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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然一声,如同潮水击溃堤坝。
西颢体内的气机流转复归正常,但与此同时,两剑先后已至。
西颢身侧的那些金黄秋叶选择去拦下周迟后面的那一剑,至于那几张咸雪符造就的那一剑,西颢掌心金黄气息弥漫,形成一柄金黄长剑。
他并没有握住剑柄,只是重重一掌拍在那剑柄之上。
带着他此生修为的一剑轰然前掠,在半空中撕出一条金色的痕迹。
一股秋风呼啸而起,从西颢身后,奔向周迟。
金黄长剑撞入那条雪白的长龙眉心,轰然一声,破碎声不绝于耳。
雪白长龙怒吼,摆动不止,但还是停下前掠的势头,渐渐失去生机。
而那停雪一剑被那片金黄秋叶所挡,双方僵持不下,似乎又是一次均势。
只是西颢突生警觉,骤然挑眉,眼前有个年轻剑修,以一种蛮不讲理的姿态前撞而来。
西颢在短暂的一瞬间里,竟然有些茫然,剑修风采,在这个时候一点都没了?
不过失神归失神,西颢还是很快一掌推出。
金黄气息很快笼罩前撞而来的周迟。
但下一刻,周迟就已经挣脱出来,沉肩撞向西颢的心口。
西颢随即一掌落下,拍向周迟的天灵盖。
轰然一声巨响。
一道恐怖的气息以两人为圆心,轰然朝着四周激荡而去,四周所有一切,都受到波及。
此刻两人身侧若是有境界低微的修士,毫不意外,绝对会轰然而碎,一点东西都留不下来。
两人的发丝都被罡风吹拂,显得无比的凌乱。
而后西颢拍向周迟心口,周迟则是一拳砸在这位掌律的脸颊。
几乎同时。
两人都一个踉跄,有些站立不稳。
在之后的一炷香时间里,两人就像是市井的泼皮无赖一样,扭打在一起,但实际上,这才是两人离着生死最近的一次。
西颢体内气机所剩不多,周迟依仗着自己的九座剑气窍穴,在此刻,其实也没有多少剩余剑气了。
许久没有这么过了。
吐出一口浊气。
西颢和周迟几乎同时如此。
但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选择在此刻再次换气,因为两人都很清楚,此时此刻,要是换气,那就无疑是选择自杀。
片刻后两人缠斗厮杀,换了地方,先是高高跃起,然后就是重重再落下。
在另外一座矮山之中。
只是一落下,就将一座矮山砸出一个极深的大坑。
再次缠斗之后,西颢挣脱而出,掠出那道深坑,大口喘粗气。
他的身上,伤口众多。
光论体魄,他绝对不及周迟,哪怕他的境界更高。
重新握住那枚金黄秋叶,看着上面已经出现的裂痕,西颢沉默不语。
到了此刻,其实两人之间的胜算已经无限持平,不过说到底,西颢还是要略占上风。
他看了深不见底的坑底一眼,然后一用力,捏碎掌心的那枚金黄秋叶,无数金粉浮于自己身前。
秋意弥漫,依旧肃杀。
但实际上秋意之中,还有些淡淡的哀愁。
正如某位诗家所说,自古逢秋悲寂寥。
“分生死了。”
西颢对着坑底的某人轻轻开口。
那些金粉同时掠向天空,映照一片天空金黄之色。
秋风不停,秋意连绵。
无数金粉骤然迸发出一股狠厉的杀意,从天而降,灌入眼前的这个深坑之中。
深坑里。
早已经没了周迟的身影。
只有数十张雪白符箓和一抹剑气。
当西颢的气息落入深坑的时候,无数雪白的咸雪符骤然剑气大作,凝结成一条剑光,冲天而起!
雪白剑光,骤然掠向天空,撞碎之前的那些金色粉末,或者是,那些金色粉末早就已经碎裂,不过是被这道剑光裹胁着往天空掠去。
但这条剑光贯穿天地,还是一直往前掠去,大有千军万马奔腾碾碎一切的气势。
远处的那座小观前,有人搬来一把竹椅,坐在那棵瘦桃花前,只是当那条剑光从山顶掠出的时候,那人却不去看,而是转过头,看了另外一边。
那声势浩大的一剑,能骗得过西颢,能骗得过他?
