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耙——”
正月下旬,本该回暖时节,此刻却无比寒冷。
关中大地,无数农民在地头翻地,等待回暖后育苗播种。
汉军收税较高,但比起此前唐廷治下,却宽容了不少。
粮食够吃,也无官吏兵卒骚扰,日子相较关东,可谓太平。
除此之外,汉军从不征发徭役,而免去徭役的这种做法,直接让百姓省去了许多麻烦事。
唐朝的徭役主要分为两类,一种是每年二十天天的正役,从事修路、筑城、运输等公共工程。
一种是地方官府临时征发的劳役,如修缮官署、治河等,时间灵活但易被滥用。
尽管制度设计合理,但在实际执行中,仍存在诸多问题。
比如正役虽然名义只有二十天,但往返路程并不算入其中,故此百姓服正役的时间,短则一个月,长则两三个月。
不仅如此,由于正役由衙门官吏通知,故此必要的打点是不可避免的。
倘若不提前打点,得罪了官吏,被安排在了农忙时节去服役,那将导致田地荒废,威胁家庭生计。
除此之外,地方官吏常超额征发,中唐后杂徭甚至成为常态,远超正役负担。
杜甫《石壕吏》中“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的描写,其实就是自中唐以来,大唐百姓被徭役逼得百姓家破人亡的惨状。
刘继隆到来后,将所有徭役废除,改为征募。
尽管工价不高,但却不影响百姓,而城里和狭乡的平民也因此有了其他收入。
“你们啊,好好珍惜当下吧。”
“耶耶我年轻时候,衙门每个月要征发四五个月的劳役,哪来时间为自己开垦荒地啊。”
“如今汉王准许我们开垦荒地,还发良田给我们生活,放在曾经,那都是梦里才敢想的事情……”
长安城西十余里外的某处官道旁,杵着锄头的五旬老农与儿孙交代着曾经的不容易。
在他面朝的田间,则是有四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正埋头翻地。
少年人听到老农这番话,纷纷开口道:“不就是服役嘛,我等又不是没有服过。”
“耶耶您放心吧,等今年农忙结束,我们就去西边开荒去,争取每人开一亩荒地!”
“我不去开荒,我要是当工人,听说衙门募工,每日有十五枚钱呢!”
“十五枚钱?那能买什么啊……”
“十五枚钱能买的东西不多,可我们又不是去干一天,干两个月不就好几百钱了?能买一石麦子了!”
“这么多,那我也去!”
少年人们热热闹闹的聊着,手上的活计却没停下。
见他们说要去打工,老农也道:“你们以为那工这么好干?”
“我听说农闲去的人多了,没点关系都寻不到活计,你们啊……还是老老实实开荒吧。”
老农的话,宛若一桶凉水,把几个少年人热忱的心给浇灭。
然而这才是现实,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情,有人情就会有人情关系社会。
因为老农的话,田间安静了下来,少年人们埋头干活,而老农休息了片刻,随后也加入了队伍。
爷孙五人好不容易翻了三亩地,便见远处官道上突然出现了汉军的骑兵,于是纷纷张望而去。
“驾、驾、驾……”
百余名骑兵疾驰而去,没有半点停留。
少年人们脸上流露向往,老农则是沉默着,不多时继续招呼少年人们继续干活。
不过似乎是因为汉军的经过勾起了少年人们心中的热血,他们先后开口道:
“实在不行,等我十八岁就去当兵。”
“没错,听说去军中可以识字,每年能省好几千钱呢。”
“识字算什么,主要还是军饷,我听说汉军普通步卒每个月能拿一千三百钱,骑兵每个月一千八百钱。”
“一个月的军饷,都能买两三石粮食,够吃三四个月了。”
“而且我还听说,汉军每日能吃一顿肉,操练还能吃牛肉。”
“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牛肉呢。”
他们脸上浮现向往,老农也颔首道:“当兵好,等你们能当兵,估计天下也太平了。”
“我看官军不是汉军对手,要不是去年闹了旱灾和蝗灾,说不定汉王早就打过去了。”
“你们长大后若是真的能当兵,倒也不失为好出路,至少娶个女子安家还是妥当的。”
娶妻生子,这是头等大事,但不管哪个时代,都会有男子受限财力而无法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不过在老农看来,如今汉王均分田地,应该不存在有人无法娶妻生子才对。
在他这么想着的同时,远处官道上,开始陆陆续续出现汉军的行军队伍。
“耶耶!是汉王殿下出征回来了!”
