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好姑娘,姣安儿也是……人又选择不了自己生在何处,她能做的选择,都已经做的很对了。”
凌霄在程勉父母家中坐了许久,程勉母亲招待着吃喝,又与姑娘家说了些体己的话,半晌见凌霄要离开,好说歹说塞了不少刚做的饭菜。
见又是凌霄一个人,程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了上面这一番话:“至于姑娘你,双亲皆亡怎么不可怜。”
“若是你不嫌弃,我夫妇二人见你投缘,往后出嫁,你便从这里走,权当我们是你家人。”
凌霄嘴甜,也麻利。当然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有人真心待她。
“凌霄家世不好,怎敢高攀。”恐怕二老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轰动了京城,新科状元郎要娶的教坊女罢?凌霄对于这个身份,到底是介怀的。
哪怕已经出了教坊,可世人言语可畏,越是真心待她的人,她便越不想与人添烦恼。
“谈何烦恼,我夫妇二人老来得子,亲子早丧,倒是希望身边能有个说得上话的承欢漆下,也算是一件乐事。”
“凌霄的过去不好,不敢玷污门楣。”
“既然你口中那些不好已经是过去,如今便是如今,往后便是往后……你看,就连那山上的松云,每天都要变换一个模样,更何况是人?火炼真金,留下来的才是最宝贵的存在。”
看得出凌霄的回避,老妇人没有再提,又叫自家相公取了些才做的酒酿来,一道递给了凌霄:“也罢,你自己如何想法我们也不逼你,这酒酿你带回去与姣安儿一起吃,两个姑娘家到底不容易。”
“你若是有暇,也该劝劝她,往后的日子便是自己的……”
“终归她那个爹待她,也不过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即便是有感情,往后也该过自己的日子。”
面对管殷,老妇人没有这么多话。因为人年纪大了,看得出来谁是那个真正能开解自己的,谁又陷到了自己的过去里面难以自拔。
“这太阳东升西落,星移斗转,我们能见几十年。”
“远处这山又看了我们一代代人新人换旧人。若是它可怜人生苦短,早就地崩山摧。”老妇人并不是不懂书文的,每一句话带着人生,也含着哲理,“总该往前看,往上长。”
“是。”
老妇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攀上凌霄的,一下一下的轻抚着,目光中带上了长辈对晚辈呃慈祥和怜爱。而后者此时正站起身来,泳衣胖的布擦过桌子上的水渍。
“好。”凌霄接连两句话应下了老妇人含着忧愁的劝告,却依旧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回应。
除了院门,凌霄回望过去,程家门前没有什么攀附墙壁的凌霄,倒是一棵枇杷树透着香气,看上去很是结实——不像是凌霄花,墙倒了,凌霄花也就跟着坠落在地上,无处攀援。
终究不该像是凌霄花。空有一身美貌,却不得不攀附在其他事物上,也没有自保的手段。以至于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只能随风就雨,成了一件美好的摆设。
凌霄心里蓦地升起主意来,只片刻,又甩甩头把这个可怕的念想甩了出去。
“不会的,不该的,他还专门来看过你不是么?”终究是一句又一句的话在凌霄心头埋下了种子。
从始至终想要离开的教坊,如今反倒成了凌霄心头最安稳,没有风险的那一处,
走出来,选择了张殊文,凌霄几乎绝了自己的退路……
昨夜的雨铸就了远山的氤氲,却也让眼前的路变得湿滑泥泞,凌霄蹙着眉,踮脚踩过去,千小心万小心,一脚落得稍微重了些,便在地上留下一道长痕。
堪堪站稳了身子,凌霄心有余悸的向后望去,看见地上浅浅的小水洼里正倒映着粉墙黛瓦,也倒映着远处青山——好一番人间春夏交,只是愁人心头不明朗。
