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
张峦终于回家了。
金氏听下人说丈夫回来了,并没有觉得多惊讶,毕竟以前张峦出去考试,附带以参加文会为名,四处鬼混,两三个月不落屋那是常事。
所以,金氏并没有出迎。
张峦气息粗重,脸色惨白,形容憔悴。
还是汤氏比较明事理,迎出来后看到自家相公这副惨样,大吃一惊,关切问候过后,赶紧把张峦往内院扶,准备把丈夫安顿好就去找金氏来,通过博取同情来缓和张家内部矛盾。
张峦刚在床边坐下,还没等汤氏实施她的计划,门口又有下人前来传话,说是沈禄来访。
“他怎知晓我回来了?唉!”
张峦幽幽叹了口气,对汤氏道,“等下你去跟你姐姐说一声,我这趟出门经月,真的是去养病了,延龄寻了个清幽的地方,供我静养。
“这两天身体稍微好转些,我才振作精神回来……你看看我现在这副鬼样子,真要瞎搞,莫说是半条命,恐怕一整条命都要搭进去。”
汤氏自然不会跟张峦唱反调,唯唯诺诺去了。
随后张峦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在前来传话的小厮引领下,颤颤巍巍缓步往门外走去。
前院正堂。
张峦坐在主位上,打量来访的沈禄,脸色有些不耐烦:“汝学,我刚回家你就登门,消息可真是灵通啊……非得赶这时候来吗?”
沈禄道:“听说朝会上,您主动把治河重任承揽过去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用得着你来说?我能不知这是大事?”
张峦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摇头道,“其实我一早就知道这事儿不简单,反正我已经想开了,大不了事情就黄了呗……不过是给黄河新修条河道,又不是堵溃坝决堤,事情没那么紧急。
“要真改不成,就维持原样嘛,这么多年了,黄河不照样好好的?几百年都熬过来了,就差这三年?”
“你……还真想得开!”
沈禄都快郁闷死了。
虽然我今儿没上朝,但也听说你在朝会上大言不惭,除了强行装逼外,还把李孜省拉下水,说要靠李孜省一人之力来承担治河费用。
你问过李孜省本人意见了吗?
就敢打这种包票?
一旦不成,非亏死你不可!
亏的不一定是你的家产,也可能是你在朝中的名望,让你以后再也无法在朝中立足,别人一提到你,就好像听到一个笑话……处境可能比在朝中没什么人缘的刘吉还要差。
张峦道:“谁让你来的?就为了跑来找我抱怨?嘿,有没有那么无聊啊……”
沈禄叹息道:“除了徐公还有谁?他在朝会上就想劝阻,却怕你跟陛下已提前把事决定下来了。你可知,现在有多少人为此紧张不已?难啊!”
“难?做什么不难?”
张峦无所谓地道:“迎难而上,克服克服呗!”
沈禄问:“要是治河的经费跟不上怎么办?全靠在西山开矿贴补所需?再或是靠你府上那些生意,诸如生产销售什么香皂、琉璃之类的玩意儿?”
张峦道:“汝学,你没事操这么多心作何?有必要吗?”
“这是替你着急。”沈禄显得很无语,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你说你安安稳稳当官不好吗?非要如此激进才可?”
张峦此时倒显得义正词严:“什么激进,你以为我帮的是外人吗?看似我在帮李孜省,其实我是在帮我那女婿啊!你是大明的官员,靠领朝廷俸禄过活,我能跟你们一样?”
沈禄这下彻底无语了。
张峦道:“旁人不看好的事,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做,而且一定要做好,不然如何彰显我与他们不同?
“正经做官,我不行,凭功名和资历,我远远不及朝中那些文臣,如果非要在我不擅长的领域努力,多少年才能有所成就?”
沈禄摇头:“你是国丈,自然与他们不同。”
“你的意思,只要我是国丈,在朝中安稳当官就能服众?旁人就会对我高看一眼?”
张峦嗤笑道,“算了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想要在朝中地位稳固,就得成就他人做不成的大事。
“汝学,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也知道你为何不看好这件事能做成。但你要相信,凭我和李孜省任一人,此事都做不成,但要是我二人合力……再大的事,那也不叫事,明白了吗?”