“什么?”
眼尖的少年人们看到了那熟悉的图案,老农错愕看去。
他们不识字,但他们还记得几个月前汉王殿下南下时的场景。
如今的场景,与当初如出一辙。
“汉王殿下回来了!”
“没错!是汉王殿下!”
“汉王殿下回来了……”
随着刘继隆的大纛出现,官道两旁的百姓纷纷叫唤着靠向官道,伸着头仰望队伍,试图看到刘继隆的身影。
尽管他们不知道谁是那位汉王,但无数百姓都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
汉军的队伍开始从他们眼前经过,有人递水,有人递出胡饼,但没有汉军兵卒接下,毕竟这是触犯军令的事情。
汉军的军纪,早已深入这些兵卒的骨髓,只因为每日的扫盲课,不仅让他们明白了旗鼓号令,还让他们知道了军令的内容。
比起文盲,知法者才更惧怕法律,也更善于运用法律。
眼见汉军兵卒不收,这些百姓脸上笑容更加洋溢,只因为他们愈发确定这支队伍是汉王的那支队伍。
这倒不是留在关中的汉军对他们怎么了,只是因为他们鲜少能看到汉军,所以用军纪来判断汉军,成了关中百姓的必修课。
“骨碌碌……”
车轮压过官道,本喜欢骑马的刘继隆,如今也不得不坐在了马车里,只因需要他处理的政务着实太多。
六轮马车内,刘继隆在罗隐的帮助下处理政务,而这其中最为紧要的,除了关中水利的修葺,便是关东正在爆发的战事。
“黄巢居然这么轻易攻破了洛阳关隘,如今还已经围攻洛阳五日有余,奇哉怪哉……”
拿着安破胡送来的奏表,刘继隆是没想到,黄巢竟然那么轻易就攻破了洛阳南三关。
只是他略微思考,一想到被大唐能打些的将领不是在防备自己,就是被自己俘虏关进了临州大狱,他便释怀了。
“殿下,洛阳可不容易攻打,恐怕没有数月之功,难以被黄巢攻下。”
“我们倒是可以趁这个时机,派人前往关东对皇帝嘘寒问暖,趁机递出台阶。”
罗隐适当开口,而他这番话也并非空穴来风。
洛阳不比关中,可以说是真正的易守难攻。
只要有足够的兵力,加上守城将领布防得当,坚守几个月并不困难。
若是遇到王世充这种存在,便是李世民都需要耗费一年半载,才能将其攻破。
类似安史之乱,一个多月便攻入洛阳那种事情总归是少数。
“黄巢围攻洛阳,这对我们确实有好处,他越晚打下洛阳,我们施展手段的时间就越长。”
刘继隆收起这封奏表,随后看向罗隐道:“吾亲自手书一封,你挑选有能之人前往关东,寻到皇帝行在后,看看能否缓和吾与朝廷关系。”
罗隐眼前一亮,连忙作揖:“殿下放心,臣定不负众望。”
君臣对答间,刘继隆写下一封手书,随即转交给了罗隐。
罗隐小心翼翼收起,紧接着看向刘继隆,却见刘继隆望向马车外,目光是那一群群仰望马车的农户。
“昭谏,你觉得百姓秉性如何?”
