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曾布从登基大典上悄悄遁走时,赵孝骞便预感到,这个人可能是个变数。
此刻预感不幸成真,曾布果然是变数。
欲成大事,不见得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对于曾布这个人,赵孝骞承认自己事前确实有些忽视了。
早在赵煦在世时,关于新君的人选,曾布便已经有了明显的倾向。
曾布的思想是比较保守固执的,他只认死理。
“死理”就是祖制,祖宗成法。
早从百年前太祖驾崩,其弟太宗赵光义即位,大宋便开启了“兄终弟及”的先例,并且历代君臣把它当成了祖制。
那么换到今日,赵煦驾崩,且又无后,在曾布看来,皇位必须只能由兄弟最年长者赵佶继承,没有商量,因为这是祖制规定的。
因为这件事,曾布与章惇发生过不止一次争吵,二人一个是政事堂大佬,一个是枢密院大佬,军政双方大佬闹得很不愉快,几乎已成政敌。
这样一个固执的人,哪怕跟他苦口婆心讲道理,也不可能讲得通。
所以今日登基大典上,赵佶被太后和朝臣联手推翻,对曾布来说,满朝文武皆是乱臣贼子,杀光了也不可惜。
一个保守,固执,只认死理,又忠于大宋皇室的人,在这种情势下,做出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曾布与赵佶的感情不见得多深,可能只是泛泛,但曾布对大宋祖制的感情很深。
这便是今夜此刻,他不惜冒着叛逆的名声,也要夺取殿前司兵权的原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曾布要用武力维护皇族正统,维护大宋祖制的威严。
至于今日登基大典上,赵佶被实锤的毒害小皇子的铁证,曾布当时没在现场,而且他一个字都不信。
这当然是乱臣贼子们对赵佶的构陷,为的是推翻他,不然呢?
现在曾布已经豁出去了。
赵佶倒了,曾布绝不允许,他维护的不是赵佶,而是祖制,是规矩。
大宋的皇位,除了赵佶,谁也不行,谁上都是篡位。
殿前司官署院子内,随着曾布的一声令下,百名禁军冲向正堂的韩颂。
韩颂大惊失色,他没想到曾布竟然选择以如此极端的方式夺取兵权。
这货明明是个文人啊,为何脾气比武将还暴躁?
看着冲来的百名禁军,韩颂扭头就往后院跑,一边跑一边凄厉大呼。
“来人啊!快救命!曾布疯了,他要谋反!”
殿前司官署虽是军队机关,可官署内大部分其实都是文官,毕竟以文制武是大宋百年来的光荣传统,官署内真正的武将并不多,或者说,粗鄙的武将其实是没资格待在殿前司官署里的。
韩颂逃命大呼,官署内不少官员纷纷探头好奇张望,见果真有人追杀韩颂,官员们大惊,急忙锁回了头,有聪明伶俐者悄悄从后门溜出去搬救兵。
韩颂大呼救命,跑到后院时,终于有人出来救命了。
四名黑衣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拔刀指着越来越近的百名禁军。
黑衣人自然是赵颢的手下,他们本来是贴身监视韩颂的,毕竟这货刚投诚,赵颢和赵孝骞父子都无法对他产生信任,值此关键时期,必须派人贴身监视,一旦发现韩颂有可疑的举动,黑衣人可就地斩杀。
没想到监视韩颂的人,最后却不得不站出来救他的命。
面对百名禁军的追杀,四名黑衣人毫无惧色,将韩颂一脚踹到后面,四人挥刀而上。
殿前司官署后院一时间刀光剑影,惨叫闷哼,打斗非常激烈。
黑衣人是赵颢精挑细选出来的,论个人武艺,如果江湖上有高手排行榜的话,这四人最少能名列前二十。
可惜,个人武艺再高,在成建制的军队合击战阵面前,终究还是太渺小了。
百名禁军非常熟稔地摆出了合击进攻阵型,互相配合,攻防各异,四名黑衣人在百人的进攻下,渐渐显得不支。
没过多久,四名黑衣人毫无悬念地被百名禁军当场斩杀,从拔刀,到战死,四人一个字都没说,就连临死也没发出半点声音,草率地结束了一生。
韩颂绝望了,刚才黑衣人救他时,他就想过逃出官署,可他的后路已被禁军封死。
曾布今晚是铁了心要夺取殿前司兵权,然后勤王救驾,而且曾布认定了韩颂已背叛了赵佶,加入了敌人的阵营,这人今晚必须死。
四名黑衣人战死后,一直站在远处观战的曾布抬手指向韩颂,沉声喝道:“杀了他!”
