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低垂,碎雪如盐,扑簌簌落在水月庵的青瓦上,积了厚厚一层。
文嘉公主的马车在庵门前停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奶娘撩开厚重的毡帘,文嘉牵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妞妞小心翼翼地下车。
“石阶湿滑,仔细脚下。”文嘉笑着叮嘱。
妞妞却雀跃着,小脸红扑扑,手上拎着一个精巧的小食盒,仰头对母亲说:“娘亲,妞妞要快些见姨姨,给她吃妞妞自己做的梅花糕……”
“好。”
文嘉微笑着,拢了拢女儿身上的袄子,眼底却覆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
庵门紧闭。
她刚示意冬至上去叩门,沉重的门扉便“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如意裹着夹袄,学着小尼的样子双手合十。
“公主金安,妙真师父正在东厢候着,请随我来。”
文嘉笑着点头,牵着妞妞迈过门槛。
穿过覆雪的回廊,东厢禅房的门大开着。
薛绥立在门外檐下,面带浅笑,身上依旧是一件半旧的靛青色禅袍,身形在微雪寒风中细瘦单薄,左臂微垂的姿态,透出旧伤未愈的滞涩。
“贫尼见过文嘉公主。”她合十行礼。
“姨姨——”妞妞像只小雀儿般扑了过去。
文嘉笑着轻斥,“我的小祖宗,跑这么快作甚,仔细摔了。”
“不会不会。”妞妞奶声奶气,“这是妞妞亲手给姨姨做的梅花糕,亲手哦……”
一股甜糯的奶香混着寒冽的空气,蹭得脖颈发痒。
薛绥俯身,轻轻拢住妞妞,心里暖化了。
“外面冷,快屋里坐。”
“锦书,把我给妞妞做的柳木哨子取来。”
几人进了禅房坐定。
锦书招呼如意,奉上热茶。
文嘉抱着温热的汤婆子,目光扫过室内。
炭盆里煨着银丝炭,一碟水灵灵的雪梨切得齐齐整整,几枚蜜渍梅子盛在青瓷小碟里,瞧着新鲜。
“平安这日子过得倒逍遥。”文嘉啜了口热茶,试图驱散心头的寒意。
“这天儿冷得跟刀子似的,我带孩子前来,可会扰了你清静?”
薛绥在她对面落座,缓缓笑开。
“公主言重了。难得故人踏雪来访,是贫尼的福气。”
“你啊,如今越发淡泊寡欲,真像个姑子似的。”
文嘉笑着与她对视一眼,面色凝重了几分。
薛绥侧目示意小昭。
“你去外面看看,门口的积雪可扫净了……”
小昭领会她的意思,刚应一声,外头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帘子被掀开,说是慧明师太来了。
薛绥和文嘉连忙起身。
慧明师父带着一名小尼进来,脸上皱纹深如沟壑,却腰板挺直,眼神清亮平和。
“阿弥陀佛,公主大驾光临,寒庵蓬荜生辉……”
文嘉连忙起身还礼。
“慧明师父安好,是我叨扰了。”
慧明寒暄两句,转向薛绥,神色间添了几分凝重。
“妙真,师父是来与你知会一声。宫里传了懿旨来,太后要开设祈福法会……”
小尼捧上一封明黄封皮的帖子。
薛绥接过来展开,只见簪花小楷上,盖着太后宝印。
“着水月庵住持慧明,率通晓经义、德行俱佳之弟子五人,于正月初八吉时至宝华殿,为丽妃娘娘腹中龙裔祈福。”
正月初一至初五,皇室需举行新年大朝会及宗庙祭祀,无暇兼顾法会。正月初八是谷日,众星下界的日子,倒是好时候。
薛绥将帖子合拢,没有作声。
慧明师父叹了口气,皱纹似乎更深了些。
“老尼活了六十多年,头回见宫里为着妃嫔有孕兴师动众,也是头一遭让水月庵担此重任……”
“丽妃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太后重视也是该当的。”
薛绥语气平平淡淡,像在说庵堂的闲事。
慧明深深看她一眼,“传旨的公公说,太后特意点了你的名,说你‘曾对皇室有功,心性澄明’,务必随行。”
“是。弟子遵命。”
慧明又叮嘱了几句斋戒仪轨,便向文嘉告辞。
薛绥将慧明送到门外,方才转身回房。
室内一时安静片刻。
文嘉压低声音,“宝华殿的法会非比寻常,宫里怕是要有风波了。”
薛绥坐下来,听出了话外音,“公主可是听到什么消息?”
