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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疮痍的矮山山顶。
重云宗主看着云海深处,那个执掌山中多年的重云掌律,从来偏执的高大男人,终究是消散于天地间了。
“论起来对重云山的感情,我们好像都不如西颢。”
重云宗主转过身来,来到西颢的尸体旁,将他身上的东西找出来,有一封留给自己的信,有一件方寸物,方寸物内,东西不多。
“他的确不是庆州府人,而是从北边的宝州来,小的时候就有些孤僻,跟我们玩不到一起去,吃火锅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桌边,下筷极少。”
重云宗主收起西颢的尸身,摇头道:“那些年我们甚至没有迁就过他一次,吃过哪怕一顿涮羊肉。”
重云宗主想起了那些旧事,摇了摇头,“后来我做了宗主,他做掌律,对玄意峰的问题上,他的想法我一直很清楚,其实也难以说他是错的,只是他这么做,我始终没有点头,是因为一来裁撤玄意峰对御雪师妹来说,打击太大,二来是因为玄意峰祖上,曾有过无数大剑修走出,对重云山立下过汗马功劳,让他这么干,会让山中不少人寒心。”
“但玄意峰的确衰败时间太久了,北方的宝祠宗又觊觎一座东洲,重云山是该做些改变的,也怪不得他这么坚持。”
重云宗主摇摇头,“他说得很对,我这个人犹犹豫豫,什么都想保全,但什么都想要,就很有可能什么都拿不到,若是我早早与他商议该如何妥善安置玄意峰,也不会有你们非要生死相见,也没有西颢对我们的彻底失望。其实我不太适合做宗主,撑死也就是个一峰之主的本事,做着这宗主,的确有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意思。”
“在这里,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你跟西颢之间,我始终想要两全,其实这种事情,一开始就是错的,你上山而来,即便身份不明,但始终尚未对不起重云山,既然无错,西颢那个时候就动手杀你,那便是他错。”
“说起来你不管在东洲大比上的所为,还是之后对于玄意经的改进,都为山中做了不少事情。”
周迟沉默不语。
重云宗主看着他,递出那件掌律印信,也是一枚小巧的玉牌,张了张口,说道:“从今之后,你便是重云山的掌律了。”
周迟想了想之后,还是伸手接过那枚玉牌,毕竟早在之前便答应了西颢要做这个掌律,说到底,最后他对西颢还是佩服的,这样的一个人,即便从始至终都站在自己对面,可以分生死,可以有仇怨,但依旧还是不妨碍佩服。
还是那句话,理解西颢,但不接受西颢所为。
周迟犹豫片刻,说道:“那年东洲大比之后,在帝京雨中和掌律有过一次谈话,想来在那个时候,掌律便已经在探查我的心思了。”
那个时候,西颢邀请周迟与他一道,但实际上,若是周迟这么选了,只怕会死得更早。
他是在试探自己对玄意峰和对重云山的感情,想知道周迟到底最后能不能成为“山中人”。
在那个时候,西颢就已经在抉择的十字路口上了。
成全周迟,让他去带着重云山走向未来,还是打杀周迟,将祸患消除于微末之时。
重云宗主淡然道:“西颢一直都心思极重的,思维缜密,我不如他。”
周迟丢了几颗丹药在嘴里,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轻声道:“这一战,掌律放水极多的。”
西颢的本命法器是一把油纸伞,防御重宝,用以抵御修士攻伐,效用极大。但今日这一战,他始终没有将那把油纸伞取出来。
如果祭出此伞,周迟自然也有胜算,但只怕西颢的胜算要比之前大得多。
“不管如何,你既然以这个境界能胜过他,西颢应该都是放心的。”
重云宗主看着周迟,“此间事了,西颢自己已经谋划完全,他之死,闭关身亡而已,对于一座重云山,都有交代,你我就此返回重云山?”
周迟想了想,看向对面的那座高山,摇了摇头,说道:“宗主可否先回,我还想去看看那座山。”
重云宗主一怔,随即笑道:“是了,既然身为剑修,又来了西洲,在此山前,自然要上山看看。”
只是这般说,重云宗主仍旧没有立即离去,而是陪着周迟调息了数日,看着他伤势好转一些后,这才要返回东洲。
只是临走之前,这位重云宗主笑道:“玄照已经死了,对吧?”
