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大礼议”事件很少见。
当朝堂的阵营势力因为某件事,矛盾已尖锐到无法调和,于是事情只能搬到台面上说。
“礼议”的本意,是以现实情况为基础,从礼法上讨论这件事到底符不符合规矩,它是合理合法的,还是违反礼制的。
而“礼制”的理论依据,或是周礼,或是汉礼,或是本朝的祖制。
比如现在的大宋,立嫡长还是立贤这件事,争议性非常大,朝臣的态度不一,矛盾分歧甚深,那么就需要以“大礼议”的形式,在朝会上公开辩论。
辩论只是表象,事实上因为权力和利益的众多牵扯,所谓的辩论,无非是双方阵营的一次谈判。
谈判的内容是为各自的阵营尽量争取权力和利益,新党和旧党互相扯皮,在辩论和咒骂声中,各自紧逼或妥协,最后勉强达成一致,于是“大礼议”就可以圆满结束。
至于礼制和祖制,不过是双方争夺利益的工具,大家都活得挺现实,没人真拿礼制和祖制过日子。
新党要全面推行新政,在朝堂上占据压倒性的势力,旧党苟延残喘,却不甘心退出历史的舞台,于是需要在朝堂上获得发声,保留有生力量。
直到现在,赵孝骞这个人的名字,仍然没人提起。
朝臣们议论的是立嫡长还是立贤的话题,无关私人。
但所有人都清楚,一旦大礼议有了结果,朝臣们达成了统一的意见,若是“立贤”成了大家默认的事实,那么它就有了合法性,赵孝骞的名字自然就会浮出水面。
毕竟“立贤”的话,赵氏所有的宗亲子弟里,谁能比赵孝骞更有贤明之相?
说得再露骨一点,汴京城和皇宫,可还都在燕云边军的掌控下呢。
接连数日,大庆殿内人满为患。
在京的四品以上官员皆参与了这场大礼议,声势非常浩荡。
当然,新党和旧党也吵得比较激烈。
旧党虽然势微,可在朝堂上还是占据不少席位的,政事堂里都有不少宰相属于旧党阵营,比如中书侍郎苏辙,就是铁杆的旧党朝臣。
旧党朝臣的立场,大多是维护祖制的。
往更深层说,维护祖制意味着新君人选只能是燕王或越王,两位亲王今年都才十二三岁。
他们希望重现当年太皇太后监政的黄金岁月,那是元祐年间,哲宗赵煦幼小,太皇太后监政,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朝臣全面推翻新政,复辟旧法,旧党官员再次掌握权柄,不遗余力地打压新党。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一切都很相像。
旧党朝臣打的算盘,自然早被新党朝臣们看穿了,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几个菜呀,喝成这样,还妄想着复辟旧法呢,我们新党已然占据了朝堂的大多数,你们还想翻天?
围绕着立嫡长还是立贤的争论,接连几日的朝会争吵愈发激烈。
新党和旧党朝臣之间甚至公然动了手,双方动手的理由都是为了正义。
楚王府,银安殿。
赵孝骞从来不知道,章惇的酒量居然如此牛逼。
今晚章惇低调登门,银安殿和王府前庭的下人被屏退,殿内只剩赵孝骞和章惇二人。
章惇是来谈事的,谈的是关于这几日朝会大礼议的具体情况。
朝臣们争得很激烈,但章惇却嗤之以鼻。
作为宰相,章惇很清楚,这件事其实基本没有悬念,如今的大礼议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有了赵孝骞的许诺,新党的利益得到维持甚至深入,宰相和新党朝臣们一同发力下,那些旧党根本翻不起多大的风浪。
新党要做的事,一定能做成,包括将赵孝骞推上那个位子,这是没有悬念的。
别看现在的旧党跳得欢,那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毕竟这几年章惇对旧党打压得太狠了,朝堂上的旧党已经不多,他们发出的声音已然很弱小,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殿下,请满饮,老夫提前预祝殿下即位,为大宋社稷,为天下苍生敬殿下一杯。”章惇频繁举杯。
赵孝骞脑子有点懵,他不记得今晚自己喝了多少,只看见章惇不停举杯,不停敬酒,敬酒的词儿一套一套的,不喝都不行。
酒桌上的道德绑架,令人避无可避,赵孝骞只好老老实实端杯饮尽。
“殿下,三五日后,大礼议估摸会有结果了,而且结果毫无悬念,接下来便是朝臣提名殿下,在此之前,燕王和越王那两位……”章惇欲言又止。
赵孝骞点头,章惇未尽的话,他懂了。
“燕王和越王会老实的,这事儿,他们掺和不起。”赵孝骞淡淡地道。
章惇轻松地笑了:“如此便好,大家都省了不少事,老夫不得不赞一句,殿下在市井坊间造起‘立贤’的声势,再以国子监太学生为支点,撬动了整个朝堂,发起‘大礼议’之争……”
“这番操作,委实令老夫惊艳不已,殿下实在高明。”
赵孝骞两眼一亮,特么的好久没听人这么卖力地夸我了!
