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头关内。
朱永从来自京师的家书以及探子的快马传报中,得知了李孜省面临的艰难处境,一时间也很意外。
倒不是说震惊于大明朝廷对待功臣的恶劣态度,毕竟成化朝时,朝中那帮文臣对王越的攻击也是不遗余力,几乎要除之而后快。
他只是感到好奇,明明李孜省这个功臣背后有着强大的靠山,以张峦在朝中的地位,还能被攻击成这样,且下手极其稳准狠,直接要让李孜省倾家荡产,且声名扫地,也太不可思议了。
此时的朱永,非常希望能早点儿回京,近距离观察朝廷的政治风向,以便及时站位,而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巴结覃昌。
经过此番合作,朱永觉得,自己跟覃昌的前途已经深度绑定了。
“覃公公,目前打听到的消息,那位李中丞要回京接受朝中人质询,还要把家产都拿出来,也就是将先前卖官鬻爵所得银钱全都赔出去,充太仓之用。”朱永说到这里时,心中也很好奇。
李孜省手里到底有多少银子?
这恐怕没几个人知晓!
不过以张峦前几次筹措钱粮时展现出的力度,很多人都在猜测,其实张峦所谓的筹集钱粮,就是李孜省在背后撑着。
那些募集到的钱粮,根本就是李孜省一人提供的。
覃昌一副淡然的神色,手上拿着幅不知从何处淘来的字画,一边欣赏一边问道:“保国公,你曾经给李孜省送过多少银子?”
“没……从未送过。”
朱永吞吞吐吐地回答。
覃昌略微有些诧异,当即好奇地打量过去,问道:“朝中几乎所有人都给李孜省送过银子,而公爷您在先皇时,可是京营头号勋臣,竟都不去巴结一下这位曾经的大明头号权臣?在我跟前都不说实话,可不太好啊。”
朱永赔笑道:“卑职只是说没送过银子,但没说没送过其他东西。直接送银子……那得多招摇?很容易就会被人察觉,到时御史言官弹劾起来,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其实很多款项都是直接从账上扣走的,压根儿就不用经手。”
“呵呵。”
覃昌释然笑道,“你说的倒是大实话。话说朝中人真有那么多证据,能证明李尚书,贪了上百万两银子吗?
“要说李孜省贪钱的手段确实花样繁多,就连梁芳都奈何不了他,但据我所知,其中大部分都入了内库,供先皇使用……
“多年下来,他自己能留下多少?我猜猜啊……就算他现在落魄了,手头也该有个二三十万两银子吧?”
朱永问道:“这件事,需要我们上报吗?”
“报什么?”
覃昌皱眉不已,问道,“你莫非想要自首,告知陛下你这边曾被李孜省侵占去多少银子?你到底是想落井下石,还是想挖坑自己往里边跳呢?”
“卑职的意思是,如今朝中人都在检讨,有些事迟早都会被人查出来,如果一直隐匿不报,回头会不会被……”
朱永也害怕。
本来以为靠着与张峦和李孜省的良好关系,再加上眼前的司礼监太监覃昌,自己接下来几年应该可以过点儿好日子。
且自己去后儿子袭爵应该没啥问题,还能继续维持朱家在京营的特殊地位,跟英国公一族分庭抗礼。
但眼下,风向明显有点儿偏。
谁让你张峦作为朝中的实权派,没事就在那儿称病不出,就好像斗败的公鸡一样?
再就是李孜省骤然落魄……
以徐溥为首的东宫讲官,步步为营,通过王恕和马文升等一众老臣推波助澜,在与张峦和李孜省的斗争中,节节胜利,连皇帝好像都抵挡不住汹涌的民意,非得查办李孜省不可!
覃昌摇头轻笑:“你一个出镇在外的勋臣,竟对朝中纷争如此关心?难道是说,你不甘于只做个听命于人的勋臣,还想谋求些什么?”
“公公,您可莫要言笑,在下哪里有那熊心豹子胆啊?”
朱永吓得脸色都白了,急忙为自己争辩。
覃昌道:“公爷,您是聪明人,咱家一向知道,您今天来,肯定有目的。你是说,想帮李孜省成就功名?替他在背后运筹一二?”
朱永本来拿出的是一副小人嘴脸,但听到这里,朱永便知道,人家覃昌能有今日今时的地位,必定不会是一个只被他三言两语就给蒙蔽之人。
朱永叹息道:“如今看来,想换个立场也难啊,谁让偏关一战,就是李中丞所主导?就算那口肉没吃上,剩下的那口汤……”
“好,有这觉悟很好。”
覃昌笑眯眯地道,“乖乖听上面的话,把俘虏能押的都押到京城去,先前带回来那群部族的人也一并给送去。不就是给李孜省露面吗?你要知道,到现在为止,那位张国丈还没出手呢!
