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友就像是放下心中大石一般,浑身轻松。
卖了女儿,却不知为何,竟让他无比心安,急忙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了同在西山等候的女儿。
当孙程盈得知老父亲出去一趟,就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的时候,心中的震惊是难以言喻的。
不但震惊,且还有一种对家庭的深深失望,心痛得无以复加——自己过去多年的努力都付诸流水,真心得不到回报,眼前这位喜滋滋告诉自己情况的老头子,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
“父亲,您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为何要如此作践女儿……把女儿当作货品卖给他人?”孙程盈激动之下,眼泪夺眶而出,很快秀气的小脸沾满泪水。
孙友本来还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
可当他说完后就后悔了。
实在是只考虑了家里的实际利益,却没怎么照顾女儿自己的意见。
随即他想到了张延龄所说的,女儿家的婚姻大事,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如此在意女儿的想法作甚?
你想得再好,能当饭吃吗?
孙友拿出可怜兮兮的神色,哀求道:“乖女儿啊,家中近况你是知晓的。为父去见到张家二公子后,本来也是想让他通融通融,容许咱找相熟的人家,合伙经营矿窑。这样等回头合适的时候,把矿窑转给那人,算是内部消化,无须征得他人同意。”
孙程盈一听,止住哭泣,问道:“这不是早就商议好的解决方案吗?”
“奈何人家不答应,为父有何办法?”
孙友叹息道,“张家是替朝廷向外出售煤矿,通过我与张国丈的关系,人家才给了一定优惠,让咱以市面二三成的价格,就能拿下矿窑,这是何等的荣耀?若是咱承兑矿窑之事传出去,那绝对是乱规矩的行为,人家还怎么把竞拍进行下去?”
“那你……”
孙程盈擦了一把眼泪,好似在说,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卖女求荣啊。
孙友道:“为父本来的想法,是让你嫁到张家,让你有个好归宿,这样咱两家就是姻亲了。但你想啊,如今的张家跟以往已大不相同,门第高贵,怎会随便找人联姻呢?后面为父就说,要不就让你过去做个小妾……”
孙程盈突然感觉自己的父亲很无耻,去别人家里做个小妾?问题是给谁做妾?张家俩小的都还没成婚呢,难道要给张峦当妾?这不是乱了辈分吗?
孙友继续道:“可惜啊,人家二公子坚持认为,这么做有违同乡情义,会被世人诟病,不得已便出此下策……否则你让为父如何一次拿出五千两银子来?
“这样吧,要是你实在不愿意,先过去,等为父从经营矿窑中赚取三千两银子,就把你赎回来。”
孙程盈气得浑身颤抖,瞪着父亲,以冰冷的口吻质问:“把女儿卖到火坑中,回头就算赎买出来,还能跟以前一样吗?”
孙友扁扁嘴道:“你真当人家张氏不顾情面的?二公子说了,你过去后,既不用当妾,也不用做丫鬟,直接去秦当家那边学手艺,让你过去跟着学个三年,等期限一到,为父就拿着三千两银子前去把你赎出来,连利息都不收呢。”
孙程盈继续无语。
老父亲不但把她给卖了,还卖得心安理得,甚至还给她铺好了未来的路,以后有个好“归宿”?
作为亲生父亲,你是如何做到这么厚颜无耻坑女儿的?
孙友问道:“闺女啊,为父且问你,这条路,难道不是当下最好的抉择吗?你觉得,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呢?
“你想让为父出去借银子,短时间内凑上五千两?那为父问你,家中要以什么来抵押借贷呢?”
孙程盈反问:“所以父亲就把女儿给抵押出去,换了三千两银子回来……父亲,您有考虑过女儿的感受吗?”
孙友苦着脸,紧盯了孙程盈好一会儿,才道:“吾儿,你先别委屈,为父问你,这些年你有考虑过家里边的感受么?
“尤其是到京城这一年多以来,你俨然是家中营生的大掌柜,过手那么多生意,可有哪一桩是赚钱的?
“这要换作以前,家中莫说是五千两银子了,万两银子或都筹集得出来……你可有反思过,这些日子家里经历过什么?”
听到这里,孙程盈突然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自己在家中已然犯了众怒。
感情老父亲这么热衷把自己拿去兑银子,是觉得自己在家中不是在帮忙做事,而是在快速地败光家产呢?
可能是孙友觉得自己话说重了,眼看马上就要跟女儿分别,却还如此横加指责,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接着道:“吾儿啊,为父并不是怪你,你不是很希望能跟那位秦当家一样,成为举世闻名的商贾吗?你跟她学几年,为父想,并不算亏待你吧?”
“若女儿要嫁人呢?”
孙程盈啜泣着问道。
孙友微微皱眉,道:“之前几年,家里早就催你嫁人了,可你听话了吗?因为你的事,家中很多事都推进不下去!为父这么想的,三年之后,你也不过二十许间,再嫁人也不是不可以!”