刘继隆询问罗隐,罗隐闻言没敢立马回答,而是小心翼翼道:“百姓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借用《荀子·哀公》中的这句话来回答,可刘继隆并不满意,因为他询问的是百姓的秉性。
不过罗隐避重就轻,甚至有些偏题的回答,倒也能说明他对百姓的看法。
刘继隆前世学过不少有关政治的东西,其中阶级矛盾无疑是必谈的一个政治问题。
每个时代的阶级矛盾各有不同,如果真的要划分,其实就是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
刘继隆如今也是剥削者,因为时代背景和生产力决定了他不可能成为什么解放者。
不过他可以在剥削的同时,尽可能的开放百姓的眼见,开放他们的思想。
开放思想,无疑需要更多识字的人,而汉军如今的官学体系,实际上还是服务于统治者的一套体系。
想要真正开放思想,那就得把学习的门槛降低。
精英式的官学体系,只适用于快速培养一批平民学子,但随着这批平民学子成为官吏后,新的剥削便开始了。
刘继隆很清楚,但是他需要这群人,所以他没办法。
唯有结束战乱,他才能继续推广官学,而历史上也有对应的例子给他抄写,那就是朱元璋的社学制度。
不过朱元璋的社学制度虽然很好,但受限于明朝糟糕的财政问题,延续不过百年便开始宣告流产。
刘继隆所想的,就是依靠社仓制度,多多培养教习下乡,衙门只负责教习俸禄,不再负责学子的纸笔砚墨。
只要停下提供纸笔砚墨的制度,衙门就可以省出大笔开支去安排教习下乡。
不过问题也摆在眼前,纸笔砚墨造价高昂,平民无疑无法负担如此沉重的压力。
所以自己必须先解决纸笔砚墨的成本问题,起码要将价格打下来些才行。
五六十年代的扫盲手段,刘继隆也曾考虑过,但他思考过后便觉得不现实。
首先建国初的文具物价是国家统一定价,价格低廉,只要不买钢笔和书包,采用布包和铅笔,普通百姓在文具上的消费也不过三五块钱,而当时一个农民每天上工,一个月的工分就价值六块钱。
生产力的不同,让刘继隆只能抛弃这种快速扫盲的方式和手段。
所以摆在他眼前的,只有招募大量教习下乡扫盲这一条路可走。
相比较学子纸笔砚墨的价格,教习的俸禄便显得很便宜了。
不过在推广这种变相的基础教育前,刘继隆还是得继续走精英路线,培养出一批毫无背景的官吏才行。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翻出国子监的奏表,从中看到了去年毕业的大学学子数量。
两千八百余人,这是陇右官学每年向他交出的一份答卷。
他拿起奏表开始一份份处理起来,时间飞速流逝。
一个时辰后,随着马车渐渐停下,罗隐也开口提醒道:“殿下,到长安了。”
“嗯。”
刘继隆放下毛笔,起身走下马车,见到了长安明德门外的文武百官。
“参见殿下……”
以高进达、崔恕等人为首的官员开始躬身行礼,刘继隆微微颔首,上前安抚道:
“三川已经收复,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高进达与崔恕对视,似乎想说什么,但苦于四周人多,二人都闭上了嘴。
刘继隆见状便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于是草草安抚了前来迎接的官员,随后便重新返回马车,乘车前往了汉王府。
高进达等人跟随他前往汉王府,兵马则是由王建、李阳春、马懿、高淮等人调遣进入早早准备好的城内军营中。
走入长安,透过车窗,刘继隆可以感受到长安正在渐渐地恢复往日繁华。
一种新的气象将关中笼罩,便是普通百姓入城买卖,也不再佝偻身形,而是昂首挺胸。
从眼下变化来看,窦斌将京畿治理的不错,这让刘继隆十分满意。
与此同时,随着时间推移,他也来到了汉王府门前,并停车走入了王府。
高进达、崔恕、罗隐、陈瑛、窦斌等人跟上了他的脚步,不多时众人走入王府大堂,等待刘继隆入座并示意后,才先后入座。
“吾清楚你们想说什么,是不是觉得吾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的去缓和与唐廷关系?”
刘继隆开门见山,高进达等人听后颔首,并且由高进达表达道:“殿下,我军虽受旱灾、蝗灾等灾害,以至于关中粮草不足,但依靠陇右和三川,依旧能储存足够多的粮食,供给大军东征。”
“臣以为,着实没有必要与唐廷缓和关系,反正自我军归义返唐来,唐廷助力甚少,掣肘甚多,这是诸镇都看在眼里的。”
“即便殿下不举唐廷旌旗,也不会有人能怪罪殿下。”
高进达这话倒是没有问题,大唐这些年调拨给陇右的资源,其实也不过四五十万贯。
陇右为大唐守边,保障了关内道和京畿道安全,一个藩镇干了京西北八个镇的活,拿的钱却只是他们零头的零头,最后还要被针对。
大唐的手段都被诸镇看在眼里,便是唐廷也很难说刘继隆有负圣恩之类的话。
不过即便如此,刘继隆却还是想要安稳发展一段时间,把手中的五个道给消化干净,然后再东进攻略天下。
这样很慢,但慢有慢的好处,只要把内部问题解决,刘继隆就有自信能在三年内平定天下,而他身后的二十六万汉军就是他的底气。
深吸口气,刘继隆刚想开口,却见王建脚步匆匆的走入正堂,面色凝重。
“殿下,南蛮突袭了我军的清溪关。”
闻言,刘继隆眉头微皱:“情况如何?”