周迟看着这位重云宗主,思索片刻,说道:“玄照周迟,一个人而已。”
还不等重云宗主说话,周迟笑道:“我亦爱此山。”
重云宗主这才微微一笑,就此离去。
西颢身死的事情,诸多细节,回去要和几位峰主讲清楚。
至于苍叶峰那边,要通知林柏的。
天台四万八千阶,山顶有湖,湖后有观。
这是无数个剑修都耳熟能详的事情,虽说世间万千剑修,有幸去过山顶,见过那座青白观的剑修不过寥寥,但山中细节,挡不住剑修们深挖,总是能够挖出来,然后流传世间的。
天台山封山之前,天台山每日登山者不计其数,可谓是日夜都有人尝试着要上山去看看那座小观。
就算是天台山明确封山,观主不再收徒,其实这三百年来,还是时不时会有剑修选择登山。
即便走到那座小观前,不能见到那位观主,但至少也看一眼那座小观。
但实际上,这些年的登山剑修,别说走到小观前,就是走到山顶的,都没有过。
有剑修自称曾走了三万八千阶,就已经是极致了。
至于更高的,甚至都没有人这般自称过。
周迟来到山脚,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和西颢一战,伤势不轻,调息几日,尚不能完全好转。
不过也不算太大的麻烦。
站在山脚,周迟没急着登山,而是看着时不时有剑修在自己身侧路过,走上那条山道,然后只是一瞬间,便消失在自己眼前。
周迟不觉得奇怪,既然此山让无数剑修那般魂牵梦绕,那么不管有什么奇异之事,都在理所当然之间。
不少剑修都素不相识,但其实在登山之前,看到同为剑修的其他修士,都会微笑点头致意,虽然不多说,但善意满满。
有剑修见到周迟迟迟不走上山道,出言安慰,“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大家都走不到山顶,你在一百阶停下,跟他在一千阶停下,都差不多的。”
周迟转头看向身侧这位同样年轻的剑修,点了点头,“多谢道友。”
年轻剑修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好谢的,只是他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很快又说道:“听着道友口音,是从赤洲而来?”
周迟点点头,“下山游历,自然要来这天台山。”
年轻剑修点头笑道:“那是自然,我辈剑修,谁不视此地为剑道最高处?虽说观主名声在这三百年里有些……总之观主只要还在,剑修中不出第二位青天,天台山肯定就是剑道最高处了。”
“不过你既然是从赤洲来,那就更没必要担心了,西洲剑修如云,这些年也就只有三尺楼那位,走了三万八千阶,一时间传遍西洲,结果大家都以为西洲出了一位剑道大才,结果这些年怎么着,那位前辈还在归真境里打转呢,到现在,想要叫他一声剑仙都叫不出来。”
年轻剑修笑道:“估摸着也是自己为自己造势,结果自身能力却差点意思,真要说,我倒是宁愿相信柳仙洲去过山顶,三十出头的归真上境啊,这他娘的,也就只有当年那位解大剑仙能够在破境速度上压他一头了吧?”