“一次阅兵,就让朝中人改换目标,只能朝李孜省出手,还不能赶尽杀绝。这不更加说明,朝中人已是黔驴技穷了?”
朱永惊讶地问道:“所以……公公您的意思,其实现在仍旧是张国丈占据主导权吗?”
“呵呵。”
覃昌笑着反问,“这还用得着我来说吗?你见过有谁在家中寸步不出,就能主导西北一场大战,能让朝中人狗咬狗,自己却稳坐钓鱼台的?你不服这个张国丈,都不行啊。”
朱永心里也在琢磨。
你覃昌好像也是因为得罪张来瞻,才被发配出来干苦差事的吧?你覃昌本是怀恩的拥趸,跟怀恩穿同一条裤子的吧?怎么现在……却学会审时度势了?
“那要是上面怪罪下来……”
朱永似乎不太想牵扯其中。
覃昌冷笑不已,问道:“谁会怪罪?陛下?还是张国丈?再或是吏部、兵部的那帮人?”
朱永苦着脸道:“卑职怕被人秋后算账。”
覃昌叹道:“咱家可听说,曾经跟你关系密切的那个王威宁,如今已经回京城了。你猜他有没有跟张国丈见过面?以后陛下在西北再有什么用兵等事,是会用他呢,还是用你?”
“卑职能力远不及威宁伯,不敢与之争锋。”
朱永颇有自知之明。
与张懋斗法就算了,毕竟都是武勋,就算他朱永进取心再强烈,但跟王越这样的牛人相比,还是差太多。
光是王越进士出身,还曾当过大明的兵部尚书,格局就完全没法比。
覃昌道:“那你就得比王威宁更加谦卑,更会讨好张家,这样你才有单独领兵的机会,继续在西北立下战功。眼下正是草原青黄不接的时候,要是咱能再次突袭威宁海,或有奇效。当然,至于是否能得到陛下的青睐,全凭本事!”
朱永大概明白覃昌的意思。
想要成就大事,就得会拍马屁。
要当皇帝在军中的头号马仔,就得先把张峦和李孜省哄舒服了……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他资历上的不足。
朱永想了想,覃昌对他的提醒,算得上是肺腑之言了。
要说现在覃昌还把张峦当成政治对手,时刻算计,根本就说不过去。
因为怀恩都下去了,接下来朝中能跟张峦正面抗衡的人已经非常少,很可能就是王恕、徐溥二人,至于刘吉……那是什么段位?
军中更没人能与张峦抗衡。
朱永马上把儿子朱晖叫过来:“……你立即带人,押送鞑靼人的俘虏到京城,把之前斩获的人头都用石灰好好密封,也一并送去京城。记得跟李孜省一起进城,让全城的百姓围观瞻仰。”
朱晖迟疑道:“父亲大人,也就是说,咱以后就要站在李孜省一边了?这次他很可能挺不过去!”
显然朱晖不太想朝中政治风向不明确前提前站队。
皇帝有东宫讲班作为执政班底,现在人家那边一堆老臣,看上去实力非常强大。
我们非得选择站位张峦和李孜省这两个瑕疵非常明显的皇帝近臣?
弘治朝不同于成化朝,不再是外戚和奸佞能只手遮天的时候了,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你小子鼠目寸光,莫非还想违抗军令不成?”
朱永瞪着儿子,斥责道:“咱们家是站在军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得了军功,把该展示的毫无保留展示出来,这是向着谁、针对谁的事情吗?如果朝中人非得认为我们站在李孜省一边,那就让他们这么认为好了!公道自在人心。”
“父亲请息怒。”
朱晖苦着脸道,“孩儿这就带人去。不过现在鞑靼小王子的使节团还没出关塞,就这么带人走,会不会……”
“不怕!”
朱永道,“鞑靼小王子很可能会从大同出关,离开的时候已经不会再来偏关了!本来驻扎在偏关以北的那批鞑子,这两天已在陆续撤离!你这一路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唯一要小心的……是自己人!”
朱晖心说,这还叫“唯一要小心”?
“或会有人察觉到那位张国丈的用意,半途把你给截了,或是不让你通关。你只管拿出我公爵府世子的气势来,这一路回京,没人能阻碍你!你就是奉皇命行事,除圣旨外,谁的命令都不好使!”
