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
庭院落雪,万籁俱寂。
陆老令公扶着雕花廊柱,望着西跨院墙根下那丛快要冻僵的忍冬藤,手指摩挲着一柄卷口的乌金匕首——
那是陆佑安年前从西疆捎回的战利品,说是从敌酋身上缴获。
匕首边角留着的血槽,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老令公,夜深露重,该回屋了。”
管家捧着暖手炉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担忧。
“再等等。”
陆老令公没回头,喉间发出一声浑浊的叹息。
前日,从赤水关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家书,还压在案头。
陆佑安字里行间都是报喜不报忧,但落款惯用的印鉴旁,多了一个模糊的朱砂指印。
那是儿子惯用的暗号——
必是他身有险难,不便明说。
“去把舆图铺开。”他转身,声音沉缓。
这位历经两朝、宦海浮沉的前相国,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思。
“再把公子殿试夺魁时,陛下亲赐的双狮玉带拿来。丽妃有孕,普天同庆,老夫……也该入宫贺喜才是。”
管家欲言又止。
自陆佑安驻守赤水关,陆府便成了京中暗流的靶子……
朝局动荡,陛下也焦心。
此时入宫说什么,都不讨好。
“老令公,公子智勇双全,定不会有事的。小人瞧着这天色,怕是要下大雪了,您要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管家试图宽慰,话音未落,却见陆老令公猛地一掌拍在廊柱上,目光如电,声音似带有千钧之力。
“陆家儿郎在边关浴血搏命,老夫岂能在京中苟安?若连这点风雨都经不起,这忠勇世家的匾额,不如劈了当柴烧!”
夜风骤然卷入正堂。
那个高悬的“忠勇世家”匾额,哐当作响。
管家噤声垂首,展开舆图,不再言语。
陆老令公负手而立,望着舆图,目光忽然落在那蜿蜒如蛇的云麓山。
北麓支脉与暗河入口清晰分明。
山北,便是大名鼎鼎的——旧陵沼。
他抬手点了点,斜斜划出一道细细的长线……
三十多年前,先帝正是在这一片密林中,借一场暴雨引发的山洪,设下苦肉计,将萧崇诱入死阵。
而如今多疑的今上,那时还是一个随驾的少年皇子……
看血水漫过山野,泪流满面。
不曾想,当年那个见不得流血的少年,竟也学会了挥起屠刀,砍向至亲和忠良……
上京临河的小院。
密室幽深,灯烛摇曳。
天枢将几味药材仔细研成粉末,倒入青瓷瓶,用药杵刮得哧哧作响。
“西疆的疫症,又起了。”摇光用沾了烈酒的粗布片,一遍遍擦拭着手中薄如蝉翼的短刀。
刀锋凛冽,映出他俊俏的眉梢。
“今早收到线报,萧琰那老狐狸下了密令,杀手追着陆佑安的亲卫队,在落鹰峡差点得手……”
天枢的手顿了顿。
“十三那边,近日需格外留意。水月庵……不清静了。”
摇光点头,“是。李桓的人近来盯得紧,不好与她联络。倒是李肇在御街上的做法,甚为有趣……他是当真害怕,与旧陵沼有所牵连,动摇储君之位,还是以退为进,与十三划清界限,保全她性命……”
“怎么盘算,李肇这步棋,都走得险。”天枢目光沉凝。
摇光手腕一抖,短刀“铮”地一声精准归鞘,抬眼看向天枢。
“哼!萧嵩那老狗想借机剿灭旧陵沼余脉,却不知我们棋高一着,早已将人证物证转移。如今他们抓进刑部大牢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普通百姓,啃不到什么硬骨头,只会落下一身骂名……”
天枢放下瓷瓶,走近书案。
默默拿起一张药方,凝神细看。
自薛绥为李肇解蛊,元气大伤后,天枢便日日钻研药理,试图为她固本培元,重续寿元。
同时,他也常以周易起卦,推算她的命格气运。
可每次得到的结果,都让他汗湿浃背……
“十三师妹的身子,可……还撑得住?”摇光喉头哽了一下,想到上次见到薛绥,她那苍白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眼底的玩世不恭褪去,染上沉重。
“太子眼下自顾不暇,端王党羽步步紧逼,她如今这身子骨,周旋其间,可别当真做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天枢将医案轻轻合上,动作一丝不乱。
“她以一身病骨做饵,我们也不能拖她后腿。”
“太子有太子的筹谋,十三有十三的执念,各守其道,各行其是。倒是师兄你……”
摇光看着天枢旋紧药瓶,低叹一声。
“何必把自己困在旧陵沼的旧事里?当年师父便有意成全,何不……”
天枢抬眸打断他:“十三有她的路,不由师父安排,也不由你我。”
摇光拿过一个青瓷药瓶,晃了晃。
“师兄可还记得当年在旧陵沼的演武场,十三第一次摸匕首的样子?”