三尺楼,周迟第一次听见这座宗门的名头,是在仙露山上,那玉京山修士死前所说,之后在渡船上,燎原真人送出的那张疆域图,才让周迟知道更多。
这座三尺楼是西洲的一流大剑宗,宗主据说云雾多年,修为高深,是距离圣人之列不远的存在。
门下弟子也天才众多,宗门势力,能在西洲排入前十。
至于柳仙洲,这个名字和脾性都挑不出来任何问题的年轻剑修,如今在西洲早已经是声名鹊起,不过这位年轻剑修,出身宗门名为红云府,并非一座剑道大宗,而是真正的小门小户,三流剑宗而已。
这座在整座西洲历史上都几乎留不下什么痕迹的小剑宗,如今的府主也不过是个万里上境的老剑修,门下弟子寥寥,天资出众者,也不多,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位老府主当年下山游历,在一处乡村中,偶见一个稚童,只觉得他颇有灵气,一问名字,柳仙洲,更觉得大气,蕴含大道之妙。
而后仔细询问,方才知晓,这稚童名字竟然是他自己所选,父母不识字,只是用了半块腊肉,求村子里的乡塾教书先生取名,那教书先生倒是没有直接为这个孩子定下名字,而是写了不少纸团,让那孩子自己去抓。
柳仙洲,依次抓了仙洲两字。
这便定下名字。
老剑修听完之后,更觉得这孩子有大出息,便与那父母商量,最后接着一家人前往红云府。
之后的故事就不少人都知道了,柳仙洲开始练剑,悟性极高,天赋更是让人咋舌,十三岁正式开始修行,十五岁就已经踏足玉府。
十七岁就已经万里。
等到十八岁的时候,便已经到了万里巅峰。
二十岁之前,踏足归真境。
此刻修行虽然脚步放缓,但依旧是在而立之年,就已经到了归真上境。
据说西洲好几位大剑仙都推断,不惑之前,这位天才剑修有很大的机会登天。
不过小门小户出了一个剑道天才,其实并非好事,最开始柳仙洲有了些名声后,红云府便受到剑道大宗的逼迫,要让他们将这位剑道天才割爱送到他们宗门,改换门庭。
理由也看起来冠冕堂皇,就是你一座红云府,什么东西都是三流,这等天才留在你宗门里,能够培养出来?不如给柳仙洲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说不定以后成就了圣人之位,也会记着你红云府的成全之恩。
对此老府主倒是没有太过抵制,他也发现自己这个弟子实在是太过出类拔萃,也有成全之意,不过柳仙洲对此却坚决不肯,绝不愿改换门庭。
一时间此事闹大,西洲也是沸沸扬扬。
最后有两位云雾境的大剑仙出面主持公道,让那剑宗放弃了这等想法,之后更是时不时前往红云府,为柳仙洲传道解惑。
按着那两位大剑仙的说法就是,这样的天才降世,即便不是我等弟子,也要为其护道,我西洲剑修已经在他洲抬不起头来三百年了,好不容易出了一位这样的剑道大才,为何不呵护?况且他名中仙洲两字,兴许就是天意要他振兴我西洲剑修一脉。
西洲自古有仙洲别称。
在那两位大剑仙看来,柳仙洲便是西洲之子,绝不可让他半道夭折。
西洲剑修,人人都该为其护道!
如此一来,柳仙洲这些年万众瞩目之下,倒也没有人敢行那等暗杀之事,众人反倒是都在期待这位年轻剑修什么时候能真正的成为下一位解时。
甚至有可能成为下一位李沛。
总之,柳仙洲便是西洲年轻一代里,最为璀璨的那一位。
那位年轻剑修说完那句话之后,拍了拍周迟的肩膀,感叹一句,“我们这些人,看着那位观主,其实没什么必要,真有想法,超过柳仙洲再说吧。”
说完这话之后,他邀请周迟一起登山,但周迟只是摇头,说是还要再想想。
对此,那年轻剑修只当周迟还是有些底气不足,又说了几句为周迟打气的话,“不必如此将登山多少放在心上,哪里有这么多人在看你啊,你来自赤洲,说句不客气的,不如西洲剑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周迟对此只是微笑点头。
最后那剑修不再说话,开始独自登山。
周迟见他消失在山道上之后,这才想了想,踏上山道,开始登山。
只是刚踏上山道,已经被他收起来的那柄飞剑悬草,此刻就已经轻轻颤鸣起来。
对此,周迟也觉得太正常了。
要是那位观主在山中,那么那柄剑器榜排名第一的飞剑烟霞,不也应该就在山中吗?
世间剑修见那位观主是如何想法,大概世间飞剑见那柄烟霞,就是如何想法。
都是高山仰止啊。
天台山顶,小观之前。
有人之前看过了那矮山一战,然后就开始有些期待那个年轻人登山。
只是坐在那竹椅上,等了几日,那人已经有些烦躁。
如今看着山脚那个年轻人已经踏上山道,那人才站起身来,有些期待。
之前山脚两人对话,他听得清楚。
那个什么叫柳仙洲的年轻人,他有些印象,当年他登山四万七千九百九十九阶,只差最后一阶就能走到山顶而已。
算是天才。
不过他此生收徒,除了那个直接来到小观前敲门的少年之外,其余弟子,没有真正走到山顶过。
大多都是他在山道上提回小观里的。
至于今日的这个年轻人,一身剑道,有好些跟当年那个敲门少年一脉相承,所以他也想看看。
是不是某人时隔三百年,要再敲一次他的小观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