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城外,卧龙山横亘如屏。
时维严冬,朔风劲冽,俄而霰雪交下,初若碎盐洒幕,渐若鹅毛漫野。
五庄观内,周奕正聆听雪声,煨火煮茶。
未时,观外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显是有人踩雪而来。
“观主。”
道观门人报讯:“水龙帮的白龙统领说想见你。”
周奕眉头微皱,将手上一卷经书搁到一旁。
脑海中快速闪过近来南阳的诸般动向,没搞懂这位的来意。
试探吗?
“请她进来。”
“是。”
负责守门的弟子应声而退,不多时,一位白衣女子提着几样小礼盒,漫步走来。
似乎被皑皑白雪所衬,她的脸比初次所见更显白皙。
尤其是那双眼睛,周奕撇过一眼后,没再多瞧。
但是心中浮现的全是在宋师道船上的画面,水龙帮主的话犹在耳际。
“敖姑娘,请坐。”
周奕在火炉边让出一个位置,敖姿谢过后坐了下来。
接着,她的目光便直勾勾瞧了过来。
用感激的口吻轻声道:
“那日得观主搭救,却一直没机会当面感谢,今次总算得见。”
周奕给她递去一盏茶:
“不必客气,当日我已说清因果,你也叫人送来厚礼,观中既已收下,就不要再说什么恩谢之言,我也不好厚颜再听。”
敖姿不再纠缠这一话题。
“今日我来,其实另有所求。”
“哦?敖姑娘说来听听。”
周奕不动声色,心中却警惕得很。
她手扶小腹,眼睛盯着周奕:
“我往年因练功岔气在经络中留下旧疾,每逢雨雪寒日,丹田之气总有异动,导致各处经络刺痛。此疾伴我许久,医无可医。
但上次经观主施功,近三月不曾发作。
本以为奇迹转好,叫我没了苦痛,却没想到.”
她作可怜状,目中多含凄楚,有种美好心愿破灭的伤害,话音颤抖几分,却丝毫不会叫人觉得她情绪有假,全是真情而露。
旁人想学这种凄怜语调,那也不可能学得会。
尤其配合上那双灵动眼眸,直叫人心生怜惜,恨不得抱在怀中安慰一番。
可惜,某天师却是个实打实的硬心肠。
敖姿看他不为所动,又接着道:
“这几日霜雪绵降,白过中原。我想着旧疾痊愈,当去瞧瞧千峰失翠,尽覆素纱的好景,却不料.”
“病根仍在,再次发作。”
周奕学着吴德修老人治病时的样子,手搭着下巴,思索片刻道:
“我曾听吴老医师说过你这类病症。”
敖姿凝神看他:“可说过怎么医治?”
周奕举起茶壶,给她添了一点煨开的茶水。
“吴老医师说,要多喝热水。”
敖姿闻言精神一窒,举目看到面前这青年两眼空空,只脸上带着一丝怜悯。
真叫她体会到初入江湖以来,最大的一次挫折。
她只当没有听到这句话狠心话。
微微摇头:
“观主的真气甚为玄妙,我想请观主施功替我温养经络。”
她说话时把带来的几个礼盒全部揭开,竟都是价值不菲的老山参。
“这几只百年老参,聊表恩谢。”
周奕先是沉默,接着好心提醒:
“真气入到经络,很容易在无心中窥探到你的功法秘密”
他的话还没说完,敖姿直接打断:
“不妨碍,我所修武学算不上高妙,观主只要答应,尽管查探便是。”
敖姿像是一点也不担心。
周奕微微眯眼。
两道各带深邃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夹杂着无声的交锋。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敖姿表情微变。
下一刻,她忽然比方才大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说话的腔调,隐隐多了几分魅惑。
“观主,能帮帮人家吗?”