“尚未有军情传来,但清溪关有五千步卒,虽无火器,但也不是南蛮能轻易攻下的。”
王建的话倒是十分自信,但汉军有这份自信的底气。
“传令给张武,若有捷报,第一时间通禀。”
“末将领命!”
交代过后,刘继隆这才看向了高进达他们,开口说道:“向唐廷讲和,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如今黄巢在东都闹得不可开交,而东都之中的聚集的世家豪强,恐怕多于长安数倍。”
“倘若黄巢在洛阳大闹,那我军收拾这些世家豪强就轻松多了。”
刘继隆在等,等黄巢把世家的屋顶给掀翻,届时他这个建议开窗户的,就会成为世家豪强所拥簇之人。
尽管刘继隆记得,黄巢在历史上攻入长安时,也曾礼贤下士,但世家豪强终究看不上他,如此刻的萧溝等人看不上刘继隆一样。
结果就是黄巢得知这些世家豪强与唐廷仍旧暗通款曲后,帮助唐军击败黄巢,将黄巢赶出长安后,黄巢才受了刺激。
结果就是,黄巢夺回长安后,立马对这群人大杀特杀,甚至连长安城内的百姓都不放过,只因为长安的百姓也支持唐军。
对于这点,刘继隆倒是可以推波助澜,完全不需要黄巢体验一次失败。
“可还有事?”
他回过神来,目光审视众人。
高进达与崔恕闻言缄口,李衮师则是作揖道:“殿下,官学暂时无法开办……”
“为何?”刘继隆皱眉询问,李衮师则是回应道:“只因纸笔砚墨不足,故此无法及时开办。”
“纸笔砚墨不足,那就想办法,可以取石磨为条,取筷子般木头一分为二,将石墨放入其中,刷树脂合上,以此书写。”
刘继隆提出的就是早期铅笔,不过效果并不好,他在山丹时就试过。
如今情况紧急,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必须现在立刻培养一批青年学子,在他们扫盲差不多后,举兵东进河东或河淮。
李衮师将刘继隆提出的这个办法记下,接着便沉默不再开口。
刘继隆见状询问高进达:“去岁陇右秋收的粮食,若是要将其中七成运到长安,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能运抵多少石?”
“这……”高进达沉吟,随后从袖中取出袖珍算盘敲打起来,不多时便开口道:“所用人力次数不少于三十万,挽马车二十万辆,需时四个月,损耗在四成左右,能运抵一百二十万石左右。”
“除此之外,还需要额外拨付二十万石豆料和五十四万贯钱。”
从陇右运送粮食到长安,耗费确实不少,损耗率也只比从江南走运河到洛阳,转陆路到长安少半成。
这么算,水运确实很节省成本,竟然在路程是陇右两倍的情况下,只多出半成损耗。
此外,由于汉军免除徭役,改为征募,所以起运粮食还有额外成本。
不过刘继隆并不在意,毕竟钱发下去后,还会以各种方式回到国库中,改徭役为征募是进步。
汉军这么高的税率,免除徭役并无不妥。
思绪间,刘继隆开口道:“起运二百万石,看看最终能运抵多少,只要赶在入秋前运抵长安便可。”
“是……”高进达趁机应下,刘继隆则是目光环视,眼见无人开口,他便示意众人离去。
“臣等告退……”
众人告退,依次起身离开了正堂。
等待他们走后半刻钟,刘继隆才见到了赵英走入堂内。
“如何?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他询问赵英,却见赵英摇头道:“萧溝这些人听闻贼兵包围洛阳,近来便都失去了心气,无心作乱。”
“呵呵……”刘继隆忍不住笑出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吾倒是期盼看到他们得知洛阳告破时的表情。”
赵英闻言嘴角上扬,显然与刘继隆想到一起去了。
在他笑的同时,刘继隆放下茶杯,轻声道:“派人跟着罗隐。”
“您不放心他吗?”赵英立马回过神来作揖询问,刘继摇摇头:
“值得吾信任的人不多,他谏言虽为吾好,但更多却是为他自己。”
“对于这些人,他们的谏言可以采用,但却不能全用,更不能按照他们的计划,一步步来。”
罗隐的建言很好,刘继隆也准备采用,但多年的经历告诉他,人性最为诡谲,难以揣测。
他身为汉军的舵手,船该怎么走,还是得顺从他,而不是几个谋士。
对此,赵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随后便恭敬退出了正堂。
他离开后,刘继隆起身往内院走去,不多时便出现在了内院的门口,见到了带领全家女眷迎接他的封徽。
“虎头他们放假没回来?”