“儿明白了。这就是去帮李孜省撑脸面,帮他渡过危机的!家中事,父亲请放心,儿也会打理好的。”
内阁值房。
刘吉这几天都很焦躁,因为皇帝说过只要西北能取得对鞑靼的胜绩,就会让张峦入阁。
而眼下似乎唯一能阻碍对方入阁的就只剩下张峦身上那场病,仿佛只要张峦病愈,就马上能进到内阁来,把他给取代了。
“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只对付李孜省?还只让他退银子?像什么话?”
刘吉见到徐溥回来,得知最近翰林院并没有专门针对张峦的行动,不由气急败坏地喝斥。
徐溥解释道:“目前内阁有不少差事耽搁下来,司礼监那边已在表达不满,急需增加人手……有关增加阁臣人选的提议,在怀公公养病前,就已跟陛下报请过。而陛下的意思也很明显,要先等张来瞻入阁,剩下的事才能商议。”
刘吉冷笑不已,道:“一旦张来瞻入阁,你我可就没生存的余地,看着吧,陛下会让他当首辅的。”
“未必。”
徐溥却摇头,“张来瞻几次反对陛下提拔他入阁,要是他真有心争名逐利,断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反复拒绝陛下的好意,还消极对待朝务。目前对李孜省的参劾之事,尚在进行,等他回京后,自会有更多的人上奏参劾!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候或许有惊喜!”
乾清宫。
覃吉把一份名单呈递到朱祐樘面前,随后就恭敬立在一边等候指示。
而名单上所列,正是翰林院内推荐入阁的人选,其中并不见张峦的名字,而排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是刘健,再下面是李东阳和谢迁。
朱祐樘问道:“为何不见岳父在列?”
覃吉道:“陛下,因为年后张国丈一直未曾出现在翰苑中,再加上他并不是进士出身,如今馆阁中人要推荐入阁者,必定要谨慎为先,不好随便破坏规制。”
这就是告诉皇帝。
你认为你岳父很牛逼,啥事都能干,还能干成,朝中有些人可能也是怕了你岳父的威势,或有少许向他靠拢的。但从原则上来讲,张峦就不该入阁,因为他只是个监生而已,且入朝还没几年,论出身和资历,哪一条符合?
覃吉再道:“眼下翰苑中正在修撰先皇实录,目前正值用人之际,不敢轻易打破排序。”
朱祐樘皱眉不已,问道:“正是用人时,不更应该让岳父入阁吗?先前还召了南京翰林院的人北上,现在却说,还要增加翰林院的人手?具体从哪里增加?”
覃吉道:“回陛下的话,之前问过徐阁老,徐阁老的意思,可以从过去几年的进士中间,择优遴选一批庶吉士到馆阁。”
“翰苑人手少到这种程度吗?”
朱祐樘眉头皱得更紧了。
自己老父亲在的时候,当时东宫还有教导他的任务,也没说缺人,反倒是人手充裕到不断往外发派。
现在他当皇帝了,翰林院不过是多了个修《大明宪宗皇帝实录》的任务,就不断喊人手短缺?
皇帝不明白其中原委。
覃吉却心知肚明。
因为徐溥等人,希望培植自己的势力。
毕竟上一次遴选庶吉士时,朱见深还活着,那时候的翰林体系是由万安和刘吉牢牢把控着,选上来的人都是按照他们喜好的标准,且其中大半都是靠巴结和送礼上位。
如今新皇登基,还不赶紧趁着修实录的良机,整一批曾经被刷下去的、在他们看来既有能力又值得信任的人上来占位?
覃吉道:“那陛下,是否要听取徐阁老的意见呢?”
朱祐樘未置可否,重新端详了一下那份内阁大学士的推荐名单,转而看向覃吉,吩咐道:“最近岳父的病情好转了些,都能见客了,你有时间去问问他。如果他说要增加人手,那就增加,否则的话……就先维持目前的状态。”
“也是。”
覃吉点头道,“就算翰苑要增加人手,也该听听张国丈的意见。张国丈在识人上,还是有一套的。”
“哦。”
朱祐樘经过覃吉婉转的提醒,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涉及到培植自己人的问题。
徐溥选拔进入翰林院的官员,是能够让他感到满意的……与之对应,还得看张峦那边,是否也有中意人选。
“老伴,下次再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说就好。”
朱祐樘叹道,“不用回避的。”
“奴婢并未回避。奴婢有闲暇,一定去问张国丈的意见。”覃吉感觉压力很大。
他的性格在那儿摆着。
不像怀恩那样做事能力突出,且雷厉风行。
他覃吉骨子里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角色,一辈子小心谨慎惯了,现在辅佐皇帝,或要马上执掌司礼监,也还是维持着曾经谨慎的行事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