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每过一刻,便暗一刻。
二人自大石寺回到成都时,天已断亮。
然市坊喧闹声不歇,点点灯火次第燃起,微黄的光晕温柔弥漫,朝山城望远,竟如地上悄然浮出一片小小的星群。
他们入了城,避开一队匆匆而过的镖客车马,才踏上道左,恰好一家食铺掌灯。
予人一种灯火为他们点亮的煦煦之感。
离开巴盟古寨,路上只饮过几口山泉,肚腹正饿,不等回返川帮,周奕寻了个空桌坐下。
石青璇更为熟稔,叫了伙计点好饭菜。
客不多,菜来得快。
这是一家老铺,专治锦江时鲜,尤擅治鱼。
饭以竹筒来盛,鱼在盘中,只是家常便菜,与豪奢无关。鲫鱼数条,筷子长短,不及掌宽。但身扁带白,乃是鲫中上品。
掌勺的厨子颇有几分手艺,肉嫩而松,口滑得很。
周奕蘸汤而食,吃的津津有味。
石青璇长年在巴蜀,不觉得口味新奇,她随便对付一些,便端详起从大石寺带出的一管短笛,偶尔朝周奕飞去一个目光。
入了城,似乎是融入了那股安逸气氛中。
她心神宁静,便将这几日好奇的事逐一问出。
譬如阴阳灵媒、炼神心网.还有十里狂寻他喝酒一事的来由。
周奕边吃边说,那些与武学有关的他就随便讲讲,十里狂的事便说到了大鹏居。
一圈听下来,石青璇虽沉浸在这段江湖过往中,但她更感兴趣的地方,非是这酒国豪侠的友情,而是在白瓷盏上。
“我在青竹小筑待过一段时间,只晓得隆兴和有郫筒、剑南烧春、荔枝绿等好酒,却未曾听说喝酒还能这样论杯的。”
“没什么可稀罕的,一点小小意趣罢了。”
石青璇不由追问:“那饮用郫筒酒,该用什么杯呢?”
“这也简单。”
周奕笑了笑:“你给我酒,我再告诉你。”
朝不再说话的少女瞥去一眼,周奕颇为豪爽地掏出一块长叔谋金盾碎片。
“客官,这位姑娘已经会过账了。”
可惜,这块碎金子依然没花出去
从食铺离开,他们径直返回川帮。
到了总舵门口,闻听风声的范卓迎了上来,问起巴盟之事。
从周奕口中得知羌瑶苗彝四大首领的承诺后,范卓心中大定。
“我与他们相处甚久知他们的性子,这四人虽然排外,但俱是信守承诺之人,有我两家支持,不管三家议会独尊堡持什么态度,在蜀郡之地,大都督断然不会吃亏。”
范卓得了巴盟消息,立时把胸口拍得震天响。
“议会的时间没变吧。”
“没有,还有近一个半月,另外”
范卓话音一转,赶忙说起另外一条消息:“就在前日,得了棺宫周老宗主传话。”
“说了什么?”
“他说.要在议会前几日来本帮总舵。”
虽然对周奕有信心,但范卓的语气还是稍显沉重。
毕竟,对棺宫的刻板印象太深。
独尊堡面对棺宫,也只能龟缩不出,更别说其他人了。
周奕微微颔首,想了想道:
“范帮主勿忧,这多半只是试探,而且不是冲着你来的。巴蜀三大势力议会在独尊堡,他挑在这个时间,解堡主反倒要紧张。”
话罢,周奕又与他讲了巴盟、大石寺内情:
“奉盟主他们也听过我的猜测,对巴盟出手的人也许便是天君席应。此人来自灭情道,但他展露的武功与我听闻中不太一样。”
“大石寺上代主持大德圣僧的死敌便是他,我随即去大石寺查探。”
“但寺内全是吐谷浑高手,其中有一人我虽未与他照面,但只听风劲,便知是个了得人物。”
范卓浓眉皱作一团:
“我听过吐谷浑王子伏骞,是年青一代高手,这一族的一流强手不少,但能叫大都督也重视的人,却闻所未闻。难道便是席应,这魔头与吐谷浑合作了?”