周奕干笑一声,丝毫不受所扰。
“好啊。”
敖姿起身拿来一个草蒲团,盘腿而坐。
她闭上双目,长长的睫毛轻颤,似是任人摆布。
周奕基本确定她的身份,晓得这妖女有多么危险。
不过,
她确有一些吸引人的地方。
那便是她的诡异武学。
为防暴露太多,依然按照上次疗伤时的法子,走到她身后,运转玄真之气,举掌贴在她背上。
敖姿感受到这股真气,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不由小口微张,呼出热气。
周奕更是不客气,直接将真气顺着任督,入了她的足少阴肾经。
上次给她疗伤时,他本着君子之德,不去窥探秘密。
这次,却是她主动送上门来的。
如果是寻常人的真气入到她的十二正经中,决计发现不了任何隐秘。
天魔大法仅次于最高之秘,一旦练到第十八层轮回篇,近乎臻至魔仙层次。
并且,这是一门具带空间奥义的无上心法。
周奕的真气从她足少阴肾经走过,一路遍观凡穴,可谓是毫无奇特。
他敏锐察觉到,一些凡穴上的淡淡风隙蕴含诡异。
空间奥秘凝在凡穴中,以空间力场拉扯窍中气发,化作隐窍。
故而查探不得。
这种摆弄空间之能,真是匪夷所思的奇诡手段,周奕也心感震撼。
只觉自己的武学见识还是浅薄。
面对一门完全陌生的秘法,不敢贪多,只在她的足少阴肾经中兜转。
约摸两盏茶时间,立时收回掌力。
敖姿舒了一口气,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睛。
“这就结束了吗?”
“你的旧疾暂时无碍了。”
周奕还需要时间消化,再持久运功,吃亏的就是他。
毕竟没有法门,仅靠窍穴研究,多少有些难为人。
周奕收掌,敖姿依然背对着他。
不过,她的声音慢慢有些改变,越来越年轻,最后变作一种魅而不艳的少女腔调:
“你已经知晓人家的身份了,对吗?”
周奕本打算装糊涂的,可对方却不想守这份默契。
听罢,
他坐下来将自己杯中凉掉的茶换掉,再添热水。
目光只在茶汤中:“偶然猜到一点。”
“怎么猜到的?”
“其实我认识敖姿,你的性格与她有些差异,本以为你喜欢这种角色扮演,没打算拆穿,这会儿是你自己要说的。”
“我喜欢?”她的身体微微摇晃,像是在笑。
“你怎么胡乱给人家安排喜好呢。”
她继续道:
“我只是担心露出真容让你瞧见后,对我日思夜想,这样又会伤害一个人,很不好。
师父说过,修炼本派的武学无有真情,人家只是为了你好,怕你沦陷。”
周奕不信她的鬼话:“你属实是多虑了,其实我是大隋心肠最冷漠之人。”
“任凭你风华绝代,在我眼中也不过是红粉骷髅。皮肉之相,有什么值得沦陷。”
“哦??”
她轻笑一声,背对着周奕伸出纤纤玉手。
这时,
道观外的风雪被一股奇异的空间之力扯动,那些鹅毛一般的雪花成了一只只飞舞的灵动蝴蝶,尽数飞到她的手上。
雪入手化水,她在脸上抚过,又化作一团气雾。
接着转过脸来,‘敖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绝世丽人。
赛雪冰肌,美丽得近乎诡异,那双眸子点缀在这幅面孔上,加之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所有灵动,背映着漫天风雪,宛如是这银色世界中的精灵。
一点水渍打湿了秀发,绕着柔弱的圈儿贴于面颊。
在绝艳之中,多了分娇柔。
任谁忽然回眸瞧见这样一人,都要觉得天地失色,唯她长留了。
“妾名婠婠.”
她用无限魅意的眼睛勾在周奕脸上,轻启薄唇发出动人的声音:
“大隋最冷漠的男人,你还是两眼空空吗?”
周奕唤醒了沉睡的三池大师,心禅不灭一遍又一遍催动。
天师的体面在三池大师的努力下,终归是保住了。
抚平那一整个动人世界扑面而来的惊艳,周奕恢复平常心。
婠婠笑了:“看来你没有那般冷漠。”
周奕不答话,将她面前冷掉的茶水倒入手心。
他只是一握,翻掌时出现一片类似雪花的冰晶,他连握三次,出现了六角、针状、空心三种雪晶。
“每一片雪花都不同,我也欣赏它们各自的姿态,就和看现在的你一样。”
“也只是一瞬间的欣赏。”
小妖女笑吟吟拿起三片雪花,全部丢到炉火中:“别骗人了。”
周奕听着呲啦之声,朝身后一靠。
“婠姑娘来此,到底是何用意?”
