲突,这时候若再进宫,很难说章惇会对他做什么。
赵佶倒了,他曾布难道不是赵佶的同党吗?
于是曾布果断选择躲起来,他要先摸清楚情况,看看朝堂上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
夜晚,曾布从那间偏僻的屋子里走出来,刻意避开大街,只从汴京的巷子里穿行而过。
今日汴京出了大事,政事堂请旨后,太后已下令全城宵禁,殿前司的兵马在大街上巡梭,但有犯夜者一律拿问下狱。
曾布在巷子里左突右避,他先回了一趟家,但没敢进门,只在门外看到自己几名护院禁军值守,这些禁军是殿前司的人马,朝廷专门委派给重臣护院的。
曾布将这几名禁军叫来,询问白天是否有人来找过自己,禁军告诉他,确实有人来过,来的还不止一拨人。
他们嘴上说着有机要事请示枢密使,但举止却非常无礼,若不是禁军强行阻拦,那些人都要冲进府里搜查了。
曾布闻言心中愈发确定,今日的登基大典必然是一场阴谋,现在有人要斩草除根了。
作为枢密使,曾布的府邸护卫的禁军不少,大约有二百来人。
曾布想了想,便让护院禁军抽调出一百人来,随他走。
于是曾布带着一百来人,仍是低调地穿行暗巷,来到御街旁的殿前司官署。
殿前司官署前所未有的繁忙,半夜了仍然人来人往。
曾布带着一百禁军堂堂正正来到殿前司官署门前,冷着脸出示了枢密使的腰牌。
门前值守的禁军不敢阻拦,只好任由曾布带着一百禁军入内。
令曾布意外的是,官署正堂前,正在焦头烂额做事的只有一个名叫韩颂的都指挥副使,都指挥使刘卯以及另外几名殿前司武将不见人影。
见曾布到来,韩颂颇为意外,愣神之后立马堆起笑脸上前见礼。
曾布也不废话,冷着脸立马就问刘卯何在。
韩颂眼睛眨了眨,然后告诉曾布,刘卯等几名殿前司武将不知奉了什么人的令,下午就不在官署了。
曾布深吸了口气,他感觉阴谋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韩颂,老夫且问你,你是否仍忠于大宋皇帝?”曾布凛然问道。
韩颂一愣,急忙道:“末将是宋臣,当然忠于大宋皇帝。”
曾布厉色道:“今日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如今大宋皇帝蒙难,城外十万叛军压境,殿前司却毫无作为,不曾调动一兵一卒,任由那些乱臣贼子篡逆,韩颂你该当何罪!”
韩颂一惊,道:“使相大人,‘大宋皇帝蒙难’这话……今日大典上已经坐实了赵佶毒害冲献太子,太后也废黜了他……”
话没说完,便被曾布打断,厉声道:“那都是污蔑!是为了篡逆!朗朗青天白日,难道满朝文武都眼盲心瞎,任那些贼子得逞吗!”
韩颂苦笑道:“使相,您讲讲道理,太后都下了旨,政事堂也公布天下,满城皆知赵佶已被废黜,您现在还说什么污蔑,篡逆……使相,末将不过是粗鄙武夫,太后和满朝文武都定下的事,末将能做什么?”
曾布愤怒地瞪着韩颂,从韩颂的表情和语气上看,他大约是不肯听命于他了。
枢密院对天下兵马有调动之权,非常时期也可直接由枢密院任命将领统兵。
曾布作为枢密使,自然也是手握调兵权的,可现在的形势,他却连汴京殿前司的兵马都调动不了,韩颂不肯听他的。
这也透着奇怪,韩颂不过是都指挥副使,与他这个枢密使不知差了多少级,现在韩颂居然如此头铁,完全不认他的官职权力,很惹人疑窦。
曾布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眯眼打量着韩颂。
一个猜测从曾布的心头升起。
韩颂或许也是这场阴谋的一部分,不是决策者就是执行者,殿前司如此重要的部门,若是阴谋决策者不把它渗透,未免太失算了。
再说,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指挥使刘卯和其他几名将领都不在官署内,只剩韩颂这个指挥副使坐镇,这也是个疑点。
曾布深吸一口气,道:“我是枢密使,殿前司竟不听我下的令,韩颂,你到底忠于何人?”
韩颂笑了笑,道:“枢密院可掌兵,但未得圣旨不可调兵,曾使相莫非不知朝廷规矩?”
曾布沉默片刻,也笑了:“好,好!老夫这就进宫,请太后懿旨,韩颂,你等着。”
韩颂微笑道:“末将恭送使相,若使相真能请来太后懿旨,末将不敢不从。”
曾布深深地注视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出了门。
走到殿前司官署的院子里,曾布看着自己带来的一百名禁军,突然暴喝道:“诸位,今日新君蒙难,被小人构陷,朝堂多是篡逆攀附之辈,我等今日必为国除贼,以清涤皇室,迎新君还朝!”
“杀了韩颂,夺下殿前司兵权!”曾布指着官署正堂大喝道。
一百名禁军面面相觑,这种事他们本来不敢掺和,可他们日夜守护曾布府邸,与曾布已有主仆之情,再说曾布是枢密使,掌的便是天下兵马,他要夺殿前司兵权,禁军焉敢不从?
一百禁军当即便咬了咬牙,拔刀便朝正堂内的韩颂冲去。
事发突然,韩颂也没想到曾布竟然如此极端,他可是朝廷任命的枢密使,这么干不怕被问个谋逆之罪吗?
看着冲来的一百禁军,韩颂大惊失色,当即起身便朝后院跑去。
刚转身抬腿,一道嗖的声音,韩颂惨叫倒地,追杀他的禁军里,有人朝他射了一支箭,箭矢穿透了他的大腿。
韩颂眼见不活,倒在地上支起身子,指着曾布怒喝:“曾布,你胆敢杀殿前司武将,夺取兵权,你这是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