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老爹会主动找我见面,真好奇是什么事啊……”
顾文裕枕着右臂,像是砧板上的死鱼一样,病恹恹地躺在房间的床上。
他一边吹着空调看电视,一边操控着拘束带化身飞荡在城市的高空,快速前往鬼钟所指定的会面地点。
不多时,黑蛹的拘束带化身便到达了那座烂尾楼的顶端。
而令他诧异的是,鬼钟这一次早已在会面地点等候。本来他还在路上跟老板借了一本书,打算一边看书一边等这个老东西赶来,看来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放眼望去整座楼层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些施工材料还东斜西倒地留在地上,夏日的暖风透过破碎的窗户灌了进来。
此时一个头戴金属消毒面具,全身包裹在黑色披风之中的高大身影正倚在墙边。他低垂着头,抱着肩膀沉思着,瞳孔中的猩红光芒忽明忽灭,像是摇曳的火苗。
黑蛹完全不明白老爹和自己出来聊个天为什么要穿上战服,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但想了想,他觉得老爹可能觉得这样做比较有安全感,也就不过问他的理由了。
伸出一根拘束带黏住天花板,黑蛹倒吊在半空中,解除透明化形态,一边翻看着漫画《老夫子》一边开口问:“所以,您找我有什么事么,鬼钟先生?”
“幕泷,是来复仇的。”鬼钟抬头看向他,开门见山地说。
“嗯……你这样说,我可能听不太明白。”黑蛹歪了歪头,一边翻动漫画一边说,“不如说得稍微详尽一些?”
鬼钟沉默了片刻:“在最开始作为‘鬼钟’行动的那一段时间,为了向虹翼复仇,我暗自组建过一支队伍,我找到了那些亲人因为官方而死的受害者,从他们里头筛选出异能者,观察他们的能力,找出一些极具天赋的人,最后邀请他们加入我的队伍。”
他顿了顿:“后来,我认为还是单独行动比较方便,所以就解散了那支队伍。”
黑蛹想了想,头也不抬地问:“你的意思是……这个刚刚加入官方的异行者‘幕泷’,曾经也是你那支复仇者队伍的一员?”
鬼钟点了点头:“幕泷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我曾经和他聊的很投机,甚至他的战服都是我亲手为他设计的。”
黑蛹挠了挠下颚:“呃……照你的意思来说,幕泷也打算向虹翼复仇?”
“不……”
“那他要向什么人复仇?你不是说,加入你队伍的人,亲人都因官方势力而死?”
沉默了片刻,鬼钟深嘶一口气,然后说:“他要复仇的对象是……蓝弧。”
黑蛹微微一愣,就连翻动漫画的手指头都忍不住顿了顿,到了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鬼钟会这么焦急地找他出来谈话,原来这一次的事情和他儿子有关啊。
“复仇的理由呢?”黑蛹问。
鬼钟缓缓地说:“两年前,黎京遇上了一场地震,异能者罪犯‘地冥’趁乱出来危害社会。蓝弧在半空中和他对抗的过程中,不经意间用一束雷光贯穿了一栋坍塌的居民楼。那时蓝弧并不清楚,就在那栋居民楼里,有一个父亲正在努力地把他被压倒在废墟下的儿子拖出来。”
“那个被压在废墟地下的少年对他父亲喊着‘快跑’,但他的父亲没有放弃他……而几秒之后,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蓝弧射出的那一束雷光撕裂,化作一片血雾。”
“那个少年亲眼所见,自己的父亲被蓝弧的闪电劈成两半,后来他成功等到了被救援队的人救走……事后,异行者协会的官方把他父亲的死归因于地震,甚至对蓝弧本人也隐瞒了这件事……”
“几天后,少年来到了街道上,看着蓝弧作为一个救灾英雄,在所有人的掌声中站在台上领取勋章,那时他发出了疑问,问他:‘蓝弧,你知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可在对方困惑的目光之中,少年被官方人员拉走了。”
说到这儿,鬼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长久的沉默笼罩在二人之间。
黑蛹呆了呆,就这么沉默片刻,随即缓缓地阖上了手头的那本《老夫子》。
他倒悬着视野看向了鬼钟,然后问:“你说的那个少年,就是现在的‘幕泷’?”
鬼钟点了点头:“没错,他的名字叫做‘林一泷’,家里只剩一个哥哥叫‘林正拳’。”
黑蛹想了想:“也就是说……你当时还不知道蓝弧其实是你的儿子,所以你在组建那支复仇者队伍时,听见幕泷要向蓝弧复仇,其实你的心里是支持他的?”
鬼钟沉默片刻,继续点头。
黑蛹眯起眼睛,缓缓张开嘴来,对他发出一个疑问:
“甚至……你以前之所以每次见到蓝弧就对着他一顿胖揍,是为了这个幕泷?”
