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娘亲自送张峦到了门口。
等看到驾车前来接张峦的人是常顺,祁娘终于感觉到,张峦身边的确是有张延龄的眼线,而张峦所言也非虚,今晚他非走不可。
因为现在张家做主的,并不是张峦,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不起眼的幼子张延龄。
“夫人,老爷那边还要酱油吗?”
小厨娘出现在祁娘身后,手上还提着酱油缸子。
祁娘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哭笑不得。
心说你还真是尽职尽责,为了加个酱油,到现在你还提着酱油缸?
“老爷都走了,还吃什么酱油?”
祁娘瞪了她一眼,喝斥道,“刚才也没个眼力劲儿……别找骂。”
小厨娘胖乎乎的脸上显得很委屈,道:“奴婢也不知哪里做错了。”
祁娘骂道:“把你买回来,就是为了让你胡吃海喝的?看看……你都吃成什么样子了?本来你还有几分颜色,只要能拴住老爷的胃,就能拴住老爷的心,顺带着可以上位……可现在呢?”
小厨娘这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祁娘买她回来,就是为了以她的厨艺来征服张峦的心。
但可惜,小厨娘毕竟只是小门小户出身,有点儿厨艺天赋是不假,但架不住这里生活条件实在太优越了,前半辈子从没见识过的美味食材,到这里来触手可得,然后就可以凭试菜为名通通享受到。
而一旦弄出新菜来,自然要吃个尽兴,于是乎就营养过剩了。
“以后一天只能吃一顿饭。”
祁娘道,“尽快把身子瘦下来。”
小厨娘苦着脸道:“俺娘说,姑娘家身上有点儿肉是好事,显得富态,谁都喜欢。”
“哼!”
祁娘轻哼道,“都什么年头了,还讲这个?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儿是国丈府外宅,这里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有你这模样的吗?”
“宋婆不是……”
“你还敢犟嘴?”
祁娘一脸愠色,“宋婆是干嘛的?她只负责烧火做饭,需要她去见老爷吗?你连自己来这里做什么都不知道吗?”
小厨娘低下头,怯生生地问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想问问,刚才……那……就是老爷吗?”
“当然是!”
祁娘余怒未消。
小厨娘摇头道:“不像。”
祁娘白了她一眼,道:“你倒是敢说话!那不是老爷是谁?你倒说说,哪里不像了?”
小厨娘委屈巴巴地道:“我爹在的时候,看上去都比他富态,老爷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落魄憔悴……就像是村口……几天没吃饭的……说书先生?”
祁娘听了,不由一阵无语。
心中也在想。
老爷啊老爷,你可真有本事。
简直越混越回去了!
如今连个小婢女都看不起你,把你当成村口张大爷了!
你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走到哪儿都没人把你当回事,就这样你还不知振作点,非得把自己打扮那么土里土气?
“就你话多!”
祁娘瞪了小厨娘一眼,道,“下次老爷来之前,一定要瘦下来,否则就让你三天吃一顿饭!”
西山,一场大雪下得不是时候。
天地白茫茫一片。
张延龄刚来探查矿藏没两天,就不得不先把手头的计划中止,回到驻扎的临时营地帐篷里,研究起了手头的堪舆图。
覃云找来向导,大致问询一圈后,才把人屏退。
随后他来到张延龄的帐篷,见到里面正在烤火煮茶的张延龄,赶紧把眼下查探到的情况跟张延龄大致讲了一遍。
“人手还是不够用,毕竟网撒得太宽了!”
覃云介绍道,“按二公子说的那几个位置挖掘,均发现了很浅的石炭层,只是周围地形地貌有些复杂,树木什么的很茂密。如果要大规模开采的话,可能得等到开春过后了。”
张延龄当然知道哪里有煤矿。
这事其实很简单,开采过煤矿的地方到了后世都会留下一个个黑乎乎的大窟窿,位置相对固定。西山几个大的矿场,从明朝初年就已经开始运转,只是后来发现了更多更好的矿场,才慢慢荒弃。
这里的煤炭储量虽然不是大明最多的,但这里距离京城够近,完全可以把这里产出的煤炭作为短时间内大明的主要能源供给地,仅仅一个方便快捷就值得大开发。
张延龄道:“覃千户,开矿之事,你先放放。我这次就是来勘探的。这样,你替我下山走一趟,迎个人过来,我怕他找不到路,被咱的人误会是来找麻烦的……总归你把人带过来就行。”
“何人?”