“我与贵派的关系,可没那么好。”
婠婠道:“派中之事由家师做主,师尊不在,自然是元老们说了算。”
“你如果想问白河上的事,其实我并不关心,但如果闻长老真的抓了你,也许我会在襄阳想办法救你。”
周奕并不相信,但还是顺势问道:
“为了让我给你‘治疗旧疾’?”
“人家被功法瓶颈所困,算是心中顽疾,所以,我这样说也没骗你。”
周奕点到即止,换过自己关心的问题:
“贵派打算怎么做?是要与我死磕到底吗?”
婠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元老们的意见并不统一,但谁叫你那么厉害,二魅都被你打伤了,她们可是记仇得很。”
周奕冷冷一笑:“当时匆促,否则我可没打算让她们活着。”
他又将冷漠的眼神瞥向小妖女:
“敢算计我的人,在下必然追讨恩怨。”
婠婠一点也不怕他,反而把脸凑近,盯着他的眼睛,用哀怨的口吻道:
“我又没与你动手,还送上门来把身体给你研究,在你面前,一点秘密都没有了,你别对我这么凶好嘛。”
呵呵,分明是拿我的真气练功。
周奕怎能不明白她的心思,若非有这层关系在,恐怕没机会在一张桌子上说话。
不过,这妖女确实会撩拨人。
她的一颦一笑之间,都带着天魔秘的奇特气质,加之惊世容颜,若非他心志坚定,又极善对付魅功幻法,恐怕已被这小妖女乱了心神。
“婠姑娘,不用兜圈子,说明你的来意吧。”
她望着周奕依然清澈的眼神,有一点相信“大隋最冷漠”这样的描述。
婠婠绕着火炉,又朝他靠近一些。
精灵般的眸子,一直注视着他,张口停了几息,忽然悠悠问道:
“有兴趣做个交易吗?奕哥”
一股带着温度的芬芳,似乎都要扑在脸上。
可这一刻,周奕更为淡然,不受旖旎气氛影响。
“什么交易?”
他的气质改变,让婠婠往后挪了挪。
再看向周奕时,目色稍有不同。
“我要你助我练功。”
“凭什么?”
婠婠道:“我的天魔大法起于太阴,终于厥阴,主修十二正经,想必你是知道的。”
“若我所料不差,你的太平鸿宝也是如此。否则,你不会直接将真气纳入我的足少阴肾经中。”
“可对?”
周奕默然,示意她继续说。
“料想我们是同修正经,故而你的道门玄功与我有益,这正是我来寻你的原因。”
“江湖传闻,太平鸿宝为第五奇书,却也不及天魔策中的最高之秘,地位与我所修功诀神似。”
“我从你的玄功中得益,也让你从我身上领悟到一些天魔奥妙。”
婠婠说出这话后,看了周奕一眼。
她自觉条件不够。
因为从窍穴中窥探别人的破绽容易,追根溯源将功法反推,对她这种天魔策上的武学来说,可就难如登天。
想到这一条,她又补充道:
“除了互相练功,人家还能解你危难。”
“怎么个解法?”
婠婠道:
“因为太平天师这一名号,元老们对你依然有招纳之心,倘若面临死境,可以直接受降,入了本宗,我有办法搭救你,叫你不受到闻长老折磨。”
周奕凝望着她,自不会相信空口白话。
甚至怀疑这是阴癸派自导自演。
一个扮好人,一个扮恶人,这类手段在魔门乃是稀松平常。
“阴后也是你这般态度吗?”
“你是在向人家打探师尊的下落对吧。”
她狡黠一笑:
“可以告诉你,师尊不在此地,她将一名邪极宗师追杀到三峡,碰到了一位老朋友,就追那位老朋友去了。”
“如果师尊在此,她对你什么态度,我也猜不透。”
周奕思考几许,直接问道:“贵派来了几人?”