抚了抚胸口,凌霄继续向着小院的方向赶路。所幸到了院门口,手里面呃饭菜还完好,热腾腾的酒酿还氤氲着蒸汽。
凌霄的衣摆蹭上了淡淡的泥痕,整了整衣冠,凌霄的目光又难免投射到了墙上的凌霄花上。雨大娇花,一地落红,也不知能否像是那首诗一样“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又或者像是妈妈唱过的那首词写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白叫娇花滋养了绿叶,来年再放,却又不是这些花,赏花的人也已经不是自己……
或许就像是程老夫人说的那样,孤独久了难免会伤春悲秋,凌霄身边有人陪着,程老妇人和程老爷相依相伴,却有太多的不可说,终究还是苦闷了自己的心。
“凌霄,回来便进屋来,外面刚才下过雨,休要受了风寒。”刘姣安除了话少以外,往日里要人心头发暖的话却是一点也没有变。
好像刘家的罪就像是当堂判下来那样,并没有影响到刘姣安分毫——甚至,属于刘姣安母亲的嫁妆,还被留给了刘姣安。
“好,这便来了。”可凌霄看得出,这一切并不像是表面这般模样。
就像旁人眼中自己的娇羞、彷徨、迫不及待,实际上都藏着自己说不出的忧愁——门前那棵凌霄花,可有人问过它的感受?
蒙蒙的细雨又来催人沉眠。
私塾里的一天终于进入尾声,闲的无聊的程衡自然不会少了来骚扰管殷一番。
两个人之间依旧是心照不宣。正如程衡所说,在这个时代里,自己和管殷之间的身份关系,容不得两个人的情感更进一步。
若是当真有机会回到他做戏曲编导,她做中学老师的现世去,两个人的情愫能有怎样的交代,也只有交给时间和一切的未知。
“想手机了,也想那些垃圾食品了。”
今科的进士都不算多出彩,皇帝还没有想起来有这么个探花郎,也没打算好给程衡安排在什么位置上,程衡干脆趁此机会偷闲。
“怎样才能回去……我好像闻到茶干的味道了。”程衡的思维很跳脱。
毕竟是做编导的,要逻辑缜密,也当然不能少了天马行空。比起管殷,其实程衡自己的模样更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褪下了在这个时代被迫安上的外衣,两个几乎没有怎么接触过社会的青年人,其实有各自的幼稚和软弱。
学着老师的模样教书,为了一腔热血撑起一台戏……却不得被迫展现出来一份成熟。
有了稳定的收入,管殷所幸将剧本一事推掉了——程衡能写出来的东西,难免在什么时候就揉满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少做少错,少说少错,这句话是没毛病的。
尤其是在前有豺狼,后有虎豹的境地下,想要活下去,先要收敛起自己的锋芒。
对方显然也不算惊讶,之前的剧本足够演上一段时间,更何况戏台上照程衡的话来说,那便是“常演常新”,双方算得上是好聚好散,没有闹得和程衡与黑心老板之间那么僵。
“想吃豆腐干了?”
人一闲下来,嘴里边总觉得没味道。当然,管殷也知道自己这一代人无非是闲的时候嘴边想要有些零食嚼着,不闲的时候,也希望自己能够有些小零食吃着。
字豆糖这种很甜的吃食吃不多,香干是个不错的消遣。
“那就出去转转。”没有寒假暑假那么长的假期,就算是端午、清明也是还没有休息下来,便又要继续教书。
管殷在私塾的院子里呆久了,也想要出去走走。
原以为在这里没有手机,无聊便是见山见水,却没想到做个教书先生竟也有比当老师辛苦的地方,借着程衡的想法,原本只想着出去的管殷,也找到了目标。
不远处,老婆婆站在屋里,门口摆着摊,老爷爷叫卖着香干,一时间要程衡有些恍惚。
小时候的故乡,也有这样一处夫妻店,自己百吃不厌的香干就是从这家百年老店里买的……所以,一个世界,又一个,程衡喜欢的哪里只是香干,分明是那个固守在那里的味道。
有这个味道在,好像一切就似梦似幻,无论回不回的去,好歹知道自己像是活着。
“买么?”