话虽这么说,孙友心里其实早有盘算。
谁说当父亲的就要为女儿的终身大事着想?
都把你卖出去了,所谓覆水难收,你就是我泼出去的水,我还在意你未来嫁谁不嫁谁呢?
赶紧把你送走,让家里人早点儿得到解脱,这是当下最好的结果,劝女儿你最好识趣,别给双方找不痛快。
“父亲,女儿这几年,是未曾给家里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利益,但好歹也是尽职尽责操持家业,您这么无情无义,真是寒了女儿的心。”
孙程盈差点儿就想又哭又闹又上吊,以此作为威胁,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孙友道:“不管怎么说,此事已经定下来了……为父已跟张家二公子签订了契约,你以后就是张家人了!”
孙程盈一听,瞬间觉得不对劲。
不是说好了只是暂时抵押出去,以后还会赎回来吗?怎么听你话里的意思,不是抵押,真就是一次性买断?
孙友再道:“家里会安排人帮你收拾东西,回头再请求秦当家好好照顾你。有关矿窑经营之事,以后还得请秦当家多帮忙。有你在那边,等于是双方多了个沟通的桥梁。女儿啊,以后……你要多保重自己。”
说到这里,孙友开始擦起了眼泪,不过更像是鳄鱼的眼泪,根本没什么诚意,因为他嘴角上翘,怎么都压不住。
见到此情此景,孙程盈不由在想,老父亲不会是觉得马上要把自己送走,心想着终于要解脱了,这是喜极而泣呢?
有关孙程盈去秦昭手下学艺之事,张延龄当面向秦昭做了说明。
此时张延龄正在回京的路上。
秦昭跟张延龄同乘一辆马车。
原本在这时代,男女大防的情况下,单身男女共处一车完全不可接受。但问题是张延龄如今已成为秦昭背后主家一般的存在,所以秦昭并不认为这么做有何不妥,甚至还以此来展现她对张延龄无任何戒备。
毕竟不管从哪方面看,秦昭成为外戚张家的白手套,跟着作为张家主事者的张延龄混,都不是她吃亏。
“二公子,您这是让那位孙小姐无地自容啊……以她的心高气傲,怎会甘心在妾身这边学习经商之道呢?”
秦昭面带笑容说道。
似乎她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想到能把孙程盈制服,让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以自己徒弟的身份存在,秦昭并不如何抵触。
张延龄问道:“秦当家,你要是觉得不合适,这件事可以作罢。我再给她寻个出路便可。”
秦昭不置可否,笑着问道:“三千两银子,二公子觉得孙小姐物有所值吗?”
这问题,可说非常尖锐。
以孙程盈折换三千两银子,真以为此女浑身上下都是金子做的?怎么想,都觉得孙程盈不值这个价。
甚至都不用想,就知道孙家以后很难把女儿赎回去,除非是张家找人在外面散播一些谣言,让孙家顾忌在士林还有地方上的面子,才有可能会就范……但到时孙家要一口气拿出三千两银子来,听起来还是觉得不切实际。
且这么做还有个弊端,这些谣言既会伤到孙家,也会让张家陷入趁人之危的骂名中,反倒不如三缄其口,那结果就是……白白损失三千两。
张延龄笑道:“家父一直对姐姐退婚之事抱有一定歉意,想让我对孙家有所补偿。五千两银子,只是我定下的规矩,就是跟孙家说,再大的恩情,折价五千两已到头了!只是我没想到,堂堂孙家,现在竟然连五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了,也太出人意料了!”
“是啊,妾身也没想到,孙家衰落得如此之快。”
秦昭也感慨道,“想当初,妾身跟孙家合伙做粮食生意时,他家算是河间府地面数一数二的人家,只账面往来就轻松破万两,这些日子也不知如何经营的,家产缩水这么大!不过,要是让他们将家中田产悉数变卖出去的话,未必凑不出五千之数。”
张延龄摇头道:“田土乃家业之基,想来孙家再不智,也不敢动田产的主意,我也不会逼人太甚,落下骂名。既然孙家拿不出现银,就以女儿抵偿一部分债务,剩下的就当额外施恩。这个女儿,孙家是否肯赎回去,我并不在意,关键是规矩未被打破就好。”
秦昭感慨道:“二公子思虑周全,妾身佩服。”
张延龄笑着看向秦昭,道:“既是过去跟你学东西的,以后秦当家不必给她太多脸面。就以先生的名义,对她严加管教便可。”
“那学成之后呢?”
秦昭问道,“二公子打算收在身边,做帮衬之用?”
“有那必要吗?”
