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张峦,于日落西山时出现在了他用来金屋藏娇的豪华别院门前。
当祁娘得知消息,亲自到门口迎接时,就见到自家老主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佝偻着身体,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一般,看上去就觉得可怜。
“老爷?您这是……?”
祁娘擦了擦眼睛,心里在想,我这是产生幻觉了吗?
这只是个长得像我家老爷的人?
再或是张家已经倒台了,只是我消息闭塞没听说,现在他走投无路,不得不到我这里来避难?
张峦听到声音,这才慢悠悠站起身来,兜着手招呼:“祁娘吗?”
祁娘一听就头疼。
这咋连人都不认识了?
“我这一病,老眼昏花,身体状况实在不佳。”
张峦有气无力地道,“这不,今天我好不容易能出来走走,不自觉就往这边来了,到这里坐了坐,不知怎的,感觉好亲切啊!”
祁娘心说,还是你牛逼。
明明你自己已是大明当前最大的权臣,却能把自己整成一副乞丐模样,让人觉得你是个流浪闲散人员……也是本事。
“老爷,别在这里坐着了……咱进去吧。”祁娘劝解道。
张峦问道:“我能进去吗?”
祁娘诧异地道:“瞧老爷您说的……这里就是您的家,您是当之无愧的主人……自家的院子,您不能进,谁能进?”
这会儿祁娘还在怀疑,眼前这位爷,是不是有人假扮?
我可不能上当!
不过光看眼前的张峦,身上显露出的那股颓废劲儿,倒是很像我家那个很不靠谱的主人,因为只有他身上才会时时显现那股要死不活的丧气。
张峦叹息道:“唉……我的意思是说,吾儿延龄就没跟你交待过,看到我来,把我阻挡在门外,不允许我进去之类的?我怕他……唉!”
祁娘心说,得,这下不用怀疑了!
这么怕儿子的,不是那位张国丈,还能是谁?
旁人想装都装不出来。
“老爷,瞧您说的都是些什么呀……二公子几时说过这种话?”
祁娘赶紧过去相扶,“之前您被接走时,只说您要去个地方好好养病……话说您现在的病情如何了?”
张峦无奈道:“就因为我病还没好完全,所以才……”
祁娘心中暗笑不已。
到底是什么病,把你吓成这般模样?
人看上去是颓丧了些,但好像并没有性命之虞啊。
“老爷,天这么冷,您到这里来,坐在自家门口,不走也不进……您这是要作甚啊?”
祁娘扶着张峦就往院子里走。
张峦哆哆嗦嗦的,苦着脸道:“平常延龄不让我出门啊……这不,这两天那小子出城去办事了,我才有机会出来看看。”
祁娘惊讶地道:“老爷,你是偷跑出来的吗?哎呀,您可一定要好好养病,若坏了身子,那……妾身实在是担待不起啊!”
“无妨,无妨!”
张峦一摆手道,“吾儿临行前,我特意问过,他说我可以出来走走看看。这不,我今儿精神好些,就出来转一圈……只要遵医嘱,就不算违背吾儿的意思?你说对吧?”
说到这里,张峦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黄牙。
祁娘颇为无语。
怕儿子居然怕成这怂逼模样。
唉,以后还怎么指望你给我撑腰,给我带来后半生幸福呢?
总感觉你就是上天专门派来坑我的那个人。
“老爷,进去说话!”
祁娘赶紧把人请到大门里面。
到了内院屋堂,张峦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精神振作了许多,眼睛里也有了光彩。
这才是他追求的生活……虽然这屋子里仍旧空荡荡的,但仍让他觉得心里很踏实,大有一种来了就不想离开的渴望。
“老爷,让人准备一桌酒菜如何?”
祁娘殷勤地问道。
“别介。”
张峦一摆手道,“就我这风都能吹倒的模样,还酒菜呢?如今我是大的荤腥不能沾,酒更是不能碰!回头给我煮俩鸡蛋,或者做成羹也行,加点儿青菜进去……盐少放,滴两滴香油就行!”
祁娘惊讶地问道:“您……这是什么吃法?”
“养病啊,延龄说,这样既补充了营养,又不会给体内叫什么消化道的东西增加额外的负担,更不会引发什么心脑血管疾病,说得很邪乎,我也听不懂,反正按照我说的来做就行。”张峦道。
旁边跟进来听候吩咐的小厨娘听到这话,整个人愣在那儿。
显然她跟祁娘一样,都在想,眼前这个干瘦落魄的小老头,真的是曾经风光无限的主人吗?
怎么看起来就像是个来要饭的,还不敢多要的那种?
祁娘皱眉不已,喝斥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准备?老爷要吃鸡蛋羹,加香油,少加盐,再加点儿青菜。快去吧!”
