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楚王府。
多日的风波终于平息,王府内外仍不敢松懈,里里外外布满了燕云边军,保护着这座比皇宫更像权力中枢的王府。
银安殿内,父子俩坐在明亮的烛光下,正在对酌闲聊。
渡尽劫波,大事已成,此时的酒,喝起来特别美味,里面掺了几许名叫“成功”的味道。
浅浅地滋了一口,赵颢嘿嘿直笑,举起筷子便朝桌上的红烧肉下手。
啪的一声,赵颢的筷子被孝顺儿子拍开,那块红烧肉被赵孝骞挟起,送进自己嘴里,神色淡定,毫无波澜。
赵颢一怔,扔了筷子赌气道:“逆子!……本王不吃了!”
“正好,父王饿一顿减肥,明日估摸能瘦二两……”赵孝骞根本没有哄他的意思。
赵颢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又看了看桌上几道肉菜,神情浮上哀伤。
“四旬老人惨被亲生儿子虐待,本王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赵孝骞神情淡定地道:“随你怎么说,随你怎么作,要想多活几年,饮食必须控制,你去外面敲锣打鼓说我虐待你,也无所谓,背个‘不孝子’的名声罢了,以我的脸皮,会在乎这个?”
赵颢不由语滞。
如果一个人连道德都绑架不了他,这个人基本无敌了。
乖乖地拿下筷子,赵颢将桌上那盘香油拌的生蔬菜拨到面前,老老实实像牛马一样吃起了草。
“也不是那么难吃,好歹有点香油味儿。”赵颢低声嘟嚷着。
赵孝骞笑了,这一世的活爹,兴许比真实历史上的他能多活些年头,虽说赵孝骞时刻垂涎着活爹的遗产,不过……可以再忍几年,反正他想要花的时候,王府没人敢说不。
吃了半盆生菜,赵颢咂咂嘴,有一种吃饱了想去拉磨的冲动,幸好理智及时阻止了他。
“我是王爷,我是王爷,我不是牲口,我不是牲口……记住了,不该我干的活儿不要干!”赵颢默默给自己做心理疏导,让自己的人生走到正轨上。
父子俩端杯,小小碰了一下,然后相视一笑,饮尽。
“咱们这算是庆功酒?”赵颢问道。
赵孝骞笑道:“不算,只是父子之间的闲暇浅酌,行百里者半九十,还没到喝庆功酒的时候。”
赵颢点头:“那就等你穿上皇帝冕服,在百官的朝贺声中登基后再喝。”
赵孝骞有些意兴阑珊:“这个皇帝,父王来当也行,孩儿只想好好做事,不被内部的人和事处处掣肘。”
“我要做的是华夏统一,威服四海,一个割据政权,几乎跟诸侯军阀差不多的皇帝,我的兴趣其实不大。”
赵颢严肃地道:“不行,这个皇帝你必须当,都铺垫到这一步了,你现在说没兴趣,那些追随你拥戴你的人怎么想?他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跟你做大事,为的不就是自己的前程和富贵。”
“信不信,你只要对外说不想当皇帝,燕云边军立马兵变,你麾下那些将领个个桀骜不驯,只有你能治住他们,你若不当皇帝,他们会把大宋历代帝王的陵墓都刨了。”
赵孝骞苦笑:“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自己不想干,但人和事会推着你干,不干都不行。”
赵颢瞪了他一眼,道:“别人做梦都想要的至尊位子,到了你这里却弃如敝履,你说你是不是矫情?”
赵孝骞叹了口气,道:“好吧,当皇帝也行,但我登基后,免不了还是要常年御驾亲征,我的目标是灭亡辽夏,而不是在汴京城里享福,父王能理解吧?”
“只要你当了皇帝,想干啥就干啥,谁敢说半句不是?骞儿啊,若不想被内部的人和事掣肘,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彻底控制朝堂,能彻底控制朝堂的人,这世上只有皇帝。”
“你毕生的志向也好,使命也好,都要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才能一遂平生之志。”
赵孝骞笑了笑,道:“好吧,当初争这个位子,是因为我们全家想要活下去,如今已经能活下去了,当皇帝这件事,以后就当它是我的工作,地位权力都不去管它,把工作做好就算称职了。”
赵颢点头:“你能这样想,这辈子你一定不会是昏君,这样的心态,古往今来的帝王无一人有过。”
顿了顿,赵颢又道:“明日起,朝堂民间会生起舆论,立贤不立嫡长的呼声会越来越高,当声势到了一定的程度,你被朝臣推举为新君也就顺理成章了。”
赵孝骞意外地道:“父王什么时候做的?”
