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驾崩后,郑春和一直留在福宁殿内。
这是一位忠仆对逝去主人最后的缅怀。
这些日子郑春和意气消沉,心生退意,本打算在新君登基后上疏告老还乡。
然而今日宫闱大乱,赵佶率兵进宫,对宫人的大肆杀戮终于将意气消沉的郑春和唤醒了。
郑春和对赵佶的印象很不好,以前赵煦在世时,赵佶经常进福宁殿与赵煦叙兄弟情。
但大人物的真面目往往只有最卑贱的人才看得清,在赵煦视线看不到的地方,郑春和很清楚地见过赵佶真实的嘴脸。
所以今日赵佶率兵闯入宫闱,郑春和一点也不意外。
但郑春和还是来了,来到大庆殿外,静静地站在廊柱下,隔着门墙听赵佶在里面发疯。
穷途末路催生歇斯底里的疯狂,赵佶就是如此。
郑春和看不下去了,他不能让同样命苦的宫人遭受莫名的劫难。
几名禁军面前,郑春和把形势分析得很清楚,跟着这个疯子一条道走到黑,你们得到的只有法场上的钢刀断颈。
赵佶疯了,你们难道也跟着疯?
相反,你们现在帮忙打开宫门,得到的将是功劳与荣耀,看清楚,外面燕云边军已将皇宫团团包围,赵佶已不可能翻盘了。
情势摆在眼前,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现在的局面。
几名禁军动心了,他们对赵佶并不存在所谓的忠诚,不过是临时被殿前司的调令所约束,现在已经走到这般地步,殿前司估摸也已被燕云边军控制了,那么,他们何必还为一个疯子赴汤蹈火?
我们特么又不欠你的!
“郑都知,我等只要打开宫门,成王殿下真能饶我们性命么?”一名禁军小声地问道。
郑春和含笑点头:“我能保证你们可活命,而且还能立功。”
几名禁军面面相觑,半晌,众人狠狠一咬牙:“干了!”
“跟着这个疯子太晦气,死路一条,若非军令在身,我早想跑了。”
“没错,咱们军伍汉子吃皇粮,莫名其妙被定成了叛军,我也觉得冤枉得很。汴京到处乱了套,谁能分辨谁是王师,谁是叛军?还不都是听都头将领的,他们大人物斗来斗去,拿我们小人物撒什么气。”
说起来禁军们满腹怨气,牢骚发个没完。
郑春和听着大庆殿内的动静小了一些,神情不由一凝,道:“尔等速速决断,赵佶怕是又要发疯了。”
话音落,大庆殿内又传来赵佶疯狂摔打咆哮的声音。
几名禁军浑身一凛,急忙道:“走,咱们纠集人马,速去打开宫门,这个疯子,老子再也不受他的鸟气了!”
郑春和笑了:“我带你们去宫门,成王殿下对我有恩,今日亦当报还于万一。”
一行人快速离开大庆殿,朝宫门走去。
从大庆殿到宫门,大约三里路程,这一路上,郑春和和几名禁军又拉拢了更多的禁军。
局势已经很明朗,没人愿意陪赵佶下地狱。
果断打开宫门投诚,才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大宋皇宫的中门叫“宣德门”,宣德门的左右各有一门,分别叫左掖门,右掖门。
把守宣德门的是一名禁军指挥使,他是端王府禁军护卫,算是赵佶的心腹,两者的关系跟赵孝骞和陈守差不多。
正是因为信任,赵佶才把守卫宣德门的任务交给他。
此刻指挥使看到郑春和领着一大群禁军乌泱泱走来,他的神情不由一变,右手下意识便按住了腰侧的刀柄,眼神阴鸷地盯着越来越近的人群。
指挥使身边的禁军也都出自端王府,众人的表情都变得紧张起来,纷纷露出戒备的模样。
郑春和步履蹒跚,无视前方恶狠狠瞪着他的端王府禁军,仍一步一步走近紧闭的宫门。
“来者何人?”指挥使冷声问道。
郑春和露出了笑容:“奴婢郑春和,哲宗先帝身边服侍的内侍都知。”
一听是先帝身边的人,指挥使露出不屑的眼神。
先帝在世,你是宫里的大佬,没人敢不给你面子,但先帝已驾崩,皇宫如今掌控在赵佶手里,你这个内侍都知算什么?
顶多算根葱!
“宫门重地,不是你来的地方,速速退去!”指挥使冷喝道。
郑春和却浑若未闻,仍一步步蹒跚走近。
指挥使怒极,立马拔刀相向。
“老阉奴,听不懂人话吗?叫你退去,听到了吗?”