刘继隆看着充满韵味的封徽,以及其他六名妾室,忍不住询问起了自己的几个子嗣去处。
封徽摇了摇头,上前为刘继隆更衣,用树枝为他去了去风尘。
“快开学了,那孩子快马回去了,其它几个孩子也是一样。”
刘继隆听后错愕,算了算时间,只道:“我还是回来太晚了。”
“郎君军务繁忙,家中琐事皆有妾身在,不必忧心。”
封徽试着开导他,目光却时不时看向刘继隆身后。
她是个妙人,自然知道行军打仗十分苦闷,所以每次刘继隆回来,她都会刻意看看,看看刘继隆是否会带新的女眷回来。
不过刘继隆自她临盆以来,内院便没再添过女子。
倒不是刘继隆不好女色,只是政务繁忙,而且他自己惜命。
内院八名女眷,已经足够他折腾了,更何况这些女眷不过二十七八,最大的也不过三十三四,正有韵味。
“今夜我去细君那歇息。”
刘继隆低头在封徽耳边说着,虽然是老夫老妻,但封徽还是面颊微红,抬头仰视起了刘继隆。
虽三十有七,可刘继隆看上去不过二十八九,依旧风姿葳蕤,貌若神人。
“好……”
封徽轻声应下,随后便见刘继隆大步走入内院,不多时内院大门也被张嫂派人关上了。
在刘继隆返回长安的同时,萧溝他们自然也在明德门迎接了他,故此看到了他风姿卓越的模样。
待到天色渐黑,萧溝、豆卢瑑、裴澈等人便聚集到了一起。
昏暗的屋内,三人面孔暴露在油灯前,表情异常难看。
“刘牧之南征大捷,高骈此人竟如此无用!”
豆卢瑑咬牙开口,裴澈也沉声道:“近来府内有人传禀,刘牧之闻天子东迁,且哀且叹。”
“今日观他模样,不似传闻中那般,显然只是想要借此机会,逼迫朝廷为他洗清叛臣身份。”
“绝不可能!”豆卢瑑气得发抖,可萧溝却皱眉道:
“话虽如此,但朝廷若是真的能与其讲和,哪怕只是缓兵之计,朝廷也能趁此机会调拨兵马南下,将黄贼赶出洛阳。”
“这……”听到这话,豆卢瑑渐渐冷静了下来。
刘继隆固然可恨,但他毕竟是朝廷的节度使。
节度使打入都城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对大唐来说,虽然丢脸,却没有丢失威严。
可黄巢不过是个屡次不第的平民,若是让他打入洛阳,那朝廷可真就是任人欺负了。
藩镇攻入长安,这种事情虽然少见,但并不稀奇,诸镇尚能理解是陇右强大而朝廷失利。
可若是泥腿子打入长安,那就说明即便没有反正,随便几伙盗寇也能欺负朝廷,这才是真正的人尽可欺。
罗隐说过,朝廷已经没有实力拒绝刘继隆递出的台阶,毕竟朝廷丢失关西五道后,收上来的赋税连对付黄巢都费劲,拿什么对付陇右。
趁此机会和解,反而能保全唐廷最后一丝尊严。
“某等,要不要书信将此事转告至尊?”
萧溝小心询问,豆卢瑑与裴澈对视,眼底闪过纠结之色,最后只能颔首。
见状,萧溝便与二人谈起了如何书写奏表的事情。
半个时辰后,三人先后离去。
翌日,萧溝继续与那伪装樵夫的谍子通信,不过还是与上次一样,萧溝的信不到两个时辰便被赵英送到了刘继隆眼前。
一夜的精神气爽后,刘继隆拿着这份萧溝等七十余名臣子联署的书信仔细翻阅,嘴角玩味。
“他们竟在信中如此夸赞吾,倒是令吾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刘继隆将书信装回信封,感叹着萧溝等人为了让朝廷与自己和解,竟然把自己夸成了忠臣良将,郭子仪再世。
这信中内容,便是他本人都不好意思继续看下去了,总之只要意思到了就行。
“殿下,需要修改吗?”
赵英小心询问,刘继隆闻言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那位至尊,如今东迁何处了?”