周奕没有直接回应:
“东晋时北霸枪慕容垂修炼到了人体极限,吐谷浑王慕容伏允该是得了他的传承,这才练出诸多精兵,否则以伏鹰枪这一脉的武学技法,难以造就如此多的高手。”
范卓做了一番思考,更愿意相信周奕的判断:
“蜀郡从未涌现如此多的高手,这次独尊堡议会,恐怕要出大乱子。”
周奕宽慰一声:
“在蜀郡论人手谁也不及你们三家,范帮主只需提前与奉盟主商定,提前布置,江湖乱子再大,也不会让那些别有心思的人得逞搅乱巴蜀。”
两人又聊过几句,周奕顺势说起要去寻袁天罡一事。
等回到自家住处,正待安歇。
数日未见的侯希白敲响了他的窗户。
这些日子,他去了独尊堡,了解到更多堡内之事。
“继帝心尊者之后,道信大师也来到独尊堡,不久之后,嘉祥大师也会至此。”
周奕看到他惴惴心寒的表情,立即回应道:“石之轩来了?”
“是的,石师现身巴蜀,不知在何处。”
侯希白意有所指:“周兄,你与石姑娘在一起须得当心,石师有很大概率会寻来。”
见周奕沉思不答话,他将扇子一抖,朝外瞄看一眼,挡住半张脸悄声说道:
“石师对女儿的情感难以捉摸,你在他眼中,一定是个危险人物。”
“说笑了,我怎会危险。”
周奕转了个话题:“独尊堡近来有什么动作?”
“解晖正在集结独尊堡中的人手,甚至派人去请袁天罡道长。”
“压力这样大吗?”
“不,应该是想试探袁天罡的态度,因为从独尊堡中派出去的管家,他带上了一封极为特殊的信笺。”
侯希白折扇轻摇:“此信来自宁散人。”
周奕目色深沉:“看来不是一个邪王那么简单。”
“对了,圣女呢?”
“师姑娘难得一见,她来独尊堡许久,但多半时刻都在闭门练功。”
侯希白带着调侃语气:“我见过圣女一面,很可惜的是,她没有问起周兄。”
周奕露出‘失落惆怅’之色:“我与慈航静斋背道而驰,想来圣女是将我当作敌手了。”
“别伤心。”
侯希白轻拍他的胳膊:“就像你说的,多情自古空余恨,天下间好景无数,欣赏便能让人心情愉悦,何必一定要拥有。”
他洒脱一笑,表现出了花间派独特的浪漫潇洒气质。
所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这正是多金公子的风流意态,自含雅韵。
就在这时,外边又一道清脆的嗓音响起:
“侯希白,侯希白!”
范帮主的美丽女儿很快就找了过来,抓着侯希白的胳膊,将他拉了出去。
“侯兄,多情自古空余恨,切记切记。”
范采琪回头瞪了他一眼,颇有怪罪之意,娇声道:“大都督,你这叫什么话。”
侯希白本想留下与周奕再聊一会儿。
但还是抵不过巴蜀姑娘的热情。
周奕站在门口,瞧见不远处窗户边的蓝衣少女,迈步走近,见她正翻看曲谱。
她入神得很,周奕便不提闲话:
“石之轩在巴蜀露面了,你还要和我一起去眉山郡吗?”
听到石之轩三字石青璇秀眉微蹙,抬头看向周奕时,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几息:
“你敢与我一道吗?”
周奕目不斜视:“有何不敢?”
石青璇愁色全消:“好,那我与你同去,正好我也想拜会袁道长”
周奕回川帮总舵只歇一日,心中有事,生不出游览成都之心。
便寻袁天罡道友,朝眉山郡而去。
出城朝西南双流方向走,此处地势平坦。
过新津渡,进入岷江流域,这里水陆交错。
再至古武阳、青神,眼前景物多有变化,平缓的道路两旁,有更多的农田浅丘。
靠近峨眉山区,山路渐陡。
好在二人轻功甚高,踩枝点草不在话下,也无惧山上的熊虎野兽,随意登山。
到了第五日,路过山下集镇买好干粮,又按照几个挑柴薪的樵夫指路,寻了近道。
沿途多有荆棘,偶有草深及腰之处。
这倒不算障碍,只是忽来一场大雨,将他们逼迫到一处山崖破观。
此观不大,修筑在陡峭的崖壁上,累木支撑,远远看去惊心动魄,几可与古蜀道上的栈桥相比。
四下只留一条窄而陡的岩路,没胆子的人可不敢攀登。
二人上到观内,雨势更大。
周围的青竹绿树被打得啪嗒嗒乱响。
却没想到,这破观内堆了不少干柴,日用物也不缺,地上更有一滩灰烬,是前不久才留下的。
“等雨停了再走吧。”
“嗯,此地距离袁道长的居所已不算远,一两日就能到。”
石青璇避开一处漏瓦,站在道观门口朝外张望,见雨丝成线,晓得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
回头一看,周奕正捡拾干柴,要在原先的火堆旁生火。
她走过去帮忙,很快就把火生起来。
石青璇的衣衫湿了些,贴肤处透着雪白,露了些人间好风景,她朝火堆靠了靠,要把衣衫烤干。
目光时不时看向一旁的青年。
他在生火之后,忽然闭目打坐,不闻外物,像是与这道观融为一体。
起先,石青璇还以为他秉持君子之风,故意为之。
渐渐发现,他是练功进入状态。
一直到天黑,他的动作都没有变过。
雨渐渐变小,后来如牛毛细丝,周奕听到一些响动,也没作理会。
之前在巴盟那段时间,他研究精神心网许久。
对于窍中炼神以及元神元气相合,有了极为深刻的认知。
从成都南下后,一路看山川气象,又赶上这阵山雨,只觉灵感被浇灌激发,心中静意大生。
在火堆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后。
周奕从打坐中睁开眼睛,他的衣衫早已干了,却看到石青璇还在烤火。
她身旁有干粮,还有许多新鲜艳红的树莓。
“这是从哪摘的?”