“买些吧。”想明白了,其实眼前的香干也就不那么诱人了。
琼林宴上山珍海味,现世也从没少过天南海北的吃食。这香干越嚼越香,可底色却是淡淡的苦咸,像极了困在时间里发愁的人。
“好。”看出了程衡的犹豫,管殷并没有买太多。
只是目光扫过有些幽深,又黑洞洞的屋子,看见蒸汽赋予墙壁的斑驳的色彩,管殷又寻了个理由多给了老夫妇半吊钱。
老夫妇说什么也不肯要,管殷和程衡推了几次,终于还是在前者的坚守中败下阵来。
“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安然自得,乐在其中。”
夫妇两个显然不用有京城那个从二品京官的烦恼。
到如今,程衡和管殷一番推测,也早就分析出来教坊背后的利益链条。
原本也是个教坊女爱上应试书生的故事,可偏偏如今的教坊妈妈激流勇退,留在了徽州。
两个人的情感也逐渐的磨成了记忆里一个平面的烙印。这辈子忘不掉,可却早已经变了质。
教坊妈妈借教坊四通八达的消息渠道,将故乡的消息传递给那京官,助其打下基础,以得青云直上。
另一边,以旧情为名,做了这教坊的后盾——这才让这么多姑娘不用买身,凭着一身本事待客。
也让原身管彤彤藏匿其间这许多年,刘父刘青显却并不知“殷云山人”的真正身份。
如此说来,这要剧本的人与谁相关,也就更为显而易见。无非是棋局上的棋子,有用的时候,便好生活些。
“管殷,你想没想过如果我们真的回不去了该怎么办?”
想过,却不敢想下去。这是管殷心中的答案,可同样是不敢说出口的。
“避谶。”管殷口中默念了一句,并没有把心中的答案说给程衡听。
管殷本身是不迷信的,到了这种事情上,却也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你说,如果我们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答案的另一边更可怕。如果死了也回不去,那又该怎么办。
看小说的时候,谁没想象过自己或许也有穿越做男女主的那一天?程衡看“文抄公”类型小说的时候,想穿越回回去,先汤显祖、白朴、李玉渔一干人等写出他们笔下的人物来。
甚至改一改,把后世觉得看不下去的桥段通通改掉,让经典趋近于所谓的完美。
管殷也想过自己穿越之后,能够靠着对历史的判断,成为一大谋士——静下来,又觉得历史的进程从来不可能因为一个人改变进度条。
“不敢死。”管殷如是说着。
“青山招风雨,也依旧矗立在那里,我们总不能轻易的言生言死罢……”
又是良久的沉默,最后两个人将这个时候的愁思全部归功于窗外“噼里啪啦”的雨,闷闷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其实好歹这里的师生关系好得很。”
好么?京城里的师生关系可是怪得很!
“其实或许我写个剧本也能名留青史,前人写的太全面了,我们想要创新,总跳不出原本的套子。”
能么?先于这个时代的文艺作品往往才是后世传唱的经典,可是在当下,总得有口饭吃,才不至于饿死——不至于像汤显祖一样,写了一梦,被封建礼教在地府打板子。
两个人自己说出来都不信的话,却说给了对方听,好歹也算是一种鼓励……
窗外的雨蒙上了远山,远山扬起弯弯绕绕的雾气,不知是人家炊烟,还是香火腾云透天地,终归带着一种不切实际的美。
“忽然想去黄山转一转,梦里见多了,分不清什么是梦,有些怕什么是现实。”
在这里呆久了,除了内心的向往之外,还分得清自己属于什么时代么?
程衡的话意有所指,而管殷似乎同样听懂了,抬起头看向天井,天井外不确定何方的山,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