文嘉往前凑了凑:“宫里都传丽妃这胎是麒麟降世,太后更是大张旗鼓,令宗室命妇皆去祈福……”
薛绥:“是不是麒麟不一定,但一定是萧家的棋子,或者说皇帝的棋子。这一出,与其说是借势托举萧家,昭示皇恩浩荡,安定人心……”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不如说是对东宫的一种无声敲打。”
“何尝不是呢?萧晴儿这胎若生下皇子,萧家在宫中的根基便更稳。只是可怜我姨母,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还被她记恨上……”
文嘉攥紧了手炉,将在慈宁殿感受到的微妙气氛和自己的担忧,细细说来。
薛绥静静听着,提起茶铫子,往文嘉碗里续了些热水。
“皇家的事,没一件是简单的。图雅公主性子孤高,本非弄权之人,陛下心里清楚……”
“我如何不知?可心里头总是不安。”文嘉脸色略显焦虑,“平安可知,如今京里是个什么光景?端王殿下掌管了京畿防务,说是查缉谣言,整肃风纪,实则借机清除异己……”
她微微一叹。
“但凡与东宫有关,皆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如狼似虎地锁了去……那揭弊箱更是形同虚设,再无人敢投片言只语。我活了二十来年,从未见过上京城如此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光景……”
端王。
薛绥脑海里闪过李桓的脸。
朝堂风云,翻覆不定。
千古不变的,是权力炼狱中,用白骨铺就的通往至尊的阶石……
李肇几日没有消息,她也知其中关窍。
文嘉越想越怕,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太子眼下处境艰难,平安你身份又特殊……还有陆家,陆将军远在西疆,两个孩子又险些遭劫……我眼下只觉得心头一团乱麻,理不清,看不明,坐立难安。这才忍不住冒雪来寻你……”
禅房里一时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风雪扑打窗棂的簌簌声响,更衬得室内气氛凝重。
“船到桥头自然直。”
薛绥伸手,轻轻拨了拨炭盆里暗红的余烬,几点火星明灭跳跃。
“我一个方外之人,身似漂萍,生死无谓。倒是公主……”
她抬眸,目光看进文嘉的眼底。
“身处漩涡边缘,上有姨母在深宫,下有稚子在膝前,更要谨言慎行,护好自身与孩子周全。有时,不动,便是最好的应对。”
文嘉眼眶微热,郑重点点头,紧紧握住她的手。
“平安。你我都要熬过去,守得云开见平安。”
“会的。”
这盘牵动朝野、裹挟着无数人命运的棋局,终是要在这漫天风雪里,落下一步险之又险的棋子。
而她与李肇,早已身在局中,退无可退。
除了平安,只有死路。
上京城。
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地砸落,将朱门黛瓦、长街短巷尽数吞没在一片素色里。
然而,年节将近的静谧祥和,却被一阵阵粗暴的铜锣声打碎。
“铛——铛——铛——”
“五城兵马司奉令缉查造谣惑众、扰乱京畿的刁民!闲杂人等速速回避!违者同罪论处!”
粗粝的吼叫声穿透风雪,伴随着马蹄的闷响,由远及近。
一队队顶盔贯甲、刀枪出鞘的兵卒,手拿名单、沿街巡查,将一个个惊惶的小贩、伙计、绣娘、铁匠,牙人,屠户……不由分说地拖拽出来,粗暴地推搡着押走。
“造谣?俺就哼了几句小调儿啊官爷!”一个被反剪双手的货郎哭喊着辩解,声音凄惶。
“少废话!带走!”领头的校尉一脚踹在他膝弯,毫无怜悯。
货郎痛呼一声,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呜咽声瞬间被风雪吞没。
薛绥裹着一件厚实的斗篷,将宽大的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小半张清瘦苍白的脸。
她提着一个竹编的篮子,里面装着几包晒干的草药。
文嘉离开后,她揣度事态,准备亲自来看看,再去桑柳院找天枢,商议对策。
不料刚到这里,就被混乱的人群挤到一边。
小昭落后她半步,机警地扫过四周。
街道喧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
巡街的兵卒比往常多了数倍,铁甲森然,冰冷的视线扫过每一个路人,仿佛在审视潜在的罪犯。
“姑娘,城里这情形有些不对,我们绕道吧?”小昭压低声音。
这哪是肃谣,分明是搜捕旧陵沼的势力……
薛绥低头,声音透过兜帽传来,“无妨,我们去薛府。”
二人脚步未停。
刚拐进崇仁坊大街,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队盔明甲亮的东宫侍卫簇拥着一辆玄色金纹、形制尊贵的马车,从大街上缓缓驶来。
车辕上插着的明黄龙纹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路上的行人慌忙避让到道旁,大气不敢出。
薛绥与小昭也随着人流退至街边。
马车辘辘,行至薛绥身前不远,竟突兀地停了下来。
厚重华丽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慢掀开。
目光所及……
李肇那张覆满寒霜的俊脸露了出来。
一袭玄色暗金常服,外罩墨狐大氅,居高临下,精准地钉在薛绥的脸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风雪声都小了下去。
周围兵卒和百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过来,带着惊疑与探究,落在二人的身上。
“妙真师父。”李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冷硬与疏离,清晰地穿透了寒冷的空气,砸在每个人耳中,也重重砸在薛绥心上。
薛绥缓缓抬起头,“贫尼妙真,见过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