于是赵孝骞当即起身,微微侧过身子,目光投向银安殿外的远方,眉头深锁,忧国忧民,让章惇只能仰视他的侧脸,一副高瞻远瞩雄才伟略的形象跃然而生。
章惇懵逼了,端着酒杯的动作停滞,莫名地问道:“殿下这是……”
特么的,媚眼抛给瞎子了。
赵孝骞只好坐下,表情没有一丝尴尬,淡定地道:“坐久了,腰疼。”
“殿下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定要保重身子,未来大宋社稷可都要靠殿下呢。”章惇一脸关切地道。
“无妨,小毛病而已,我这人优点太多,各方面都比较突出,包括腰间盘。”赵孝骞认真地夸自己。
别人夸自己都如此用力了,赵孝骞自然不能给自己掉链子。
章惇怔怔地看着他,嘴巴张合,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脸讪笑。
“啊,来来来,殿下请饮酒,哈哈,饮酒!”
赵孝骞黯然叹息,都是大人物了,商业吹捧就这么不真诚吗?完全感受不到对方走心啊。
章惇今日登门拜访,当然是有目的的。
目的还很多,首先是联络感情,毕竟赵孝骞已经铁定是未来的大宋皇帝,章惇作为宰相,当然要跟他搞好关系,君臣之间关系和睦,很多事情解决起来会轻松很多,矛盾不会那么尖锐。
其次是汇报工作,尤其是最近朝会上的大礼议之争,赵孝骞作为当事人不便参与,章惇要将所有的细节告诉他。
章惇不汇报,赵孝骞也有渠道了解,但作为下属,无论领导知不知道,下属必须要有态度,这不仅是官场的规矩,也是为人处世必须遵守的礼数。
第三,章惇还有一些疑虑。
这些疑虑可以说跟所有新党官员都有关。
新君登基后,自然有新的气象,关于大宋未来的政策走向,新政的修改以及推行,朝堂官员的升贬调动等等,都是新党官员们迫切需要知道的。
“殿下曾经说过,新政适可继续推行,但其中许多细节方面必须修改,老夫想问问,到底哪些方面要修改。”章惇小心地道。
赵孝骞叹道:“新政的弊端太多,虽说总体上利大于弊,可那些存在的弊处对普通百姓来说,就是一座座能压死他们的大山。”
“参与修改新政的官员,首先应该下放到民间乡村,跟农户们同吃同住,一同参与耕作,到了秋收之时,跟普通农户一样向官府缴纳粮赋,再算算所余多少,剩下的粮食能否养活一家老小。”
赵孝骞认真地道:“我若即位,这件事是一定要做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要以为当了官就高人一等,没有了解过乡村农户实际情况的官员,吏部的考核不能通过。”
“这些下放到地方上的官员就是朝堂的种子,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我等他们回来,总结各地民间乡村的实际情况。”
“以这些实际情况为基础,修改现行的新政条款,做到每一条都对百姓有实惠,让普通百姓成为新政真正的受益者,而不是沦为朝堂党系争斗的工具。”
赵孝骞盯着章惇的眼睛,缓缓道:“章相公,我的建议希望你认真考虑,并且与我配合。我知道推行新政,继承介甫先生的遗志,是你毕生的理想,我们一起合作,让这个理想变得更完美,岂不圆满?”
“朝堂里的官员们坐在官署里享着清福,这些人一拍脑袋做出的决定,新政就出炉了,这样的新政值得推行吗?有没有考虑过百姓能否真的受益?它到底是善政还是恶政。”
“高高在上的官员们都稀里糊涂,从皇帝到宰相也浑浑噩噩,一说就必须要推行新政,新政是好是坏也不管,这不是做事的态度,也给你的理想抹了黑,章相公以为然否?”
“新政究竟是好是坏,它要不要修改,要改哪些地方,你我现在都不清楚,所以,必须让官员们下放到地方,捕风捉影道听途说,都不如亲身参与体验。”
“我曾经听人说过一句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也请章相公牢牢记住,你若是认同,那么接下来经过修改后的大宋新政不会太差,百姓们更不会在背地里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