婠婠并不隐瞒:
“已有三魅、三大元老,还有一位边师叔,他过段时日便会从雁门返回,做出最终决定,届时便汇聚本宗四大元老。”
“除非你一直躲在南阳城内,并时时处于大军保护之下,否则”
“连逃跑的机会都不会有。”
周奕心下一沉:“婠姑娘怎没把自己算进去。”
“当然是不想与你为难,你在白河上打斗那日,我已先一步在襄阳等你。
倘若我同意闻长老的安排,那日随她们一起出手,你的轻功再厉害,也不可能遁走。”
“今次我依然留在襄阳,以练功推脱。”
“只要你尽心助我,我可作为你的退路。”
婠婠盯着周奕,从他身上看到了完胜慈航圣女的希望。
“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周奕看向冠军城:
“我虽然与南阳大势力交好,但也一直在联络道门朋友防备邪极宗,听说贵派与邪极宗不合,你们在此地如此行事,就不担心被他们找上门吗?”
“你对我两派六道的事果然了解。”
婠婠露出一丝认真之色:
“不瞒你说,本宗一直在关注他们的动向,元老们对你出手时,一定会把这些人计算在内。”
周奕轻呼一口气:“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立刻就跑吗?”
婠婠像是看透了他:“我一直在追寻太平鸿宝,对你多有了解。”
“你算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舍不去红尘牵挂。”
“所以,与我合作,只是让你多一个圣门身份,南阳的局势也不会变。”
她已是稳操胜券,妩媚一笑:
“未来若我掌控圣门,你用心辅佐,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周奕像是认命一般:
“好,我答应你了。希望到了阴癸派,你能将我保住,我对你们那边的什么闻长老,什么魅什么魔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婠婠满意地把老山参移放到周奕面前。
大抵意思是,你好好补补。
接着,身形如鬼魅一般飘向风雪之中。
白衣人影踩上道观屋顶,不知什么时候,她脚下的绣花布鞋已经不见。
晶莹的玉足在天魔真气附着下,踩在纯白的雪上也没有任何脚印。
她像是来采人阳气的小妖精,回头给了周奕一个流波千转的妩媚眼神,在她回眸瞬间,一道雪花从屋外吹入,扑向周奕面颊。
雪中的声音,清晰入耳。
“周天师,我在襄阳等你.”
她消失的瞬间,像是诱惑地眨了眨眼睛。
雪中精灵,又融入了素白世界。
周奕不得不承认,小妖女确实有些叫人心动。
不过他现在无心想那些勾魂夺魄之事。
脑海中翻江倒海,想一些对策。
看到地上有一双绣花布鞋,周奕伸手捡了起来,叠放到黄老大殿下的木柜中。
这时点起两炷香,插入香炉。
吹了一口气,让香燃得更旺。
他看着黄老二像,不禁叹了一口气。
“二老瞧见了吧,有人要采补,有人要采气,弟子真要变成金蝉了。”
朝黄老做了个道揖。
周奕找寻一丝心灵上的安慰,接着便返回房中,把自己关在里面。
想正面和阴癸派扳手腕,必须要动用南阳的势力。
对方全是高手,行动太灵活。
一直耗下去,实在不是上策。
而且,等到阴后到来,一样没有解法。
思考许久.
房间中传来“砰”的一声,周奕一掌拍在床上。
他已很少这般暴躁,心中有种憋闷之感。
感觉自己的功力提升很快,但也只是“快”,时间太过短暂。
从无到有,过了年关,也才两年。
还是太慢了.
去长安跃马桥打开机关,找邪帝舍利?
找到机关,并且破解,入到杨公宝库核心,同时不考虑如何吸收元精
这一大堆因素排除,邪帝舍利一出,是能够被感应到的
周奕不由摇头,未知因素太多,也不靠谱。
倘若不是眼前危机,以他此时的心气,绝不会朝这些外物去想。
看来,心是真有些乱了。
给阴癸派当狗,怎么可能?