“据被策反的那些谍子交代,皇帝如今在郑州河阴休整,康承训已经率军把控住了武牢关。”
“不过眼下康承训兵马拉的太长,虽然可以依靠运河补给粮草,但府库之中早已没有钱粮,因此无法出兵收复洛阳,只能暂时依托运河防守。”
赵英话音落下,刘继隆轻声笑道:“他们缺粮,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得表表心意。”
“把这封信改一改,就说吾猜测天子东迁,必然缺乏衣食,故此在同州准备了十万石粮食,三千匹锦缎。”
“只是苦于朝廷偏见过大,担心船只被官军袭击,故此不敢送出。”
“若是朝廷和解,这些装满粮食的舟船,必然通过黄河送往郑州。”
他玩味笑着,赵英却尴尬道:“殿下,这会不会太多了?”
“多?”刘继隆轻笑:“具体起运多少,是我们说了算。”
“自长安往郑州去,这段黄河水文复杂崎岖,黄巢又占据了孟津关和雒水的不少舟船。”
“届时大不了就说大部分沉没于黄河,亦或者被黄巢劫掠便可。”
“你带我手令去找高进达,让他准备五千石粮食和二百匹锦缎就足够了。”
“是!”听到刘继隆这么说,赵英这才舒缓了口气,转身去寻找高进达去了。
在他寻找高进达的时候,罗隐却正在与高进达推荐出使关东的人选。
他恭敬站在高进达面前,字字斟酌道:“下官以为,若是派遣毫无出身的官员,恐怕会引起朝廷担心。”
“既然如此,不如以侍郎萧溝、员外郎陆龟蒙及韦庄三人为使,走河东陆路前往关东。”
面对罗隐的举荐,高进达微皱眉头:“这三人中,萧溝与韦庄都出身名门,陆龟蒙虽说世代簪缨,但终究不是名门,恐被轻视。”
“下官想要的,便是如此。”罗隐毫不掩饰道:
“陆龟蒙有大才,虽支持殿下,却也怀念盛唐,若是不让他被唐廷的官员轻视,他如何知晓殿下对他的恩惠有多沉重?”
“不止是陆龟蒙,下官以为,最好多派些出身贫寒、耕读传家的官员前往,让他们清楚我大汉与唐廷的区别!”
罗隐一句“我大汉”,瞬间便让高进达松动了。
他与崔恕不一样,更偏向李商隐的性格和政见,但即便如此,他们依旧希望刘继隆能以“汉室”身份来登基称帝,取代大唐。
若不是如此,他和李商隐也不会一个煽动陈靖崇去攻打汉阴县,一个去为刘继隆谱族谱了。
刘继隆不想是一回事,他们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如今罗隐一口一个我大汉,如何能让高进达不欢喜?
不过对于罗隐,高进达还是暗中有些提防的。
如果不是罗隐的谏言,自家殿下恐怕已经在筹划攻打山南东道或河东道了,根本不会继续向唐廷服软。
罗隐的献策,可以说是为了大汉,但他更多是为了他自己。
高进达从不觉得“以貌论人”是好词,但罗隐现在的手段,搭配上他那略微丑陋的矮小外貌,高进达也不得不提防他。
“此事由你拟个奏表,若是没有问题,再由某转呈殿下。”
“是……”罗隐恭敬应下,不等他起身,却又听到高进达继续道:
“起居郎的差事,你暂时不用做了,殿下提过你有功,故此拔擢为正五品上,门下省给事中。”
“下官遵令。”罗隐清楚,这看似是刘继隆的安排,实际上是高进达的安排。
正五品上的门下省给事中,虽然是门下省的核心官员之一,负责审核政令、监察政务、封驳诏书。
但与刘继隆随身的从六品起居郎相比,可以说是明升暗降。
罗隐有些失望,但一想到他家族之中从未出过正五品的官员,他还是恭恭敬敬的对高进达行了一礼。
“只要还在庙堂中,某便不必担心出不了头……”
罗隐重整心情,而这时赵英也走到了堂外。
“高都督,殿下手书。”
赵英话音落下,罗隐也识趣作揖:“既然如此,那下官先行告退。”
“去吧。”高进达颔首示意他离去,罗隐则是在与赵英交错时,目光扫视了他一眼。
赵英时常跟在刘继隆左右,沉默寡言,旁人说不出他身份,只知道他是护卫殿下的“骁骑”别将。
‘骁骑’是刘继隆效仿李世民‘百骑’的制度,共八百精骑,主要负责护卫他日常安全。
八百骁骑,基本都是烈属出身,精通齐射、文章、算术,虽然没有读过大学,但也都是各小学的佼佼者。
“能掌管骁骑,这个赵英定不是一般人物,只可惜生人勿进,不然倒是可以从他突破……”
罗隐略带惋惜,但面上波澜不惊,直到离开门下省衙门才收敛起了心神。
“这是殿下手书。”
赵英将书信递了出去,而高进达虽然不知道赵英具体身份,但赵英大概的身份,他们心中都有底。
刘继隆善用间客,从利用牙商成立三仙楼,再到成立都察院,刘继隆一套对外,一套对内的手段,把不少官员收拾的服服帖帖。
陇右与朝廷决裂后,三仙楼被捣毁,大部分谍子隐于民间,对外的手段已然消失。
这种局面下,刘继隆肯定会继续重建一套对外的手段,赵英大概率就是管理这些谍子的人。
“五千石粮食,二百匹锦缎?”