“就在道观左侧的溪道边,还有很多。”
周奕吃了几个,酸酸甜甜的。
石青璇凝目瞧他:“我瞧你心无挂碍,练气入定,是很难得的行功状态,你要不要在此停留?成都的事不急在几日,棺宫寻川帮也是一个月后的事。”
周奕本就有这个想法,没成想她先提了。
于是认真道:“此地距集镇有一定距离,我怕你感到不便。”
“这与我在幽林小筑没多少区别,只是身边多了个人。”
少女抿唇一笑,补充了一句:
“也不对,你练功时一言不发,可以将你当成一截木桩,我依然是孤身一人,在这峨眉山欣赏几日春景,没什么不便。”
周奕摘掉一颗坏果,随口道:“其实也有不同。”
“譬如你在幽林小筑会被人逼迫到成都,在这里就不会。”
石青璇微微一笑,不再接他的话。
周奕吃完野果干粮之后,又开始打坐。
这道观不大,除了进门这一小殿之外,只有一个简陋房间,勉强能住。
好在江湖人有一身内家真气护体,什么风餐露宿,披星戴月都不算甚么。
不过,石青璇再从容,心里还是免不得生出一丝异样。
以外边那人的为人,倒是不担心他会破门而入。只是此刻孤男寡女,口中说的再多,终究与她之前所居小谷截然不同。
这一晚,她首次没有静下心来,带着混乱思绪入梦。
在梦中,她看到两人恶斗,一个是出尘的白衣青年,另一人则是个邪魅中年文士。
两人在高崖上打得难解难分,最后一齐从悬崖上跌落。
石青璇被吓醒了,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
接下来几日,她在山中很是安逸。
顺着溪流采树莓,偶尔打点野味,或者砍几株水竹制竹箫,更多的时候,便是瞧白衣青年练功。
周奕从打坐姿态,逐步变成练剑。
若是寻常武人练功,无论多么高妙,石青璇也不会一直保持兴趣。
只是周奕轻功甚高,在悬崖上踏空练剑,高枝神游,有种艺术美感。加之剑法轻盈,经常不见兵刃,只听剑鸣。
那鸣声回荡山谷,正与溪流冲涧和鸣,宛如一曲自然轻快、高山流水般的峨眉小调。
她悠哉悠哉,沉浸在其中。
只是有一日,险些出现意外。
她寻着溪道,往道观更上方找到一清冽石潭,一开始只在潭中沐足,后来一天日光大盛,便除衣沐浴在潭水中。
哪里想到,周奕毫不知情,踩着轻功登崖而上,快要逼近。
只好在匆忙中出声将他惊走。
当春季里的最后一轮圆月从峨眉山落下,山中剑气收歇,入了剑鞘。
二人离开破旧道观,继续朝西南而去。
又一日后。
周奕站上一处高峰,眺望远方。
只见山峦起伏的轮廓,被浓淡不定的云雾包裹,时而显露峥嵘,时而又隐没于一片茫茫青白之中。
石青璇的目光则是朝下俯瞰。
屋舍村落,集镇,就在不远处。
她朝下方一指:“下山便到了。”
“嗯,走吧。”
周奕心中畅快,话语多了几分慷慨之味。
石青璇也听出来了,笑道:“大都督兴高,看来剑法有成。”
“还行,小有进步。”
他在峨嵋山上练剑,此刻就像是那些神话中的峨眉剑侠,功成下山,再履人间,看到一片普通市井人烟,心中也能得一份喜悦。