“是。”
胖乎乎的,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厨娘,赶紧领命退下。
张峦目光追随小厨娘的背影,不由咽了口唾沫。
祁娘好像明白到什么,问道:“老爷,今晚不知该如何安排?这丫头,一直在院里打杂,才主厨没多久,之前您在的时候,她还在帮厨,要不然……今晚就让她洗干净来侍奉您?”
张峦皱眉道:“你都在说些什么啊……祁娘,你觉得以我这羸弱的小身板,能经得起折腾吗?”
“那老爷来此……”
“我就是来这儿坐坐,回味一下过往的快乐!”
张峦一脸幽怨地道,“你是不知道,我在一个幽闭的院子里养病,这段日子过得有多清苦,每天足不出户,还不能见外人,那药都不是喝的,而是用个管子再加个针头,直接打进身体里去,你是不知道其中的苦楚……”
祁娘心想,吓唬谁呢?
这么治病,绝对是你儿子出的怪招,简直闻所未闻。
就算是感到痛苦,你也别跑来朝我抱怨啊!
你非得相信你儿子,能怪我吗?
张峦道:“我真的只是来坐坐,甚至你不能让我看到太美的小娇娘,我看到了内心必然会掀起波澜,急火攻心之下身体就会元气大伤,还是得……修心养性……嗯嗯,你是不知道,这次我纯粹是从鬼门关前走回来的,好生凶险。”
“那您还过来?”
祁娘心想,听你的说法,此时的你就像是个琉璃瓶子,一碰就碎。
那你还敢铤而走险,跑这院子里来?
你怕不是忘了这是你专门用来金屋藏娇、吃喝玩乐的地方吧?
把红尘俗世当和尚庙呢?
你是在考验你自己,还是在考验我们?
张峦哭丧着脸道:“不知为啥,我就是想来看看,让我内心好受一些……只要别让我看到那些让我实在忍不住的东西,哪怕只是让我在这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再跟你说说话,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尽管祁娘觉得张峦不值得可怜,但不知为何,心里隐隐还是有些难过。
她端起茶壶,给张峦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杯茶水。
张峦开口道:“换成白开水吧,茶水会解药性……喝白开水就好,不要太热的,温温的最好不过。”
祁娘闻言一怔,随即赶紧去厨房换温开水。
过了大约一刻钟,服侍完张峦喝过水,吃食也终于送了上来。
张峦跑来温柔乡,却只是坐在餐桌前,拿着陶瓷勺子,一口一口地吃鸡蛋羹,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就让祁娘一个人在旁陪着。
那凄惨的模样,让祁娘看了都不由一阵心疼。
“老爷,慢些吃。”
祁娘奇怪地问道,“您出来前,没用膳吗?”
张峦摇头道:“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好似坐牢一样,哪儿有食欲?也就是到你这里来,才突然胃口大开。”
祁娘笑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这是病情好转的征兆。等下老爷用过晚饭后,不如妾身稍作安排如何?无须老爷操劳,就……让她们过来给您跳个舞,给老爷解解乏,怎么样?”
“别!千万别!”
张峦赶忙阻止,“先前在这里养病,差点儿没把我小命给折腾没了……当时就是没节制,挥霍无度,好在延龄那小子发现及时,把我带去别的地方,不然的话……”
祁娘不解地问道:“既然老爷需要静养,当时为何不直接回府上,却要去个僻静的地方静养?最近也没听说老爷回朝当差啊……以您在朝中的地位,不用什么事都避着吧?”
张峦手里拿着勺子,突然间就没了胃口,他将碗和勺放到了桌子上,摇头道:“李孜省很快就要回京来了。”
“老爷的意思是……?”
祁娘好奇问道。
张峦转换话题,道:“让人稍微给鸡蛋羹里加点儿酱油,味道太寡淡了。”
“来人,加酱油。”
祁娘招呼了一声。
随即之前前来听候使唤的小厨娘又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酱油缸,“呼哧”“呼哧”地搬到张峦面前。
张峦瞥了胖乎乎的小厨娘一眼,皱眉问道:“这么大一缸,你要往小碗里面倒吗?”
小厨娘有些惊惧,随即拿出个不大的勺子来,开始一点点往张峦的碗里匀,避免一次性加太多会很咸。
最后张峦看了实在着急,自己夺过勺子来,往碗里面舀了一大勺,随即摆摆手道:“下去、下去。”
大概是怕自己起邪念,在做这些事时,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只有六七分姿色的小厨娘。
祁娘看了心中不由在暗笑。
这小厨娘不过是买回来帮厨的,以其姿容相貌,以前的张峦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可能是张峦当了近一个月的和尚,长期禁欲下,导致现在遇到个母的就容易心猿意马,都开始不敢正视了。
祁娘终于明白了,张峦过去这一个月,到底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为了养病,那真是把所有一切不良嗜好都给戒掉了。
不到性命攸关,真是不知道节制啊。
“老爷,您刚才不在说李尚书的事吗?”