覃云显得很好奇。
张延龄上山勘探矿藏,这事知道的人非常少。
或者说,朝堂上下没人会在意一个少年郎跑出京师来搞什么地质勘探,在京几乎所有官员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即将回京的李孜省身上。
张延龄道:“就是那位李尚书……他从居庸关回京,知晓我在这里,特地前来拜访……”
“啊?”
覃云有些惊讶。
想李孜省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回京路上都不忘前来拜访张延龄?
你们各自有差事,甚至没什么大的关联,这都能联系上?还在这种风雪天在西山荒山野岭密会?
不过覃云随即就想明白了。
李孜省想见的人应该是张峦。
可惜张峦正在养病中,且他回到京师后很多事情就要发生,临时去求教张峦,时间上有些来不及。
在这种情况下,直接找张家的智囊张延龄商议更为合适。
什么资历、人脉、背景、地位,在绝对的权力面前都是扯淡……
毕竟眼下张延龄就是替皇帝服务的人,来找张延龄作用可大了,毕竟张延龄是朝中少数几个能直接跟皇帝沟通的人,且还是那种私下里相处,无话不谈那种,简简单单说上一句话能顶别人说一箩筐。
李孜省连夜进入山中。
若非带路的人是锦衣卫中的实权派覃云,李孜省都怕自己被人给拐跑了,毕竟怎么看这地方都不像是个能做正经事的所在,倒像是来挑坟地的。
等李孜省上山,看到一片不大的营地,才稍微放心下来。
进入戒备森严的营地后,依然是覃云带着他到了张延龄的帐篷外,简单做了通传后,李孜省甚至还得在外面等候一会儿,才得以入内。
“二公子,又见面了。”
李孜省笑着打招呼。
张延龄赶紧道:“李尚书,瞧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这声公子称呼得……让人心里直发虚啊。”
李孜省道:“那我还是称呼你一声贤侄吧……覃千户,劳烦您这一路带路,回去后我一定把给你的那份礼物,送到府上去。”
“不用了。”
覃云赶紧回绝。
你李孜省这趟回京,估计能被朝中人一次性坑个大的。
你的家产还不知道够不够赔呢,就这你还送银子给我?
不好意思,你的银子太烫手,我不想收。
覃云道:“卑职先告退,两位有什么话,尽管商谈,卑职在外守着,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前来打扰。”
帐篷内只剩下张延龄和李孜省。
二人对着火炉而坐,李孜省好奇地问道:“这炉子造型很奇特,这火筒……是充作烟囱用的?”
李孜省一上来,就对张延龄面前的炉子很感兴趣。
张延龄道:“炉子里烧的就是本地产的石炭,不过被我做成了蜂窝煤……这铁筒是把烟引到外面,这样基本上就能避免中毒。我也没想到,正月都快过去了,到西山来后还会遇到这么极端的暴雪天气。”
李孜省叹道:“别说贤侄你没想到,我也没料到。从居庸关出发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两天,就成这样了。”
张延龄好奇地问道:“李尚书出居庸关都两天了?才走到这儿?”
“这个……”
李孜省面目羞惭,小声道,“我不着急回京……这不是还等着山西那边,把俘虏押送过来,一起回京吗?我已经先让炳坤回去了……要说,最近他可真忙,我都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了……”
张延龄道:“难怪没见到庞先生随你前来。”
“嘿,你竟然称呼他为先生?给他脸了!”李孜省提到这个,就非常上火,道,“你就叫他老庞,或者直呼他炳坤也可。千万别给他太好的脸色,他很容易就蹬鼻子上脸,这人……没个正形。”
张延龄心想,没正形的应该是你,或者说是你们这种奇怪的雇佣关系。
等李孜省身体暖和一些后,手上捧起了热茶碗。
坐在那儿,李孜省就像被不肖子孙赶出家门的老人一般,开始絮叨起来:“……从京师出发前,我是一点都不感到害怕,以为办完西北的差事,直接去河南治河便可。
“谁曾想,军功从天而降,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呢,朝中那些文臣就开始集中针对我,真是福兮祸所依,前途难测啊!”