张峦回家只待了半天。
中午他陪着妻妾吃了顿饭,可惜两个儿子都不在,以至于饭桌上很是冷清,夫妻久不在一起,都不知该说点儿什么才能活跃气氛。
下午张峦又匆匆出门,这次是去见李孜省……
这是他期待已久的事情……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对张峦来说,仿佛这两年他最大的收获就是结交了李孜省这个朋友。
“老爷,此去您可不能喝酒。”
常顺一边赶车,一边回头提醒。
前些日子,无论张峦去哪里,都不带常顺,大概觉得常顺只听他二儿子的吩咐,是张延龄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得小心防备。
今天去见李孜省,他才重新征召常顺。
张峦道:“用得着你来提醒?真当我不要命了?且就算我想喝酒,人家也不会让我喝的。我现在这条命金贵着呢,价值好几百万两银子。”
常顺很无语。
他在想,老爷这是疯了吗?
就你这羸弱的小身板,走到哪儿看上去都没个人样,居然价值好几百万两?谁家银子多得盛不下,要买你这么个病夫?
张峦感慨道:“不过吾儿让我参与治河,这步棋也的确走得险了些……要是事情办不成,我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一会儿要是姓李的为难我,问我怎么解决治河经费短缺的问题,我该怎么说?”
常顺问道:“老爷,您是问小的吗?”
“问你?你有解决办法?”
张峦白了常顺一眼,警告道,“你好好赶车吧,别撞人了!”
常顺笑了笑,道:“小的是不懂朝堂大事,但就是觉得,您有二公子相助,什么事都能做成。”
张峦道:“李孜省人脉广泛,才是成功的必要因素,吾儿延龄是有些本事,但他做不到无端变出银子来吧?现赚银子贴补治河,那得多辛苦?你以为权力变不出银子来?”
“那个……”
常顺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小的不懂这些,但还是觉得,只要有二公子在,这世间就没有难事。他既然让您出手,事情应该就能办成吧。要是那位姓李的大官跟您说,您就明确告诉他,您有儿子相助,怕什么?”
“对,有吾儿相助,怕个球?哈哈!让李孜省知道,非气晕过去不可!”张峦脸上呈现出欢愉之色。
仿佛跟常顺聊天,能减轻自己的病痛一般。
皇宫内。
朱祐樘正在听取李荣有关李孜省和刘吉最新情况的汇报。
“……刘阁老还被锦衣卫关押留滞在宫外私宅中,奴婢已跟他说明,最好知难而退,主动上疏请辞,但他似乎……冥顽不灵……”
李荣知道皇帝的诉求是什么,所以便顺着其意思往下说——皇帝想让刘吉早日滚出朝堂,但刘吉就是不识相,拒不配合,虽然到目前为止双方还没撕破脸,但李荣估计,应该快了。
朱祐樘听到这里,果然很不悦:“岳父和李孜省正在为治河之事而奔波劳碌,他却依然执迷于朝堂争斗,如今参劾他的奏疏多如牛毛,他还不自知吗?”
李荣道:“刘阁老说,他对大明举足轻重,朝廷没了他不行。”
皇帝越是厌烦刘吉,李荣越是添油加醋,贬损刘吉。本来李荣就没打算跟朝中大臣建立起太过深厚的交情,此时此刻只需迎合好皇帝,就有机会成为大明内相,那还不得下点儿功夫?
朱祐樘道:“继续押着,让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李荣征询道:“要是过个几日,刘阁老还是执迷不悟,陛下您看……是否应该……”
“你有何建议?”
朱祐樘打量李荣。
李荣一脸认真地道:“奴婢看来,应该直接将之罢官,让其回乡便可。对外宣称,是他主动请辞。”
“嗯。”
朱祐樘轻轻应了一声,并没有明确表态,“好了,你先退下吧。”
“是。”
李荣行礼告退,犹自不忘看侍立在御座旁目无表情的覃吉一眼。
这时候李荣突然有些妒忌覃吉了。
无论覃吉是否有能力做事,皇帝好像对其都非常倚重……而在对待其他人时,却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老伴,你认为应当如何?”
朱祐樘目送李荣出了殿门,才问了一句。
覃吉回道:“不好说。”
朱祐樘问:“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难道你不提点儿建议吗?”