祁娘显然也很关心前雇主的情况。
也跟她之前与庞顷往来密切有关。
她被安排到张峦身边来,其实就是庞顷代表李孜省,安插在张峦身边的一颗棋子,大多数时候她都能分得清轻重。
虽然李孜省现在失势了,但李孜省在教坊司等地方,势力还是通天的,在京的和尚和道士,有很多还在巴结李孜省,靠李孜省给他们撑腰。
李孜省已经是上层的弃子,但在下层人眼中,却依然是仰望不得的大人物。
张峦道:“他得赔银子。”
“为何?”
祁娘直接问道。
“这就要说到成化朝时,李孜省通过卖官鬻爵,得到大批钱财,虽然多数都贡献给了皇帝……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对外人说。”
张峦提醒道。
“自然不会。”
祁娘恭敬地道。
张峦介绍道:“但这些款项从无明确的账目,谁知道他给了先皇多少,自己又私藏了多少?朝中人就揪着这点不放,让他按原先的数字退赃,估计没个几十万两银子,这事不算完。”
祁娘吃惊地问道:“李尚书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吗?”
“谁知道呢?”
张峦继续吃着鸡蛋羹,抬头问道,“你知道吗?”
祁娘一怔,赶紧道:“妾身如何能知晓?”
“那你还问?”
张峦说到这儿,若有所思,“不过严格算起来,你也算是李孜省的私产吧?就是不知道回头真要退赃,要不要把你给退了。”
祁娘一听,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起身行礼道:“老爷,您可莫要吓唬妾身,妾身已经是您的人了,怎能算是李尚书的私产?老爷可得给妾身做主啊。”
“放心吧。”
张峦道,“我不会亏待你的。”
祁娘心想,你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不走心呢?
不会亏待我?
怎就不承诺一定保住我?
“真是的。”
张峦又吃了一会儿,可能是实在不合胃口,把勺子和剩了一半的鸡蛋羹放回桌子上,意兴阑珊道,“吾儿不在京,有些事不能跟他商议,我也很疑惑,他到底有何安排?都到这会儿,他居然还有精神离京?”
祁娘好奇地问道:“二少爷他……作何要离京?您又如何放心得下?”
张峦道:“我能管得住他?不过好像是要去开矿……也不知道他具体要搞什么名堂!还说,可能要帮李孜省退赃云云……我这点儿家底,能供他霍霍多久?”
祁娘一听更觉泄气。
你的家产好像还真不多,连田宅等都是李孜省送给你的,到时不得把我连同李孜省送你的东西,一并退还给朝廷?
就是不知你能不能通过跟皇帝的翁婿关系,再让皇帝把我和那些田产再赏赐给你。
祁娘安慰道:“老爷,咱们家小姐乃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就算朝廷真要从您这里拿走什么,只要跟皇后娘娘说说,不照样会赐还回来?”
“嘿,你这想法倒是不错。”张峦笑道,“他们真要跟我讨,那我就跟我闺女要去!祁娘,你放心吧,如果真要把这院子也退回去,我会花银子买下来的……我是没什么家产,但我儿子有啊。”
“您是说……二公子?”
祁娘觉得很别扭。
你儿子才多大?
你跟他分家了吗?
为什么他会比你有钱?
张峦笑道:“你还别说,他跟徽州商贾往来密切,最近更是要去京城周边地区开矿,随便一点儿琉璃生意,还有那个什么纯碱生意,一年进项就不少于十万两。
“不过这些都是我听他说的,是不是吹牛我不知道,但要保你个全身而退,应该一点都不难。”
祁娘心中不由发愁。
我这到底是跟了你,还是被卖给你儿子了?
怎么感觉,你还没有你儿子靠谱呢?
我还指望靠你来安安稳稳过完后半生,但现在看来,你这个当主人的是一点颜面都不顾啊,反倒是你儿子,更好像是个做实事的。
“好了,我该走了。”
张峦起身道,“回去晚了,被人告刁状,吾儿还觉得我又在恣意挥霍人生,把他的苦心都给白费了……这两天我会经常出来走走,随时来看你。”
“老爷这就走?”
祁娘觉得很意外。
今天的张峦看上去神神叨叨的,不像是个正经人,更像是个冒牌货。
但她又知道,张峦身上某些东西是伪装不来的。
张峦道:“不走怎么办?在这里过夜吗?有那心,也没那胆,更没有力气。为了长久考虑,只能牺牲一时了。
“祁娘,等回头再与你相聚。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