郑春和叹了口气,站定了脚步,道:“把宫门打开。”
指挥使一怔,接着嘲讽笑道:“看来咱们在宫里杀的人还是没杀够,一个老阉奴竟也敢指使我了。”
郑春和垂睑,老迈的身躯却如泰山磐石,岿然不动,衣袍下摆随着微风轻轻飘拂,竟有几分渊渟岳峙的气质。
“看看我身后这些汉子,他们都是来开宫门的,”郑春和悠悠道:“都是无辜的人,也不知谁是正谁是邪,将领一声吆喝就傻乎乎地跟着走,现在已是性命攸关的时候,没必要让这些无辜的人赔上命。”
“这位将军,开个恩,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指挥使瞳孔急速缩小,盯着郑春和身后的禁军们。
这些禁军是殿前司所属,不是端王府的人,所以他们对赵佶无所谓忠诚。
“尔等要开宫门?”指挥使冷声问道。
一名禁军鼓足了勇气站出来,道:“是,燕云边军已包围了皇宫,我等若不投降,必无幸理,还请将军开恩。”
指挥使一句话不说,突然挥刀。
雪白的刀刃划过这名禁军的脖子,鲜血瞬间喷涌。
禁军双手死死捂住脖子,瞋目裂眦盯着指挥使,身体渐渐无力地倒下。
指挥使收回刀,环视禁军将士,冷冷道:“再有言开宫门者,此人便是下场,都退回去,各守其位!”
郑春和身后的禁军们却躁动起来,原本怯懦的表情已被愤怒所取代,看着地上已失去生机的袍泽,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感涌上心头。
本来杀人只是为了立威恐吓,但在这样的绝境下杀人,却犹如一粒火星溅到了火药桶,本来沉寂的情绪,因为这粒火星而引爆了。
“不给我们活路,你们也别想活!”
人群里,另一名禁军怒吼。
“杀了这些恶贼,打开宫门,迎成王殿下入宫!”
“我们都被定为叛军了,尔等还不让我们活,大家一起死便罢!”
“杀了他们!”
禁军将士们纷纷拔刀,愤怒地朝指挥使逼近。
指挥使慌了,他没想到杀人立威竟然起到了相反的效果,心中顿时有些后悔。
郑春和被身后的禁军推搡着,也一步一步朝指挥使逼近。
今日的场面无法善了,郑春和索性劈手夺过身后一名禁军的朴刀,然后突然转身,趁着指挥使慌乱,无暇防备他这个老人,郑春和手里的刀如一条雪白的匹练,狠狠地从左到右横劈而去。
谁都没料到这位老人居然有如此胆魄,指挥使也没想到。
待他反应过来时,雪白的刀锋已掠过了他的脖颈。
周围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郑春和,还有指挥使脖颈上出现的一条小小的鲜红的血痕。
眨眼间,血痕越来越大,鲜血从刀口喷涌而出,指挥使瞋目裂眦盯着郑春和,至死都不敢置信,这个老人竟然真敢杀他。
然后指挥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捂住脖子,最后身体里的生机终究消逝殆尽,倒地气绝。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报应,指挥使的死法,跟他刚才杀人立威的那名禁军一模一样,连死去后的姿势也一样。
指挥使死了,郑春和身后的禁军愈发欢欣鼓舞,剩下的端王府的百余禁军这时也慌了神,不知该抵抗还是该投了。
郑春和挥刀杀了指挥使后,他的身躯又变得佝偻起来,腰仿佛永远也直不起来,半弓着身子叹息。
“打开宫门吧,这场混乱该结束了。”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宫门外,两门红衣大炮却已点燃了引线。
站在大炮旁的赵孝骞已准备欣赏宫门被轰成渣的画面,恰在此时,宫门却打开了一线,然后开得越来越大。
赵孝骞一惊,急忙将点燃的引线狠狠一拔,即将出膛的火炮顿时熄火。
好险呐,就差那么一瞬。
宫门打开的那一刹,赵孝骞身后的燕云边军将士们神情凝重,纷纷端枪指着宫门,戒备地盯着宫门内的动静。
半晌,郑春和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独自走出了宫门。
出了宫门后,郑春和双膝跪拜下来,尖着嗓子大声道:“内侍都知郑春和,领殿前司禁军将士,恭迎成王殿下入宫!”
紧接着,郑春和身后乌泱泱走出一大群人,这些人皆脱去了甲胄,放下了兵器,两手空空走出来,跪在郑春和身后齐喝。
“恭迎成王殿下入宫!”
不用赵孝骞下令,燕云边军将士纷纷上前,接管这些投降的禁军。
而赵孝骞则独自上前,扶起跪在尘埃中的郑春和。
“郑内侍,久违了。”赵孝骞含笑喟叹。
郑春和也笑了,笑中带泪:“天命在成王,顺天命者生,逆天命者死。世人愚钝不知,以至有此乱。”
“大宋社稷唯有成王所治,方不负先帝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