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那人目之所及之处,山林里,有年轻剑修脸色苍白,艰难站直身躯,抹过掌中飞剑,起了玄之又玄的一剑。
这一剑,不是来自裴伯传授,也不是来自叶游仙所传。
而是来自他游历赤洲时的偶然所见。
是那位大剑仙解时的随意一剑。
这一路参悟,这一剑其实已经看透了不少,要是勉强模仿着施展,也几乎不难。
但周迟这一剑,起势之后,就已经完全放飞自我,并不按着之前在那所谓的龙虎寨里学到的剑气轨迹施展,而是完全按着自己的心意递出这一剑。
悬草微微颤鸣,有些雀跃。
剑光掠过,在那条冲天的剑光掩护下,撞向西颢。
西颢被击中身躯,只一瞬间,就已经被贯穿,但与此同时,这位重云山的掌律在剑光里一掠而至周迟身前,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再次握住一柄金黄色的长剑。
同样一剑刺破周迟的小腹,贯穿这位年轻剑修的身躯。
周迟吃痛,但还是举起悬草,要刺入西颢心口。
西颢抬手,握住悬草剑尖,只一瞬间,就已经有鲜血滴落。
在没有多余气机之后,修士的身躯,没有那么坚韧。
周迟咬牙一掌拍碎刺穿自己小腹的那柄金黄长剑,然后整个人以极为决绝的姿态压了上去。
西颢握剑的手忽然无力松开,然后就看着这一剑贯穿他的心口。
噗的一声。
气机在这一刻溃散的西颢,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恼怒,只是看着周迟,有些欣赏。
他尚未到必死境地。
而周迟还能有再出一剑的力气吗?
“不打了。”
西颢忽然微微一笑,往左边走过一步,带着那柄如今已经无比锋利的飞剑,切开他的一半的身子。
顿时西颢的身躯,鲜血不断流淌。
流入大地。
然后他的身躯轰然倒下,一片秋叶从他的身躯里飘荡而出,再次凝结成为另外一个西颢。
心头物。
周迟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灰尘四起。
他虎口早就崩裂,双手颤抖,再也握不住剑,也没办法打散西颢的这修为凝结。
他如今的处境跟当初的高瓘一样,只要想走,随时可以走,东山再起,无非是再来一次。
甚至于最后时刻,他甚至还有反杀周迟的能力,最不济,其实也可以是个同归于尽。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重云山掌律,到底放弃了这个打算。
西颢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另外一个“自己”。
看着那浸染鲜血的土地。
最后,他看向跌坐在地的周迟。
周迟看着他,忽然说道:“原来掌律是求死而已。”
一座重云山,无数知道周迟和西颢恩怨的人,都当这位掌律是要来追杀周迟,就连周迟,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但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位掌律万里而来,竟然是为了求死。
西颢飘荡在周迟身前,淡然道:“我有一肚子话要说,之前那些,算是说了一半而已,那一半只是走出泥潭之前的西颢所想,现在要说的,是走出泥潭之后的西颢想说的。”
周迟坐直身躯,轻声道:“请掌律赐教。”
西颢微微一笑,“何煜若是知道我下山了,定然是觉得我要来杀你,至于谢师妹他们,更是如此想了,但好像所有人都看错了我西颢,既然他们想不明白我为何非要杀你,为何不想想,我其实有可能不是来杀你的?”
“不过经此一事,何煜应该不会是那般犹豫的性子了,此后可以勉强算是个合适的宗主了。”
周迟微微张口,没能说出话来,但此刻,也不由得有些佩服起他来,因为他已经猜到了一些东西。
“开打之前,我说我信了你几分,是因为你出乎我的意料,短短几年,就成就了归真境界,你若不曾归真,我不会与你多说,直接把你打杀就是,一个天才,但却没有那么天才的天才,身上还有这么多麻烦,早些杀了就是,不值得赌一把。”
周迟说道:“原来掌律这一次前来,是为了和我赌一局。”
西颢淡然道:“我这一生从不与人赌,既然最后想赌一把,那么自然要挑一个值得的人。”
“我年少时候曾离开东洲,见过其他几洲的修士,也知道其中的差距,东洲偏居一隅,修士们宛如生活在牢笼里,不如其他洲修士远矣。”
“重云山处境,其实差不多,偏安西南,北边的宝祠宗那般大张旗鼓扩张,再远,总要来到庆州府的。”
“一座玄意峰,衰败多年,他们却舍不得重新开始,任由宗门止步不前,我自然不满,我爱此山太深,当此之际,我自然要站出来,为此山做些什么。”
“所以我便谋划多年,要废除此峰,重立传承,广招弟子,让此山更强,至于是否不近人情,是否还要所谓的剑修,都不重要。”
“换一句话说,重云山这百年可以没有剑修,下一个百年若是境遇不同,也可以将我苍叶峰换做剑峰,因时制宜而已。”
“只是破而后立,最难的就是这个破字。”
“我几乎功成之时,你却来了。”
西颢笑道:“他们定然想我西颢功败垂成,会无比恼怒,最开始的确如此,想来任何人做一件事,做到最后,快要功成之时却不得不放弃,也会无比难受,何况我西颢是那么固执的人。”
“但他们全部小看了我西颢,我做一山掌律多年,没有任何私心,你展露天赋,众人欣喜,我却要想想,你从何而来,为何而来,是否与此山一心,得一天才自然让人欣喜,但他们却想得太少了,只以为我针对你只是我从来固执,恼羞成怒而已。”
周迟说道:“掌律所思,不无道理。”
“我的确是个固执的人,坚持己见,但为何?是何煜他们让我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可能,你若是能让我看到希望,我为何不能放下固执?”