百名禁军已然开了杀戒,这时候也就不在乎退路了,跟着曾使相一条道走到黑便是,于是众人欺身而上,乱刀劈向韩颂。
韩颂绝望抬臂挡刀,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几个呼吸间,韩颂被乱刀砍死,倒在血泊里。
曾布面无表情地看着后院惨烈的一幕,对地上的尸首毫无怜悯,他突然转身,看着远处躲在各个角落一脸惊恐看热闹的官员,大声道:“逆贼谋篡,官家蒙尘,曾某世受皇恩,安敢不思报国忠君!”
“即刻始,汴京殿前司兵权交由曾某代掌,本官既是枢密使,也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有调动汴京禁军兵马之权,举凡汴京文武官员,三军将士,皆受本官节制,违本官令者,立斩!”
顿了顿,曾布铿锵有力地道:“至于曾某今夜所为是忠是奸,史书与后人自有评断,曾某心中无愧,对得起大宋历代帝王!”
凌厉如电的眼神扫视远处各个角落围观的官员,曾布加重了语气喝道:“尔等食大宋天子俸禄,今天子蒙难,可有入我麾下,拯天子于水火之板荡忠臣乎?”
殿前司的官员们犹豫许久,迎着曾布充满杀气的眼神,终于,官员们从各个角落站到院子中间,一齐朝曾布躬身行礼。
“愿听曾使相差遣!”
曾布凌厉的眼神稍缓,盯着众人一字一字缓缓道:“现在,取殿前司都指挥使官印来,本官要调动兵马,杀贼报国!”
历史的车轮有多重?
凡人终将被碾压。
天道俯视世间,天边的云彩化作一抹意味深长的嘲笑,嘲笑世人的不自量力。
赵煦逝去后的这个春天,汴京城外的农户们忙着犁田春播,没人知道大宋的国都内,正发生着一场惊天巨变,日月将要换新天。
普通百姓的生活,并未被打扰,他们不过是听到了一些关于天家和朝堂的八卦,于是当做茶余饭后兴奋的谈资,口沫横溅自诩知情人,眉飞色舞地讲述汴京皇宫内外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如身临其境。
第二天一早,汴京城包括水门在内的十七个城门内外,无数百姓商人和满载货物的船舶,全都聚集在城门下,等待着城门开启。
可是奇怪的是,今日早已过了开城门的时辰,十七个城门竟然迟迟未开,有性急的百姓喝骂了几声,城楼上的禁军也是置若罔闻,仍旧笔直地站着,没有丝毫打开城门的意思。
很诡异的现象,哲宗先帝大行丧仪那些日子,城门都是照常开启,没有影响百姓的生活,可今日却不知为何,无论百姓如何喝骂,禁军就是不开。
卯时已过,辰时已过,到了巳时,城门下聚集的百姓商人越来越不耐烦了,成百上千人指着城门开始骂街。
然而守城门的禁军仍然一动不动,仿若泥塑石雕。
不久后,城门下的百姓突然安静下来。
他们听到城内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阵又一阵,如同千军万马列阵而过,那一声声的甲叶撞击,急促的节奏让四周的空气变得死一般寂静。
百姓们的脸色终于变了,大家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着眼神,眼神里述说着同一件事。
城内出大事了!
显然城内殿前司已经在调动兵马,不知何故。
聪明的人立马想到昨日登基大典的闹剧,屁股还没坐稳皇位的赵佶被当殿废黜,太后和朝臣联手推翻了一个还没完成即位仪式的皇帝。
今日城内突然调动殿前司兵马,显然与昨日的登基大典有关。
无论这些兵马针对谁,百姓和商人们是绝对不敢掺和的,他们已经感受到了城内的杀气,不要怀疑,这些禁军是真的敢杀人。
惊恐的百姓和商人立马后退,离城门越来越远。
天大的事都不忙着进城了,哪怕是城里府上老婆偷人,今日也让她爽了再说,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几乎同一时间,汴京所有城门下聚集的人群全部散开,退远。人们开始往郊外奔逃,开始散播惊恐的消息,想方设法给城里的亲人妻儿带去避难的口信。
世道,无法避免地乱了。
所谓的“兵灾”,就是这样直接且粗暴,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启,必将所触所见的一切碾成齑粉,平民百姓除了逃命,别无选择。
枢密使曾布接管了汴京城内所有的禁军,并且还将调兵文书送去了城外上三军大营,要求一日之内汴京上三军计十余万将士完成集结,对城外的燕云大军形成合围之势。
而此时的曾布,正率领殿前司数千兵马,将端王府团团围住。
王府正门外,穿着紫袍官服的曾布面沉如水,他的身后,禁军将士打出一面硕大的旗幡,旗幡上手书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勤王迎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