闻长老,边不负这帮人,真是该死得很。
周奕在房中踱步,不断思索。
到了傍晚,风雪更大。
他推开门,屋中顿时灌满西风
三日后,周奕派人下山,向陈老谋与杨大龙头传递了一些讯息。
又过去五天。
在观中打坐的周奕睁开双眼,第九条正经足太阳膀胱经完全练通。
接下来便是第十条正经,手太阳小肠经。
也意味着,可以修炼离火剑法了。
这是年关前一天,本来有此进步,周奕该高高兴兴过这个年的。
但是心事繁多,若再无破局之法,年后便要带着观中上下迁入城内。
大龙头已提前安排好住所,紧靠着南阳帮。
可是从雍丘至此,真不想再挪位置。
这一天,卧龙山上的雪还没有化。
山道被清理出来,道旁积雪可厚得很,古柏上的雪时不时掉落,枝头一抖,发出簌簌之声。
让周奕没想到的是,
竟有人涉过滑溜山路,赶在日头偏西时来到五庄观。
他站在观门定睛一看,正是陈老谋。
并且,陈老谋还带来一名一脸焦虑的老人,看上去已有花甲年岁。
二人打了个招呼,互相拜年。
那老人也抱拳喊了一声“观主”。
陈老谋长话短说:“观主,你先瞧过这个,我再介绍。”
他拿出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不知是谁寄来的。
“这是.”
陈老谋道:“是从独孤家寄来的。”
他看了那位老者一眼,陈老谋说起独孤家没有避他,说明对方也与独孤家有关。
周奕把信拆开一看,当头四个字便是:“周小天师。”
一瞬间,他迈着步子,远开陈老谋几步。
信上又道:
“我快要说服祖母,明年可以给你一个惊喜。”
看到这句话时,脑海中不由闪过小凤凰温柔可爱的笑脸。
虽说独孤家的武功,此刻的周奕并没有太多期待。
但不妨碍让他昏暗的心中,微微有些光亮。
后面的内容,却让他一激灵。
“听鲲帮的人说,你在南阳遇到了麻烦,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叫他们带个话,我即刻来助你。”
“另外,湮阳张家之人是我祖母的朋友,这次联络到我家,想叫我们帮忙。”
“我听了消息,感觉他所求之事,似乎与你有关。”
“你可以问问,如果无关紧要,事情繁琐,也不必操心,交给镇阳帮的侯帮主就好”
周奕把信一收,看向老人。
这时陈老谋道:“这位是张辰良,可能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但一定听说过东汉医圣。”
张仲景!
南阳郡、湮阳县。
周奕反应极快:“老丈是医圣的后人?”
“正是。”
张辰良道:“可惜我这一支,已不复先祖荣光。”
“另有第二十三代、第二十六代传人,都是隋宫之御医,老朽在湮阳,只是守着一些祖业。”
“不知张先生在湮阳遇到什么麻烦?”
周奕不奇怪他们与独孤家有关系了。
毕竟独孤老奶奶受伤,可是寻过好多神医。
张辰良面露揪心之色:
“麻烦是同县的左家带来的,他们本是湮阳一霸,寻常却也卖我家一点面子,相安无事,可近来忽然变了性子,朝我各种索要医学经典。”
“尤其是与毒有关的典籍。”
老人唉了一声:“我寻县内几个体面之人帮忙说话,却也未尽寸功,只告诉老朽,说左家有了极大的后台,招惹不得。”
“劝我按照对方所求,把他们要的东西,全都双手送上。”
“老朽不愿惹事,于是给出了《素问》、《灵枢》、《难经》、《阴阳大论》,这些都是祖先看过并且留下注解的医书。”
“然而对方并不满足,我又从吴老先生那里抄了一本《胎胪药录》。”
周奕眼中闪过亮光,追问道:“之后呢?”
“他们又要《汤液经法》,可是老朽确实没有,只能推托上东都寻张家御医拿经。”
他又说起求到独孤家之后的事,周奕已经理清思路。
脑海中闪过湮阳县城的位置,正在湮水水路上,靠着湍水,与南阳并不远。
“这左家是什么来头?”