高进达错愕看向赵英:“这是否太少了些?”
“足够了。”赵英回应,同时将刘继隆那套说辞摆了出来。
高进达听后颔首,觉得刘继隆说的也对。
如今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东西是起运了,还是被抢了。
反正只要有一批送达,这件事便难以查实了。
不过高进达还得安排安排,至少不能让萧溝、豆卢瑑等人知道刘继隆的安排,最好让他们也以为调拨的粮食和锦缎是十万石和三千匹。
高进达在沉思,赵英见他不语,当即作揖转身离开了。
在他离开的同时,一个在刘继隆意料之中,又在刘继隆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了刘继隆面前。
“殿下,不如让臣出使东都,说不定能劝降黄郎君。”
汉王府正堂,陈瑛恭敬对刘继隆作揖,显然还念着昔年与黄巢的旧情。
对此,刘继隆却摇摇头道:“人一旦掌握权力,与从前便不是一个人了。”
“可他们的家眷都在长安,他们……”
陈瑛还想据理力争,却被刘继隆一句话掐灭了心思:
“他成长如此,真的还会在乎这些家眷?若是在乎,他也不会取消吾的旗号,打自己的旗号了。”
刘继隆的目光紧盯陈瑛,不等他反驳,便继续说道:
“他现在有多少女人,又有多少女人为他诞下了子嗣?”
“区区几十名家眷,就想要换他上百州县,十万兵马……若是你,你会换吗?”
说实话,刘继隆还挺佩服黄巢的,至少刘继隆在遭遇家眷被人拿捏这种事情前,他是无法做出决断,舍弃家人的。
黄巢应该早就想好了,不然也不会从一开始打着自己旗号,然后突然改旗易帜。
“那至少,他的家眷……”
陈瑛不知道该怎么说,刘继隆听后却笑道:“你家殿下,什么时候成了用家眷威胁他人的枭雄了?”
他既然清楚家眷威胁不了黄巢,自然不会做出这种有损名声的事情。
更何况在他看来,黄巢所部,不过土鸡瓦犬罢了。
当今天下没什么能阻挡他,唯有这传承数千年的世家贵族制度阻挡着他。
如果他只是想要天下,他只需要等待今年秋粮征收,便可以挥师东进。
但若是那样,宋元两代的士大夫制度与门荫制度仍旧会延续下去,自己无非是重新走了一遍轮回罢了。
明清平民通过科举崛起,固然出现了不少贪官污吏,但在制度上是种进步。
哪怕平民官员产生的贪官污吏很多,但其中总是会冒出海瑞、况钟、周忱、杨继宗这样的人物。
哪怕是贪官污吏,但也是吃过苦,下过乡的贪官污吏,知道百姓的底线在哪。
“殿下,他的家眷,我能带走吗……”
陈瑛的话让刘继隆思绪回到了现实,但他摇摇头,拒绝道:
“人你是不能带走,但他们就住在宣阳坊,待官学开办后,他们也能正常参学。”
“你若是想去看他们,随时去看。”
陈瑛闻言拱手,躬身作揖:“谢殿下隆恩……”
“去当差吧,叫你来长安,可不是让你讲人情世故的。”
刘继隆拿起毛笔与奏表,下达了逐客令。
陈瑛见状也恭恭敬敬退出了衙门,心里却被刘继隆那些话说的思绪万千。
待他步伐走到门前时,他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汉王府,眉宇间写满忧愁。
“人会变,那殿下您也会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