这般好心境,那可少见得很。
下山的山道极为陡峭。
前一段时日,此地有地龙翻滚,震下岩石,一场大雨冲刷过后,岩壁如镜。
他们临时找出的下山路径,若非轻功高绝之人,绝不敢下。
从陡峭崖壁下山后连通了一条宽敞大道,过路客不由朝他们投来目光。
本地人熟路,只往他们身上一打量。
见他们寻险路下山还如此从容,心道不是等闲之辈。
前方便是鸿渡集,入集前有一排茶棚。
周奕和石青璇走上大道,直往茶铺中走,里边不少江湖客都有意无意扫了他们一眼。
茶棚倒也简陋,几根竹竿支撑起顶棚,四壁透风,仅靠几张草席遮挡风雨。
泥地上,一只三足小泥炉炭火正红,炉上一把粗陶大壶“咕嘟咕嘟”地吐着白汽,将棚内弥漫的苦涩茶香搅得愈发浓郁。
茶棚中气氛有些不对,周奕朝里边一打量。
靠中央位置的茶桌上坐着五人,四条粗犷汉子,外加一名络腮胡老者。
那四条汉子气喘吁吁,弯着背脊,老者却挺拔如松,只是右臂上带着伤痕,鲜血把青布袍子给浸透了。
观他气息悠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太阳穴轻微而有序地搏动。
可见是精练内功多年的高手。
不过,包括老者在内的五人正如临大敌。
在他们旁边那张桌子上,有四人垂着眼帘,一言不发,专注地用一方素白棉布,缓缓擦拭着长枪尖头。
这四人,恰好拦住了他们的退路。
一些客人察觉气氛不对,远离茶棚看戏。
“你看那老人腰间的玉佩,他们是独尊堡的人。”
石青璇聚音成线。
周奕找了个靠外的空桌,落座时朝那玉佩一瞥。
他不及石青璇这个本地通,没看出独尊堡的标记。
“伙计,来壶好茶。”
“是是,”茶棚伙计舌头打结,“公子,你.你请稍等。”
他正犹豫要不要去提那持枪汉子身边的茶壶。
忽然,大道上烟尘四起。
独尊堡的几人眼前一亮,期待是自家帮手。
“唏律律——!”
一阵急促而嚣张的马嘶声陡然撕裂了茶棚处的寂静,紧接着是杂沓沉重的马蹄声,如同骤雨般由远及近,狠狠擂在地面上。
棚内本还有几名胆大的茶客,这时如同受惊的兔子,惶惶然丢下几枚铜钱,缩着脖子溜走。
那伙计再不敢取茶,也躲到一边去了。
除了对峙的两帮人,唯有周奕和石青璇在近处看戏。
但是,其余几家茶棚中的人可没走。
包括一些过路客,都在远处指指点点。
江湖人爱瞧热闹,这般好戏哪能错过。
“哈哈哈哈!!”
马蹄声之后便是大笑声,十几条彪形大汉旋风般闯入,一股血腥气和酒味扑面而来。
为首者身材魁伟如铁塔,满面虬髯根根如针,左颊一道暗红色的刀疤狰狞地斜贯至下颌。
不少人将他认出,正是恶名昭彰的黑风寨大寨主,来自邛来山的“血面煞”雷彪。
他手中,亦持一条长枪。
“郑纵,你这老贼上次害我好多兄弟,平日龟缩在独尊堡苟延残喘也就罢了,竟敢出来送死。”
这雷彪寨主得意得很。
独尊堡那老人冷哼道:“一条只会朝高原雪山躲藏的败犬也能耀武扬威?”