天枢沉默。
摇光扬了扬眉梢,“她差点把师兄的手指削去半截。”
天枢道:“初次下手,她不知轻重。”
“她啊,精着呢。”摇光忽然笑出声:“那年师父让我们较量技艺,暗中考选诏使,她将碎石子塞进我靴子里,没把我硌死……卑不卑鄙,无不无耻?”
天枢轻哼。
二人一时无话。
那时候的旧陵沼芦苇漫山遍野,师父带着他们练武学医,淬炼十艺,十三师妹在众多师兄弟姐妹中,一直是最特别的那个,看似柔弱,心性却极狠,有着惊人的韧性。
她不会妥协。
更不会轻易认输……
“再大的雪,也终有化尽之时。”天枢拿起镊子,将药粉小心放入另一个瓷瓶,声音低沉却清晰。
“让她放手去做,我为她兜底。”
薛绥次日晌午才回到水月庵,大雪已停歇。
水月庵覆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天地间一片素净。
禅房外的梅树开了,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在一片素白中透出几抹艳红,刺目又孤绝。
“姑娘,这天儿越发冷了,手都冻僵了吧?快喝碗姜汤驱驱寒。”
锦书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放在桌角。
“如意去集上买年货,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无妨,她机灵,冻不着。”薛绥解下沾了雪沫子的素色斗篷,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那倒也是……”
锦书笑应着,又道:“慧明师父方才遣小尼来说,为宝华殿祈福法会准备的经幡、法器、供品都已清点妥当,让姑娘得空也过去瞧瞧,看看可还缺什么,或是有需要特别留意之处。师父特意叮嘱,宫里规矩大,丽妃娘娘如今是眼珠子般的金贵人,半点马虎不得……”
薛绥眸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端起姜汤小啜一口。
“知道了。”
萧晴儿晋封丽妃,宫里宫外关于她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连水月庵这清静地儿,也时不时能听到些风吹草动。
于她而言,宝华殿便是龙潭虎穴。
“姑娘……”锦书看着她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
薛绥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语气平淡地岔开话题:“我无碍。方才进门时,似乎看到山脚下的王老实来了?”
锦书点头应下,“是。王老实感念姑娘施药救了他母亲的顽疾,特意送了些自家做的腊味来谢恩。两只风鸡,一块上好的五花腊肉,还有些柿饼和栗子……正好,给姑娘补补身子。”
“你们吃,给我蒸一些粟米饭,切一小碟酱瓜便好,简单些。”
薛绥说着,目光落在窗外的梅树上,“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夜里寒气更重,让灶上多烧些姜枣汤,给各房都送去一些,特别是慧明师父和几位年长的师叔那里。”
锦书点点头。
“姑娘心细,婢子这就去吩咐。”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伴随着如意略带气喘的清亮声音。
“姑娘,婢子回来了!”
锦书连忙出去迎她,只见如意头上肩上落满了雪花,背篓里沉甸甸的,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黑得发亮。
“可回来了,快进来烤烤火,这大雪天的。”
锦书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嗔怪着笑。
“买这么多,也不怕累着。”
“不累不累。”如意跺了跺脚上的雪,雀跃地跑进屋里,凑到炭炉边,将冻僵的手覆上去,一边呵气一边搓。
“集上可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就是雪化了些,路上泥泞难走。”
又抬头道:“姑娘,婢子还碰巧遇到了东宫的来福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