“你是大才,心思缜密,天赋极高,我西颢也曾自认自己是大才,眼界广阔,但别说面对一座宝祠宗,就是面对登天两字,我都几无办法啊。”
西颢看着周迟,“但你肯定会做得比我更好的,所以我从固执的泥潭里走出来,选择相信你。”
“我已经留书何煜,我若身死,你继任掌律之位。”
“我虽未能死在此山中,但既然死在万里之外,便为你省去许多麻烦,对外大可说我西颢闭关身死,无能而已。”
西颢微笑看着周迟,说道:“不要拒绝一个将死之人。”
周迟沉默不语。
“周迟,现在可以回答我那几个问题了吗?”
这是开战之前,西颢的那几个问题。
周迟想了想,说道:“我若报仇,不会拖累重云山,我的归处,亦非祁山,至于赌一把,掌律不是已经赌了吗?”
“重云于我有恩,自然相报。”
西颢点了点头,有些满意。
周迟忽然说道:“掌律既然已经放下,何必求死。”
西颢看着他,笑道:“我说过了,你和我有些相似,都是偏执之人,既然偏执,执念便重,我既然已经决定赌上一把,那么,又如何会让我自己有一丝输的可能?”
“你与此山,只有我才是你和此山唯一的隔阂,哪怕只有一丝,也不行,只有我死,你心才能完完全全彻底归于此山,再无任何隔阂。”
“我深爱此山,所以我不能允许因我而出现哪怕一丝的意外。”
周迟忽然说道:“若是我此刻请掌律活下来,并肩而行呢?”
西颢摇摇头。
“我这样偏执的人,即便因你而挣脱出一座泥潭,说不定某天就会陷入另外一座泥潭,到时候对你,掣肘太多,说不定会影响大局。”
西颢十分淡然,“若是以后某天再站到你的对面,又如何说呢?”
周迟沉默不语。
“但实际上除去这些之外,还是我深爱此山,但在山中颇为不快。”
西颢说道:“我打压玄意峰这么多年,山中不喜我者众多,我不喜他们也多年,与他们间隙早生,到底不是一路人啊。”
“你不一样,你有几分和我相似,但内里,还是跟他们一般。”
“我死之后,此山一心,如此最好。”
“我爱此山,却不爱山中众人。”
西颢揉了揉脸颊,吐出一口浊气,笑道:“真是无解之事啊。”
周迟沉默,西颢的确和自己相似,跟自己对祁山的想法,相差不大。
“周迟,我要祝愿你。”
西颢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要祝愿你剑道境界一日千里,去那青天之上,世间诸多事,一剑而已。”
“只是到时候,理应不会忘了重云山吧?”
周迟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如今已是重云掌律。”
西颢哈哈大笑,快意至极。
就在此刻,一道身影坠落此地,正是脸色苍白的重云宗主。
他从东洲赶来,日夜兼程,依旧慢了一步。
只是当他看到眼前一幕的时候,并无喜悦和悲伤,只有深深懊悔。
西颢看向这位宗主师兄,微微一笑。
“我困了多年,烦了多年,你不管如何劝我,我都不会听,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的性子。”
矮山山顶,西颢飘荡于重云宗主身侧,淡然不已。
重云宗主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我已将掌律之位传了他,你应当不会拒绝才是。”
西颢微笑道:“当初宗主指定你做宗主,我至今也不觉得是对的,只是我明白一个道理,重云山在你手中,才是重云山,在我手里,或许只是另外一座宝祠宗。”
“我爱此山,就该让它如初见那般才是。”
重云宗主忍不住说道:“既然想要它如初见,你这些年到底又在干什么呢?”
“掉入泥潭而已,只觉得山不存,何来初见模样?不过现在很好,有他在,山在,亦如初见。”
“你经过此事,今后应该会果断一些了,不过你想不明白的时候,听他的就好。”
西颢摆了摆手,踏入云海之中,渐渐远行,身影渐渐消散。
重云宗主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西颢背影,说不出话。
云海里遥遥有声传来。
“其实我也喜欢吃火锅。”
“只是我从宝州来,我心中的火锅,不是你们这些辣死人的东西,是那铜锅涮羊肉,配上麻酱腐乳而已。”
“现在好了,山上都是你们这些庆州府的家伙了。”
最后的最后,那个消散于天地间的高大男人高声笑道:“我爱此山,愿为此山堕无间地狱,煎熬万万年,只愿此山万古长存,永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