老人道:
“乃是一方显贵,左家家主左允执的祖先,正是在湮阳名头震响的左雄,汉时的冀州刺史,还曾拜尚书令,今虽没落,却也是本地第一大族。”
“并且,他们不仅与南阳势力交好,也认识襄阳的钱独关,互相联络做丝绸买卖。”
周奕微舒一口气,定神先对张辰良道:
“张老,我来替你想想办法,不过眼下之急,你得寻吴德修老先生,找他再要医书,也好拖延时日。”
“不可不可.”
他连连摆手:“已劳烦了吴老一次,怎好再求。而且这是医书古籍,岂不叫他为难。”
“无妨。”
周奕道:“你与吴老说,这一本医书算在我的头上。”
“这”张辰良犹豫了。
“就这么办,”陈老谋替他决定了,“观主,你可还有吩咐?”
周奕回观中写了两张字条。
一张是给他的,另一张带给杨大龙头。
陈老谋接过,带人下山去了。
望着两人消失在山道上,周奕又拿起小凤凰寄来的信。
回到观中,认真给她回信一封。
之后,仔细回想方才了解到的信息。
襄阳钱独关,与毒有关的典籍,还有那些医书
阴癸派中,有个隐藏极深的人物,净身入宫,名不列魔门八大高手,却有八大高手之实。
此人著有《万毒宝典》,正是用毒高手。
要说韦公公也来到此地对付他,周奕决计是不信的。
但这左家,可以确定与阴癸派有关。
此前他与大龙头说过阴癸派的事,故而南阳帮、灰衣帮、天魁派派出大量人手在城内盘查。
阳兴会早被盯上,阴癸派想在城内安心活动,绝不可能。
这湮阳左家,便极有可能是阴癸派新寻驻地。
好得很!
什么狗屁闻长老,边不负的,看看这次谁玩死谁。
夜幕降临,周奕已换了一身黑衣。
正要出门,阿茹依娜拦住了他。
近来周奕心事重重,她虽冷漠,内心却敏锐,自然感受得到。
“表哥,要带我去写生吗?”
“你不适合去。”
周奕叮嘱一句:“留心道观四周。”
“好。”
阿茹依娜才应一声,周奕便飞身出了道观。
她回到后院,看到正在练‘养生功夫’的两小道童。
他们的打坐姿势有些古怪,却给人一种淳朴归真的感觉。
少女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这时,不禁扭头看向周奕离开的方向。
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负剑上到道观之巅,伴着夜色打坐。
亥时深。
南阳城,阳兴会内宅后院。
季亦农半跪在廊檐下,缩着脖子不敢抬头,心中惶恐异常。
屋顶上那位存在,乃是他难以抹去的梦魇。
“圣圣帝驾临,不知有什么是属下能效劳的?”
他怕得要死,但是又佩服得很。
邪极宗果然比阴癸派要高明,这个时候来,分明是对阴癸派的行踪了如指掌。
“闻采婷那些人又挪了一个窝,准备做什么?”
季亦农立刻道:
“几位长老意见不合,担心我圣极宗渔翁得利,故而想先查清本门,再寻五庄观动手。”
“那杨镇调动城内人手。”
“阴癸派的人为了不暴露,前前后后,全都秘密出城去了。”
季亦农将自己知道的尽数告知。
“你不要乱跑,免得送死。”
季亦农听罢,赶紧道:“多谢圣帝关心,属下”
他后面一大串话还没有说出来,屋顶上的魔影已经消失。
季亦农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心中翻江倒海。
本是阴癸派与五庄观杨镇一系人马在斗,现在彻底乱了。
邪极宗一动,冠军城估计也不会闲着。
阳兴会被人盯着,为了防止走漏风声,阴癸派这次行动,没有带上他。
季亦农回到房中躺下,庆幸得很。
又想到一大堆事情,以及这些日子的煎熬,不由抓了抓脑袋。
搅吧,搅吧,你们就搅吧.