张延龄道:“这不挺好的么?”
“这……还好?”
李孜省瞪大眼睛望向张延龄。
张延龄笑道:“总归比年前进诏狱好吧?”
李孜省想了想,点头道:“贤侄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年前那会儿是真迷茫啊,进到诏狱里,暗无天日,生怕出不来。但这次,那些家伙只跟我讨要银子,那就好办多了。只是不知道多少银子能把他们给打发了。贤侄,你帮我参详一下?”
“晚辈从何得知?”
张延龄显然不想回答这么敏感的问题。
连朝廷那些针对你的政敌,都没说要从你手上敲出多少银子来才能放过你,你让我给你估个数字?
多了少了,显然都不合适。
李孜省道:“贤侄,你觉得,三十万两这数字,能打发过去吗?”
张延龄心说,还是你李孜省有钱啊。
本来都觉得你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谁曾想,你一上来所开价码就是三十万两?
言外之意,你手头绝对不止这数字呗!
亏老张同志还以为把你坑到倾家荡产,觉得对不起你,结果你还私藏这么多!?
那历史上这笔钱被谁贪了?
张延龄继续摇头:“晚辈是真不知道。”
“贤侄你足智多谋,再加上你跟陛下随时都能相见,揣摩圣意也更准确,帮我参详参详呗……”
李孜省用祈求的口吻道,“我也知道,那群白眼狼绝对不会满足于这数字。但我大概只能凑出这么多,这也是跟你交实底了,再多……就拿不出来了。”
张延龄笑了笑。
心里在想,你跟老张交过实底吗?
你这话,让别人怎么采信?
张延龄道:“李尚书,晚辈想问一句,如果朝廷非让你倾家荡产,甚至还要你把曾经所有的……进项都囊括在内,得有多少银子?”
李孜省问道:“你是说,加上曾经我给先皇的那些?还有打点各处关系耗费掉的?就是说,我所得的、经手的所有财货总值?”
“嗯。”
张延龄点头。
李孜省笑了笑,随口道:“大概有个百万两上下吧。”
张延龄顿时明白过来,总数应该远不止一百万两。
你李孜省之前帮补我张家的,就不下十万两,加上这次拿出三十万两,再算上你藏匿的一点家底——你至少会留下二十万两银子傍身……也就是说,你之前卖官鬻爵贪赃枉法所得,一定是在白银二百万两以上。
如此一来,你私自扣下个三成左右,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张延龄道:“如果让他们查实账,能推导出多少来?”
李孜省显得很自信,道:“那他们恐怕连三十万两都推不出来。毕竟没有人会记这种账,连我自个儿手上都没有!很多人送了银子,得到好处,难道要四处去宣扬?他们能掌握的证据,毕竟是少数。”
张延龄再问:“那李尚书觉得,重修黄河河道,拢共得花费多少银子呢?”
“这……”
李孜省瞬间有些犹豫。
显然这数字,公开账目和实际花费之间,存在很大的差异。
就算之前做过深入调研,李孜省也不想在张延龄面前随随便便说出个数字。
张延龄道:“之前在陛下和家父面前,李尚书都有笔账,为何在我面前又不能如实说了呢?”
李孜省叹道:“贤侄,实不相瞒,这花费多少,不好做具体的预估。之前不过是……逢场作戏,随便说说而已。
“真要涉及到具体落实,那还是得……稍微谨慎一些吧?但凡是哪里稍微拐个弯或是延展一段河道,动辄几万两银子就出去了!这还都不算人力物力。”
“那二百万两够吗?”
张延龄问道。
“这……”
李孜省道,“如果是借助淮河河道来进行拓宽和促成黄河改道的话,应该……差不了多少吧。”
张延龄点头道:“那不就挺好?如果让李尚书独自承担了修河的开销,不用从朝廷调拨一文钱,那朝中人应该会选择息事宁人。”
“啊?”
李孜省顿时瞪大眼。
我都说了只能拿出三十万两银子,你居然直接让我承担二百万两的大工程?
张延龄微微一笑,道:“当然,家父会鼎力相助,不会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