那四名擦枪不说话的汉子这时才道:
“别多话,先杀人。”
他那生疏的汉话落在周奕耳中,一瞬间就让他想到吐谷浑那帮人。
一声落下,周围人立即动手。
这般围杀态势,郑姓老人连逃跑的机会都不会有。
双方兵刃交击瞬间。
独尊堡五人中有便有三人挂彩,等雷彪狂猛一枪刺来,郑姓老人为救同伴,在后力未生时硬挡一击,登时受巨力朝后跌退,一路撞塌三张木桌,跌倒在地。
快速爬起,雷彪的长枪再度袭来。
本是必死之局,没想到那雷彪忽然收枪回防。
郑姓老人虽然受伤但眼力不差,侧目看到身旁的白衣青年微有动作,这雷彪是个凶狠狡诈之人,怕他偷袭这才收枪。
得了这个间隙,独尊堡另外四条汉子带伤靠了过来。
郑老提起下一口真气。
但是,也只是苟活一时。
雷彪的目光朝那对年轻男女身上闪过,狰狞一笑。
“小子,大爷的事你也敢管,今日你也得死,你这俏娘子我就带回寨中。”
他以话语试探,果然奏效。
只见那俏娘子看向青年,青年则是首次朝他投来目光。
那一瞬间,雷彪看到一双极为平静的眼神。
可那平静之下,是冻结一切的凛冽,足以让最凶悍的野兽都感到骨髓深处传来的寒意。
这使他嚣张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脸上的横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那道刀疤愈发红得刺眼。一种源自野兽本能的、对危险的极致警觉猛地攫住了他。
然而,周围同伴的杀气与横行霸道惯了的凶性随即压倒了那丝警兆。
“看什么看!找死!”
恼羞成怒的咆哮声中,雷彪猛地挺枪,枪光一闪,裹挟着刺耳的破风声,朝着周奕当头狠劈而下!
劈枪之势沉猛,似要连人带桌一同劈成两半!
就在枪尖距离头顶不足半尺的刹那——
周奕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动作甚至显得有些轻描淡写。
他依旧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条凳上,只是握着剑鞘的左手极其随意地向上一抬,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白色残影。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骤然炸响!
剑鞘之上,荡漾着一层淡淡光晕,将劈枪劲力全数化解。
雷彪带着惊愕,同时双臂灌注全力,虬结的肌肉块块坟起,枪身因巨大的力量不断弯折,发出低沉嗡鸣。
然而,那柄托着剑鞘的手,却稳如山岳,纹丝不动。
剑鞘上荡起一阵真罡涟漪,一股沛然莫御的反震之力顺着枪身传来,震得雷彪虎口发麻,胸中气血翻涌。
“他是郑老贼一伙,并肩子上,剁了他!”
雷彪双眼赤红,嘶声狂吼。
周围恶徒如梦初醒,纷纷怒吼着亮出兵刃,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死亡罗网,从四面八方朝着周奕猛扑过来。
破风声、嘶吼声混杂一片。
诸般真劲,几乎已来到周奕面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周奕一直搭在茶桌上的右手,第一次握住了剑柄。
“铮——!”
一声剑鸣,几成穿云裂石之势响彻四下。
一道火红的光华骤然自剑鞘之中喷薄而出,在那一刹那,原本气神分离的剑罡。
在一股实质精神的融入之下,元气与元神相合,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剑罡同流之态。
坎水剑罡、离火剑气,在这种合而分之,分而合之的伟力下,成就了完美无缺的坎离之态。
寻常剑气多是无色,楼观的离火剑气却让坎离剑罡化作火光飞鸿。
周奕一剑斩下,剑光爆冲而起,光华流转,仿佛将茶棚内昏暗的光线都尽数吸摄其中,只剩下这一道道飞舞的火色流萤。
空气温度骤升,棚内所有炉火大旺。
邛来山的大贼雷彪面色彻底僵死,化为无边无际的惊骇与绝望。
他疯狂后退的身形在火色剑光的映照下,渺小如虫豸!
剑罡的速度远比他快,瞬间将他的护体真气连同肉体一道贯透。
那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被抽去了所有生命力,眼中神采瞬间熄灭。
“啊!”
惨呼声此起彼伏,却又在瞬间被掐断。
剑气剑罡都能通过泼开真劲化解,但相比于剑气的持续性,剑罡直来直去,刚猛密集,只在一瞬间分出高下。
要么人死,要么剑罡被打散。
叫人可惜的是
包括那四名擦枪的凶悍人物在内,他们的真劲与周奕差距太大。
以至于各种掌风、枪风全被穿透。
加之茶棚中站位密集,那些流刃若火的剑罡将其余十五名恶汉全数覆盖。
“铛啷啷!”
兵器掉落的声音接二连三,接着便是尸体朝各个方向栽倒。
茶棚内的火色光芒眨眼逝去,如同从未出现。
周奕手中长剑,不知何时已悄然归入鞘中。
剑柄温润,触手微凉,仿佛方才惊天动地的杀伐,只是旁人一场迷离的幻梦。
茶棚四周的吃瓜看客已经呆傻。
独尊堡的管家郑纵,以及四名堡中护卫,全都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眼睛死死盯着那满地尸首。
他们在独尊堡待了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杀伤力如此骇人的剑术!