他娘的,明日起早过年,老子睡觉去了。
季会主累了,这一晚他鼾声如雷,呼呼大睡.
大业十年,年关。
卧龙山上的人更多,却没有去年热闹。
尤其到了晚上,某天师更是年夜饭都没吃。
五庄观中,早没了他的身影。
与此同时,
冠军城内,那可是热闹得很。
迦楼罗王朱粲大摆宴席,宴请了一众高官武将,还有三位宗主。
戴着通天冠、背着大剪刀那位宗主,看上去比他更有帝王气。
朱粲有点被抢风头。
若是以往,他肯定不乐意。
可是,在拥有了更大的野心之后,他竟多了一丝容人之量。
旁人怕这些魔门宗主,朱粲却与他们相处愉快。
坐在他下位的朱媚也是如此。
这些合作伙伴,一天到晚只会研究武学,什么功名利禄全都瞧不上。
朱粲本要给他们封一个大官的,但三位宗主懒得用正眼瞧一下,直接拒绝。
可想而知,他这迦楼罗王的位置,可谓是稳如泰山。
朱粲朝大殿扫过,有不少是赤影兵团中的人,只要是有座的,无不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就连四大阀中的宇文无敌,现在也在为迦楼罗国效力。
朱粲都快笑死了。
可以想象,只要周老宗主继续发力,什么四大阀、五姓七望,东都大臣,早晚都要在此地听令。
周老宗主,就是他的大贵人!
朱粲在举杯朝众人祝酒时,先敬三位宗主,再敬几位得力手下。
之后朝宇文无敌上首那名汉子点了点头。
此人乃是木匠,名叫霍雨,虽说不是郡中手艺最好的,却善于治棺。
他造出来的棺材,有种阴森美感,深得周老宗主喜欢。
故而得到重用.
大业十年的年庆夜宴,冠军城群魔共舞,有着九州四海之地,最独特的繁华。
周老叹、金环真欢快对饮。
丁大帝也满意地望着大殿左右对齐的布置,与师弟师妹连喝好些酒。
就在众人酒兴最高,大殿气氛最烈之时。
从大殿外连续响起几道破风声,跟着有什么东西哐哐哐砸在大殿中央。
“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越来越远:
“尤鸟倦已下落不明,三位师弟还有心情在此饮酒,何不带上一副棺材,把鸟儿的尸体捡回来?”
“你们抓了我辟守玄的人,今天给你们一个警告。”
“不把人放出来,本人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神经错乱的林药师听罢,朝外大喊道:
“辟师父,我是自愿在此,你也赶紧过来,与周宗主论道。”
周老叹整个人已经飙射而出!
金环真与大帝紧随其后,可追到大殿之外,那人早已溜走。
三人没有追,而是带着怀疑之色,并不相信这人是阴癸派的辟守玄。
回头去看丢到大殿中的东西。
竟是三颗人头。
这三人,正在周老叹安排在冠军城内巡视的手下。
城内没有动静,说明是被悄无声息地杀死。
有这份功力的,就能筛选掉一大批人。
周老叹端起一颗头颅,细细查看伤口,登时眼中鬼火大跳,怒气如涛!
金环真与丁大帝查看过人头后,也露出震怒之色。
“如此精纯的魔气,又隐隐与我们同出一源,只能是天魔策上的武学。”
再看向林药师一眼。
他的兄长林士弘乃是辟守玄这老怪最出色的徒弟,他本人也学了一点魔功。
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阴癸派的人。
辟守玄上门报复,也合情合理。
双方曾在南阳结仇,互相追杀。
黑石义庄正是因为阴癸派而被烧毁。
此时,又特意在年夜宴会上过来恶心人。
一瞬间,三位邪极宗主的怒火,陡然升腾。
金环真最先冷静:“阴癸派还在用过去的眼光看待我们。”
丁大帝微微仰头,通天冠下的僵尸脸上,全都是冷意:“辟守玄该死。”
林药师听到这话,忍不住抱拳开口:
“三位宗主,辟师父有双修奇功,不如邀来一起论道。”
周老叹的目光扫过一圈高手,散发出无匹气势:
“来得正好。”
“我早就想给阴癸派一个教训,也让其余各家看看,这圣门之中,到底谁说了算。”
金环真道:“只是不知他们藏身何处。”
被搅坏了兴致的朱粲一肚子火气,他将胸口拍得震天响,表情凶狠:“三位宗主,本王即刻调动城内人手,四下搜罗!”