覃吉提醒道:“陛下,刘阁老若致仕,内阁可就只剩下徐阁老一人支撑了,如此一来朝事不就耽误得更多吗?且老朽在处理政务上,能力远不及怀公公,朝事很容易出现荒怠的情况。”
“我已经很努力了。”
朱祐樘一副很委屈的模样。
我当皇帝已经这么努力了,整天都在批阅奏疏,可惜下面的人不争气,帮不上太多忙,才导致政务积压。
光指望皇帝勤政,却没有合适的人充当秘书或者顾问的角色,那怎么行?
覃吉道:“先前去问过张国丈,他说,他对于入阁并无多少想法,或者说,他入阁后也帮不到陛下太多忙。因为在处理政务上,他的能力远不及东宫出身的那些讲官。”
“咦,怎么会这样?”
朱祐樘皱眉道,“岳父说他不行,谁又行呢?”
覃吉道:“国丈爷举荐了刘健和谢迁二人,还说,若是李东阳李学士回朝,或也能帮到陛下。而他坐镇户部,或能对治河事有极大地促进作用,且未来几年他的注意力都会放在这件事上,可能……无法帮陛下拟定票拟,打理朝政。”
“嗯。”
朱祐樘听完后很是感慨,“那么多官员,岳父的心思是最正的,他没有想利用跟我的良好关系来晋升高位,反倒是次次推脱,甚至有机会晋升也不去争取。”
覃吉也道:“或许张国丈更加务实吧。”
“对,只有岳父是真心为朕着想,即便他在病中,也不忘为朕分忧。”朱祐樘道,“但他不入阁……有些事,始终名不正言不顺。”
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
李孜省于城中的某一处别院中,宴席正式开始。
该有的阵仗都有,又是唱戏,又是莺莺燕燕,可当李孜省见到张峦本人,还是差点儿被张峦的气色给吓倒。
“来瞻,你这是……?”
李孜省差点儿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张峦摆手示意,意思是别提了。
然后他丝毫也不顾形象,直接一屁股坐在就近的石阶上,无奈道:“能留下条命,我已经知足了。”
李孜省赶紧过去相扶,却被张峦摆手拒绝,表示没必要,我休息一下就好。
最后李孜省无奈,只能跟张峦一起坐到石阶上,以显示自己跟张峦患难与共。
“来瞻,我听说,今日你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这才保下我。你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上朝替我争取,真乃……重情重义!”
李孜省满面感动之色。
张峦道:“别这么说,我不是在保李尚书你,而是想为朝廷完成一件大事,你不嫌弃我给你找了个大麻烦就好。话说,也是因为我,才牵累到你身上……”
“可千万别这么说。”
李孜省道,“我能从锦衣卫羁押下脱身,好端端坐在这儿与你说话,已不敢再多奢求。天大的困难,不也迎刃而解了吗?”
正说话间,庞顷迎了出来。
见到两位大人物,竟坐在石阶上说话,感觉很新鲜。
庞顷问道:“两位,是否进内院叙话?酒水和茶点都已经备好,考虑到张先生目前患病在身,不能用荤食,今日斋菜都很清淡,如果还有什么养病专用的食谱,张先生只管提出来,后厨有专人准备。”
“这么周全吗?”
张峦眼前一亮。
他没想到自己来赴宴,就像皇帝出巡般,享受到的待遇堪比入住行宫。
李孜省笑道:“一点儿斋菜而已,难道还请不起吗?就算是把家产留着用于治河,也得先填饱肚子不是?”
“李尚书家大业大,比不了啊。”张峦摇头道。
“来瞻,你这可是折煞我了,令郎在西山开矿,要不了多久就会日进斗金,你们家的产业也会越来越大,我可比不了。”李孜省道,“要不,咱移步内厅?外面天气还是有些凉。如果你身体不支,让人搀扶你。”
“不用,我已经缓过来了。”
张峦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三人往院子里走。
刚跨进月门,就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迎了过来,左右各一个,就要上前搀扶张峦。
张峦赶紧摆摆手:“谢过好意。我还行!自己来就好。”
说话间,真就做到目不斜视。
一旁的庞顷已知道张峦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并没有大惊小怪。而跟张峦最近没怎么接触的李孜省,则对张峦的改变瞠目结舌。
李孜省心里在想,你个张老怪,最近修身养性了?荤腥不沾,改吃素也就罢了,怎么连性子都大变?
一场病,果然能改变很多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