张延龄反问。
秦昭不由点头。
这年头当官的或是有权有势的人,栽培女子经商,躲在背后当白手套,并不鲜见。
毕竟女人一定程度上还是很好控制的,在这农业社会,失去靠山的女人,其实在市井间举步维艰,多大的底蕴都是白搭。
但这只是一般人的思维。
像张延龄这样本身就家大业大,且背景通天的,行事可谓肆无忌惮。以张延龄那通天的本事,似乎也没必要培养女人当白手套。
女人对张延龄来说,最多是个点缀而已,还想上台面?
西山最大的煤矿,不出意外的被秦昭以六万二千两的高价给买了下来。
这价钱,让在京的商贾着实吃了一惊……
就算张延龄所开的矿看起来再好,毕竟看不到长远,万一回头朝廷政策变了,或是张家失势,那现在投入的银子不就白白打水漂了么?
这还不算煤矿未来可能面临的产量降低,或是出现大的透水事故等,让矿窑经营不下去。
都觉得秦昭太过愚蠢,这女人简直是在败家。
但无论怎么着,但凡听说这件事的,都会感慨西山真是盛产金疙瘩的好地方,也是变相告诉世人,张家就是牛逼,能生出金蛋来不说,且还有人捧场,徽州商贾可谓是不遗余力地鼎力相助。
到第二天,西山已经出售十三个煤矿,总得银四十六万两。
消息传回京师,当覃吉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知朱祐樘时,少年天子也是惊讶得合不拢嘴。
朱祐樘一脸好奇地问道:“那矿窑,真有如此大的魔力,能让那么多商贾趋之若鹜?”
连一旁的李荣和萧敬等人,也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朝廷什么事都没干,只是让张延龄去西山走了一圈,给了他一个便宜行事的权力,甚至没让朝廷出一文钱……结果第一批煤矿还没出手完,就已经赚取近五十万两白银?
加上之前张延龄已经呈报上来,大明府库所得一百二十万两左右的盐税,等于说张延龄从这两件事中就给朝廷带来近二百万两白银的收入,甚至可以预期在第一批煤矿全部出手后,数字会大大超过二百万两。
是个人都觉得,张延龄生钱的能力太强了,简直一个人能顶半个国。
覃吉笑道:“奴婢骤一听,也是难以置信,不过白银已陆续开始入库。小国舅既如此呈报,想来就不会出任何偏差。只是小国舅说,这批银子或有部分要用在开采新矿窑上,以及用以……铸炮、修河等事上……”
“由得他去!”
朱祐樘爽快地道,“这是延龄自己搞来的银子,由他自行分配最好不过。”
李荣看准机会,急忙凑上前建议:“陛下,小国舅如此能赚银子,应该给他委命个官职才是。”
朱祐樘笑着摆摆手:“不必心急,延龄还只是个孩子,其实我一直希望他能好好读书……眼下他为朝廷做了这么多实事,一时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奖励他。”
说到这里,朱祐樘已经忍不住要起身回坤宁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妻子。
覃吉又道:“陛下,其实有两处条件最好的矿窑,小国舅并没有打算出让给民间,准备以内府派人自行经营开采。另外,就算民间把这些矿窑暂时揽过去,他们以后每个月还要给朝廷交税,这可真是长久的买卖。”
“哈哈。”
朱祐樘眉开眼笑道,“正是这样,我才觉得延龄思虑周到。这么一说,其实我都想去西山走一趟,实地考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荣连忙劝说:“陛下,西山之地瘴气横行,且人员品流复杂,您实在不宜前去。”
覃吉也道:“是啊,陛下,由奴婢等人代替您过去查看,便好。”
“嗯。”
朱祐樘点头道,“延龄回来了没?还滞留西山吗?”
覃吉道:“已经回京了,回来后,马上又去盯着铸炮,据说最近京师铸炮工坊,每日都干得热火朝天。有充裕的资金支持,工匠的士气全都起来了,好像都知道做成事情就有银子赚。”
“唉!”
朱祐樘感慨道,“无论是工匠,还是市井百姓,都只是为谋生而已。能让他们养家糊口,他们有何道理不好好做事呢?去跟延龄说,让他有时间入宫来一趟,几日没见,我实在是想念得紧。”
周围几个太监听了,心中都羡慕不已。
看看人家姐夫和小舅子相处得简直蜜里调油,真是怎么羡慕都羡慕不来。
混得比亲兄弟都更亲,真就好像义结金兰,且互相帮扶,待人以诚……
李荣再次请示:“陛下,是否要对小国舅行赏赐呢?”
“这个……”
朱祐樘沉吟了一下,还是摇头叹息,“延龄这孩子,没什么缺的,都不知该赏赐他点儿什么才好。不过我这边给岳父的,不会太少。
“这件事,你们毋须操心,我会酌情安排。好了,朕要去见皇后,剩下的差事,就交给你们处理。有不太好办的事,等我回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