“只要他们在南阳郡,休想瞒过我的眼睛!”
三人虽知晓这是他的胡吹之言,可眼下目标一致,自然不会出言打击
大业十一年元旦,众魔涌出冠军城。
十二日后。
迦楼罗王朱粲收到情报,一番查证后,叫手下不要轻举妄动,跟着兴奋地奔向棺林大殿。
“嘿嘿哈哈哈哈!!”
朱粲狂笑一声:“宗主,本王找到老鼠们的洞穴了。”
“而且不止一小处,更有一处大洞穴!”
朱粲断言道:“很多高手,毫无疑问正是冲着宗主们来的。”
“在哪?”
这一道压抑许久的声音,直接压灭了棺林大殿中的所有青铜古灯。
朱粲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湮阳左家,襄阳钱家”
他话音才落,周围响起连续不断的“咔咔咔”声音。
黑暗中一大圈棺材盖全部打开。
一尊尊煞气翻涌的魔门高手踏出棺来,整个棺林大殿,直如幽冥魔宫.
“轰!”
春雷轰鸣,响彻中原大地。
湮阳古城,本地霸主左允执府上,众人正在迎接一位从雁门远道而来的贵客。
那是一位高瘦颀长,作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
他面白无须,颇为潇洒,充满成熟男人的魅力。
此时负手入门,对于迎上来的左家之主只是轻瞥一眼,双目开合,有种孤傲不群的味道。
当他的目光扫过一圈练采补之术的阴癸女弟子时,眼中泛着淫邪之色。
“边师兄!”
闻采婷一声呼喊,众位女弟子全都失色,边不负心中奇痒,迎了上去。
“采婷唤我过来,只是为了这样一桩小事吗?”
闻采婷道:“那边师兄如何决断呢?”
裴绡、笙梅、钱绡三人不说话,只在一旁看着。
她们三魅地位要低于元老,不做决定。
三魅旁边,正有一个中年怪人,左手拿医书,右手翻毒经。
他叫韦威,是韦公公自宫时收的干儿子,由这位宗师亲自调教过。
功力还在他们三魅之上。
不过,他不属于元老,辈次低,也不能做决定。
云采温率先开口:“边师兄,宗主临走时交代过,以襄阳、南阳两地为重,其次是邪极宗,不该再惹道门中人。”
边不负听罢看向霞长老。
她笑道:“几位做决定便好。”
闻采婷冲着边不负挑了挑眉,边不负直接道:“抓一个道门小辈,竟然让这么多人拿主意。”
“云师妹,我本是不愿招惹道门人物的。”
“但是,这样大的阵仗,如不在南阳做点事,叫旁人得知,我们颜面何存?”
云采温摇头:“边师兄,我们聚在一起,为的是邪极宗的最高秘法,此事关乎宗尊大计。”
“欸!”
边不负摆了摆手:
“宗主的事我自然放在心上,处理一个道门小辈,举手之劳。”
钱绡用苍老的声音冷冷插话:
“恐怕不是举手之劳那么容易,否则裴绡笙梅怎会受伤。”
裴绡、笙梅不说话,这事丢脸至极,当然不愿提起。
边不负并未放在心上:
“我既在此,届时自然由我出手。”
“好了。”
他看了看天:“天色不早,先睡一觉,明晚再动手。”
闻采婷与边不负一道入了左家大院,互相采补去了。
左家家主抬头看天,皱着眉头,距离天黑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当晚。
冠军城门被夜色笼罩,黑暗中,正有人在夜色下背棺而行。
湮阳之东。
一名神色冷漠的黑衣人揭下面罩,
二目盯着湮水西岸,两手执鸭,大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