春风,似乎在这一刻才敢重新流动,卷起地上的断草,打着旋儿,掠过那些尚在汩汩流血的尸体。
浓重的血腥味沉沉压在茶棚内外,棚顶的茅草在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更衬得死寂一片。
“伙计,来壶好茶。”
一道平静的声音将死寂打破。
茶铺的老板朝伙计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那伙计从一个茶桌下滚出。
“是是!”伙计连忙道:“巨、巨侠,您的茶来了。”
他吓得要死,去拿火炉上的茶壶时,左腿绊右腿,哎呦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外边那些目瞪口呆之人见状,哈哈笑了起来。
独尊堡的郑老管家动作更快,他抢步出去提起茶壶,给周奕和石青璇各倒一碗茶水。
那茶水滚烫,热气腾腾。
但众人皆见,那白衣青年像是全然不怕烫,端碗就饮。
一些人反应过来,想到他是从峨眉山上下来的。
据说峨眉山隐有高手,武功通天彻地,是剑仙一流。
只方才这一手剑术,便是众人闻所未闻的。
这时见他大口饮沸水入肚,兴许他是铁喉银胃,还配有一副金大肠,对奇人来说,倒也寻常。
周奕饮罢,伸手朝石青璇的茶碗一摸。
少女心觉惊奇,复饮茶水。
周围血腥气太重,喝了口热茶便走。
“老朽是独尊堡的管家郑纵,多谢尊下救命之恩!”
“不必了。”
周奕轻描淡写道:“你去付了茶钱吧。”
两碗茶水怎值五条命,郑纵还想再说,可眼前一男一女已朝茶棚外走,显然没将独尊堡的恩情当一回事。
“是。”
他只好应声,朝桌上投下碎银。
周奕一走,那些看戏的人蜂拥上来,检查那些邛来山大贼的尸体。
“黑风寨的大寨主、二寨主、三寨主全死在这里!”
“这到底是什么剑法,竟如此霸道?!”
“这么多人,且不乏一流高手,就算雷彪正面吃剑身死,其余人要挡下分散的剑气应该不难。怎在眨眼间全部死绝?”
一名来自涪陵的剑客抱剑说道:
“方才他一出剑,剑气成一道道火虹,我靠茶棚较近,只觉浑身发汗,这岂是寻常剑气,怕真是峨眉山上的剑仙人物。”
一位巴蜀江湖老人哈哈一笑:
“都说天下第一剑客是奕剑大师傅采林,我看也不尽然,只不过是傅采林没有踏足巴蜀罢了。”
也有人目露怀疑:
“可观他的打扮长相,很像是来成都不久的江淮大都督。”
“不是吧,周大都督不是在川帮吗?”
一位江湖通笑道:“多半就是周大都督,早闻大都督潇洒多情,前些日子在巴盟时,听说就有一位俏佳人作伴,此时一看,正好对上了。”
“两年前清流城外,魔门宗师左游仙一剑败北,当时巴蜀还有人许多人不信,这次见识过大都督的剑术,恐怕没人再敢质疑.”
茶棚附近哄闹不休,独尊堡的几人反应过来。
郑老管家一拍大腿,心说刚才就有种熟悉感,此时才算明白过来。
大都督在此,一定是去寻袁天罡的。
“走,我们追上去。”
独尊堡几人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势,冲出人群,朝着周奕离开的方向追去.
“方才那是什么剑术?”
往鸿渡集的路上,石青璇带着好奇之色瞧着身旁之人。
“就是楼观派的剑罡同流,你该晓得道祖真传吧,他们的创派祖师长眉老道也就这水平。”
“厉害。”她真心赞了一句。
“其实我觉得还不够,方才出剑慢了。”
“为何?”
“如果能时光回溯,我不会给他们进茶棚的机会。”
“那又为何?”
周奕悠悠道:“这样一来,这贼人就没机会说话,石姑娘就不会听到那叫人不高兴的污言秽语。”
“嗯,这样的人在江湖上比比皆是,何必与他们置气,大都督不必为此安慰小女子。”
少女话音清越,听上去像是毫不在意,但她微微移开脸时,春风撩动的青丝下,宝石般明亮眼中不禁化开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