赵颢冷笑:“这两日就看你威风八面号令千军万马了,你以为我光顾着逃命,跟太后恋奸情热,没干别的事?”
赵孝骞举杯:“父王高明,老谋深算。”
赵颢滋溜一口,道:“至于先帝的那两个兄弟……”
说着赵颢冷笑起来:“我已派人日夜盯着他俩,呵!两个不到十六岁的小崽子,若敢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他们这辈子算是到头了。”
“父王,这两人不能死,不然吃相太难看了,对咱们日后不利。”赵孝骞严肃地道。
赵颢笑了:“他们不用死,他们会主动跪下。”
汴京的大街小巷果然造起了舆论。
舆论说得很直白,先帝的兄弟大多平庸,甚至有恶毒之人,若以祖制推举新君,大宋社稷必危。
立嫡长不如立贤,很朴实易懂的道理,让贤明的人当皇帝,心怀仁义,眼光长远,这样的人终归不会对百姓太差。
朝廷这数十年来的新政旧法反反复复,也该到收拾一下的时候了,不然最后苦的终究还是百姓。
若是平庸的人当皇帝,不可能改变现状,唯有贤明之主,才有可能打破如今的局面,让天下的百姓喘口气,从新政和旧法的反复中挣脱出来。
道理说得很浅显,而且事关大宋每一个百姓和家庭未来的命运。
散播这些传言和话语的人,显然是花了心思的,嫡长与贤明,利弊说得非常清楚,而且与每一个百姓的命运休戚相关,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数日之内,市井坊间关于立贤的呼声越来越高。
万众一词之时,纵是卑贱之人发出的声音,也能响彻云霄,振聋发聩。
于是,市井百姓的呼声终于传到了太学,传到这些有文化,有底蕴,同时也有报国热情的太学生耳中。
汴京平叛后的第三日,国子监的太学生集体联名的奏疏,交到了国子监祭酒的手中。
心忧天下,敢为人先,正是国子监所提倡的,当年张载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其声至今余韵绕梁,不绝于耳,被历代国子监学子奉为圭臬。
学子们联名上的这道奏疏,祭酒没有理由不送进政事堂。
这段日子,汴京经历了简王和端王的倒台后,学子和百姓对天家皇族的耐心也终于耗尽。
一个两个继承人都是这种货色,所谓的立嫡长,真的合适吗?先帝还有两个兄弟,年纪才十二三岁,谁知道他们未来是什么心性?
既然如此,为何非要守着陈旧腐朽的祖制不放?
从皇族宗亲中选一个贤明的人出来,大宋依然是赵家的天下,皇帝依然是太祖太宗的子孙,有什么不对?
争斗了数十年的新政旧法,朝堂搞得乌烟瘴气,天下百姓受够了,也该结束了,能结束它的人,只有贤明之君,平庸的人做不到。
很多事情的发生和发酵,最初都是由一群热血沸腾,永远热泪盈眶的年轻学生开始的。
这一次也是。
国子监学子联名上疏,不是一件小事。
它是整件事的起源,也是引爆朝堂的导火索。
政事堂收到了国子监祭酒呈来的奏疏,宰相章惇没有任何批示,只是下令将这份奏疏刻字拓印百份,传示汴京各大官署和朝臣。
政事堂作为执宰天下的权力中枢,对这份学子联名的奏疏不表态,不批示,但却拓印百份传示官署和朝臣,这个举动本身就很耐人寻味。
所以,宰相们的意思,究竟是赞同学子所言,还是拓印出来让朝臣们自行讨论?
答案其实已经摆在明面上,只是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
民间的舆论,经由这道学子联名的奏疏,不可遏止地传到了朝堂。
公开的,私下的,一场立嫡长还是立贤明的大礼议之争,开启了帷幕。
大宋的新君之位依然空悬,但朝野的议论却沸反盈天,越来越激烈。
两者各有拥趸,双方阵营也是泾渭分明。
新党朝臣大多是赞同立贤的,这里面有章惇的引导和授意,当然,也有赵孝骞曾经承诺过的利益。
旧党却大多认为应该遵循祖制,必须立嫡长,否则便是对祖宗的忤逆背叛,皇位是不合法的,同时也会给大宋社稷埋下隐忧祸患。
旧党的出发点其实也很简单,赵孝骞与新党私下达成的利益,尤其是继续推行新政这一点,旧党朝臣们是一点也沾不了光,反而会继续被章惇赶尽杀绝,他们自然是要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