鬼钟仍然沉默着点头,“听了幕泷说的事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把蓝弧看成了一个杀人凶手,和虹翼没有区别的杀人凶手……所以我每次见到蓝弧,都会不留余力地出手。”
黑蛹沉默许久,而后歪了歪脑袋,发自内心地感慨道:“你们父子俩可真是一对不折不扣的神人……”
“林一泷,他的父亲因我儿子而死。”鬼钟又一次说,“他潜心蛰伏了很久,在这两年里不断训练自我,终于……用‘幕泷’这个名号加入了异行者官方组织,来到了他的仇人‘蓝弧’身边。”
黑蛹耸了耸肩:“那怎么办呢?鬼钟先生,你这不得直接跑过去把这个幕泷宰了,否则你儿子岂不是小命不保?”
“不,”鬼钟果断摇头,“你去提醒我儿子,然后……劝说幕泷,告诉他收手。”
黑蛹叹口气:“你还真是双标呢……鬼钟先生,既然你们要为自己的亲人复仇,那你儿子误杀了别人的亲人,难道就不允许别人对你儿子复仇么?”
“正因为我双方都认识,所以我知道自己没资格插手这件事,才会选择让你从中干涉。”鬼钟沉声说,“幕泷……他是一个很好、很善良的年轻人,和我这个罪犯不同,我不想看见他自毁前途,更不想看见他杀死我的儿子。”
黑蛹沉默了良久,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如同疯牛般的男人露出纠结和迷惘的神态,于是他默默盯着鬼钟看了一会儿,开口说:
“那好吧……我尽力而为。”
他摊了摊手:“鬼钟先生,你可真是一个拧巴的人啊……既想当好一个父亲,又想当好一个复仇者,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鬼钟沉默不语,任由黑蛹奚落着自己。
黑蛹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压低了声音:“我现在真的很好奇,如果哪一天蓝弧先生被这个幕泷从背后捅了一刀,就那么不负众望地死掉了……那时你会露出什么表情,你还能夸奖幕泷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么?”
鬼钟缓缓抬起头颅,猩红的双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瞳孔中仿佛能喷出火焰。
“哎……别露出这种眼神嘛,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你们一家子都没什么幽默感。”黑蛹摇了摇头,“话说回来这可真是有够讽刺的,作为一个复仇者,你却为了儿子的性命,去劝说其他怀揣着相同信念的复仇者收手,这岂不是违背了你心中的准则,你难道不觉得羞耻么?”
鬼钟没有说话。
黑蛹叹口气:“先让我猜一猜,你其实是想借着‘幕泷’来让你的儿子怀疑自我,让你儿子开始思考‘既然我也在无意中伤害了别人的亲人,那我哪有资格对虹翼复仇’,然后让他打消对虹翼复仇的想法。”
他顿了顿:“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放下心来,独自一个人去找虹翼的人复仇,对么?”
鬼钟一怔,整个人如同雕像般僵在原地。
“拜托,你这点儿半吊子的想法可太好猜了,”黑蛹咧了咧嘴,“你刚才的心里肯定在窃窃自喜吧,鬼钟先生,看似你在担忧那个名为‘幕泷’的年轻人,实际上你在庆幸自己找到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你的孩子放下复仇的执念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幽幽地压低了声音:“再怎么厚颜无耻也得有一个底线吧?”
“那你认为……”鬼钟一字一顿,嘶哑地问,“我应该怎么做?”
“你该怎么做是你的事情,千万别来问我,这对我来说有些超纲了,”黑蛹淡淡地说,“我只负责嘲笑你的……自私,愚钝,无能。”
“那你呢……”鬼钟无言以对,最后只是抬起头问,“你又是在为了什么准则而行动?在你的心里,什么才是对的?”
黑蛹挠了挠下颚,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好玩?有趣?对,只要这样就够了,我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人。”
他心里补充道:当然,如果牵扯到孔佑灵就不一样了,其实大家都一样自私啊,老爹。
“疯子。”鬼钟眯起眼睛,沉声说。
“你还要拜托我做事呢,可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黑蛹说,“哎,我有预感了,再不走就会有一头蠢牛突然冲过来把我从天花板扯下来,然后对着我的肚子和脑袋来几拳,是时候告别了,鬼钟先生……我对我的合作者向来友好,我想我应该能够很好地调和‘幕泷’和‘蓝弧’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他心中暗想:幕泷……一个混入官方组织的反社会异能者,来得正好,可以让他成为蓝弧加入虹翼之前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想到这儿,黑蛹向着窗外伸出一条拘束带,扯着拘束带飞荡而起,再度化为一个透明的身影没入城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