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攥着扫把走来,眼睛又自动盯上了对方头顶那一丝银白。
正跃跃欲试之际,却听姜负主动开口:“为师今日心情大好,许你将它拔去。”
少微将信将疑,总觉得她在算计什么。
果然,姜负提起了条件:“但你得答应为师一件事。”
少微拿听似不甚热衷的语气道:“说来听听。”
姜负晃了晃手中的桃木梳:“让为师帮你梳一回头。”
这是姜负很久前的心愿了,久到已堪称古老,却一直未能如愿。
少微掂量了一下二者轻重,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她虽不喜欢被人梳头,但实在太想拔去这根碍眼白发了。
姜负当即便配合着倾身低头,一手还要按在那白发根部:“你可得轻些,你这力道稍有不慎,只怕要将为师的天灵盖掀了去……”
少微不理她,双手一阵拨弄,猴儿捉虱子般揪住那根白发,往外一拽,只觉还未如何使力,那白发便从姜负手下抽脱而出,姜负挤眉哎哟一声:“不是让你轻些轻些!”
少微抬起一边眉毛,看着手中这根头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她眼珠动了动,狐疑地问:“……你是不是自己梳落了,却又藏回去,故意拿来与我谈条件?”
姜负反而一脸不可置信:“你这小鬼可不能血口喷人,拔完翻脸不认账啊!”
少微心间气闷,但偏偏这头发就捏在她手里,只好认了栽,转过身去,拿后脑勺背对着姜负,闷声道:“梳吧!”
却听背后那声音笑着说:“今日不梳,得挑个良辰吉日来梳。”
姜负说罢,心情愉悦施施然回屋去了。
少微嘁了一声,捏起那白发在眼前盯了盯,而后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眼不见为净了。
那银发被少微一口气吹到半空中,在晨光下飘飘扬扬,如同一缕纤细月华,无声投落尘间。
日落月升,待到了夏日,乡间月华明亮如镜,树影在其间婆娑,夜中天地如同被仙人收藏在匣镜中的另一方白昼。
夏日到了,姜负的生辰也到了。
这是她的二十九岁生辰,少微不曾空手,送了她一只寿字结。
这寿字结很难编,形似篆体寿字,少微去年学了个把月,才编出了这条满意的来。
而狗窝里这回之所以能藏住剩馍馍了,是因少微自认实在拿不出别的东西相赠,她的一切都是姜负所给,唯有这拿来编结的红绳是她摘果子换来的。
少微不太好意思直接交到姜负手中,因此趁姜负还未醒来,偷偷潜入其房中,将这寿字结放在了姜负梳妆的小几上,并屏息认真摆好形状,又拿掌心压了压,力保它整齐端正。
见那道影子闪身出去,拿两根手指勾住门边悄悄关门,床帐内的姜负抿唇一笑。
少微照常静坐,扫地,却一直支着耳朵留意姜负屋内动静。
终于等到姜负起身梳洗,少微“经过”她门边,只见她刚正拈起一颗丹丸服食。
少微再次“经过”时,终于见她拎起了那只寿字结。
不多时,姜负拎结而出:“不知这是哪个编的?”
“我。”少微尽量自然地挺直腰背:“怎么了,不好看么?”
“好看是好看的。”姜负神情有些愁苦:“只可惜佩在身上实在显老,你送我这个,我哪里还是过生辰?倒像是百岁老人在祝寿了。”
少微撇撇嘴,不与她这寿星争执:“做个百岁老人有什么不好。”
沾沾听到这些话,自动触发祝寿用词储备,围着姜负飞着,一边道:“福如东海,寿元无量!”
姜负嘴上嫌弃,神态却也欢喜,将那寿字结系在了腰间佩玉上,点头称赞:“倒也有两分相称呢。”
平日里并不喜欢吵闹的姜负,此时心情很好地撺掇少微:“既是被迫祝寿了,且将山骨他们都喊来吧,今年就好好热闹热闹。”
少微听了这话,一阵风般掠出家门,呼朋唤友去了。
突如其来的聚会总是惊喜的,席间气氛十分欢悦,只是少年人们空手而来未曾备礼,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青坞为了弥补,鼓足勇气,清嗓唱了一曲刚学来的诗歌:“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这词恰合姜负性情志向,青坞嗓音婉转动听,兼有姬缙从旁奏乐相和,他手边无乐器,单以双箸敲击碗碟陶器,竟也娴熟巧妙,别有一番清彻灵韵。
看着那真正“一唱一和”的姐弟二人,山骨愕然之余,只觉被背刺了——在来时路上,姬缙与青坞分明表现得很焦灼,他也跟着一起焦灼,但又觉得大家都空着手、有难同当倒也还好。
可怎么一转眼,这二人就来了这么一出高端把戏?
诗歌很好,音律也很好,却叫山骨如坐针毡了。
山骨苦思冥想,忽然起身,跑去院中取了根长棍,献上了一套威风堂堂的棍法,这漂亮的扎实功夫倒也引来满堂喝彩。
待饭席结束,山骨帮着墨狸收拾碗筷,而姬缙来到院中,眉间却终于现出了一点郁色。
青坞叹口气:“自收到陈留郡来信后……便日日如此了。”
只是在席间不想扫兴,才未有表露出来。
见少微目光里含着问询,姬缙便吐露了自己的烦忧。
青坞口中的那封陈留郡来信,来自姬缙的老师,此人是姬缙父亲生前的故交。
这位老师在当地很有才名,曾在县署里修过县志,因此颇通晓扬名之道——
近两年来,姬缙与他偶有通信,他看过姬缙的文章,十分惊喜于姬缙的才学增长,并为姬缙量身定做了一条青云路,他提议待姬缙二十及冠,便着手炒作一番名声,或是割肉放血救亲长的孝名,或是仙人入梦点拨的才名……总之到时做些事迹,经陈留郡县宣扬出去,又有真才实学在身,便可举孝廉入仕途。
在时下此等炒作风气并不少见,姬缙虽感汗颜,但父亲已去,他无有任何背景支撑,酒香也怕巷子深,实在不是假清高的时候,便道一切听从老师安排。
他今年十七,距离及冠尚有三年,但老师的一封来信,打乱了姬缙的心神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