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墓碑军镇,茶传驿。
齐国官驿理论上都是军镇严格管辖,但建国百年光阴,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消磨里,许多制度早已名存实亡,徒具名貌。老李头是十年前接管茶传驿,因为他爹替了他的辅兵役跟随凤仪天子出征,没有回来,所以这个驿站就由他继承,等同私店。
所谓驿站,其实就只是一家提供茶水和草料的小店,过路旅人可以坐在外面歇息。
茶传驿所在的路口堪称齐国中部第一要道,北通不夜天,西连墓碑镇,南接濮阳城,无论春夏秋冬,每天至少能接待数十队客人。因为很快就能走到附近县镇,因此基本没有客人会在茶传驿留宿,只能赚点茶水费,但光是这样就足以令老李家成为附近响当当的大户人家。
他们的富裕用一句话就能概括——李家三代人,每一代人都有钱买一本基本功法成为半信使。
不过老李头现在却止不住地叹气,叹到命都短几分,原因自不必说,没有生意。除了凶神恶
煞的百保骑兵会经过茶传驿外,这些天老李头就没见过商队,而百保骑兵先不提他们根本不会停下来喝茶,就算他们停下来,老李头也不敢问他们要钱啊。
如果只是这几天生意寡淡倒也罢了,但老李头听闻到处都在抓人杀人,除非是有不出门就得死的原因,否则这段时间任何人都不敢外出。齐国人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世界仿佛变成地狱,恶鬼巡猎人间,无论你身份高低地位尊卑,只要在路上遇到百保骑兵,你就已经一脚踏过鬼门关。
所以老李头一边为没有客人叹气,一边又偷摸观察驿站里唯一的客人。虽然刻意弄脏了脸,但从身段判断应该是个女的,而且年纪不会很大,不知为何会在这个时间孤身一人出游。
一边休息一边四处观察,仿佛在担心什么人出现。
难道是逃犯?
忽然,客人的神色变得十分慌张,往桌子拍下一枚灵碎就走。西边此时响起马蹄急速的踢踏声,老李头心里一紧,探头张望,发现不是百保骑兵,只是四五个骑着马的汉子,顿时松了口气。
“果然往这边逃了!”为首汉子大骂道:“小蹄子还敢跑?”
他骑马追上来的时候一马鞭抽过去,女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其他人立刻下马将她绑起来。注意到老李头的视线,这些人反倒是凶狠地瞪过来:“这里就只有她一个吗?她是董家的小娘子,上头有令抓捕所有姓董的人,胆敢包庇视为同罪,你有没有看到她跟其他人来往?”
老李头赶紧摇头,赶紧去收拾董小娘子刚刚的桌子,即便后面响起汉子们的淫笑与小娘子的哭嚎,他也不敢回头看了。
“我家跟那个董家没关系,我爹只是篾匠,你们不能抓我!”
“别废话!”汉子一巴掌扇过去,“他娘的,就你逃得这么远,害得咱们多跑了这么多冤枉路,等下好好炮制你。”
“这丫头没几两肉,还是她嫂子好,就是性子烈太折腾了。”
“明天去东山村那边看看,山炮说有几家姓刘姓元的,看看哪家好下手。”
老李头经营驿站见多识广,哪能不知道是怎
么回事?多半是朝廷给地方下达命令株连,地方又分发下去,这几个地痞军士便拿着鸡毛当令箭到处破家灭门,只要沾点边又好欺负,他们就一拥而上吃干抹净占人妻女,就像是一群食腐的秃鹫吃屎的野狗。
像前些年重建不夜天县城,征召民丁数百万,到处都是骇人听闻的祸事,小吏大笔一挥,一户人家就得卖儿鬻女。再往前点,皇帝掀起中原大战的时候,连老李头的爹都躲不过去。
动荡不安的时候,不仅有恶鬼巡猎,还有这些地痞流氓趁机浑水摸鱼。每一场动荡都是大水漫灌的灾难,朝廷、地痞、山贼、恶棍……恶意会一层层地传递到下一层,直至将寒气传递到每个角落,尽可能榨干良人每一分的价值,到最后活下来的就只剩下恶人。
这就是这片大地最大的规矩,弱肉就是要被强食。老李头跟他们相安无事不是因为他们善,而是老李头腰间别着刀,店里养着几条大狼狗,吃过肉的。
东边响起马蹄声,老李头转头一看,看见有两个人沿着官道骑马过来,他们并不是戴着恶鬼面具的百保,但打扮相当怪异,大白天戴着斗笠遮蔽面容,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人。
汉子们正在将董小娘子绑上马,见状顿时警惕起来,拿出棍棒兵刃试图恐吓对方别多管闲事。谁知在他们拿出武器后,骑在最前方的斗笠客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拔出长刀朝他们冲过来。
“找死!”为首的汉子大喊道:“砍他的马——”
斗笠长刀客一个跳跃,从上而下一刀斩落。没有任何特殊技巧,粗暴得就像是老农锄地,但威力却超乎想象——为首汉子连人带武器被一刀两断,身体冒出一条垂直的血线,整个人被劈成两半!
另外三名流氓都吓尿了,他们不是没杀过人,但哪见过如此血腥的画面?而且长刀客的气势如此摄人,他们根本鼓不起勇气对抗,两个倒在地上,只有一个人还能转身逃跑。
“大哥,大爷,我们——”
一,二,三。
长刀客根本懒得听他们的废话,一刀一颗人头,三刀过后只剩下三具无头尸体。他的动作是如此果断又漫不经心,仿佛杀人对他来说就跟踩
死蟑螂一样习以为常。
这些汉子的马匹没有逃跑,反而温驯地低下头颅,这些畜生远比它们的主人聪明,清楚地意识到任何反抗都会引来雷霆。
信使,绝对是信使!
老李头接待过许多信使,他们与普通人的最大差别,就是杀人时的淡漠无情,像这些流氓动手时往往会大喊大叫来提升自己的胆气,但信使宰杀过远比活人凶残的妖魔,杀戮并不是他们的偶尔,而是他们的本能。
董小娘子被长刀客拉到地上,身上的绳索被一刀割开。因为杀戮发生得太快,她刚刚又被扇懵,直到此时她才有时间观察发生了什么,看地上四具死相极其惨烈的尸体,身心早已濒临极限的她直接晕了过去。
短暂的沉默后,长刀客转头看向老李头。明明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话语,但老李头却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两股颤颤去舀了一瓢凉水,撒到董小娘子脸上,又蹲下来帮忙揉人中。
董小娘子很快苏醒过来,在她再次失敬之前,老李头连忙提醒他:“你还不快感谢这两位恩公,如果不是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就被他
们带走了!”
董小娘子花了好一会儿才理解状况,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双腿发软差点站不起来,毕竟正在淌血露出脏器的尸体实在是太触目惊心。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她深吸几口气后,忽然一脚将刚刚扇她巴掌的汉子的人头踢飞出去,鲜血滚落一地。
“感谢两位恩公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董小娘子的声音依然战战兢兢,但看得出她已经鼓起勇气:“若两位恩公不嫌弃,小女子……小女子可以当两位恩公的奴婢,我会做饭会女红会养猪,应该能帮上忙的!”
她前面那段话大概是从戏剧话本里看的,模仿大家闺秀的说话,一到后面就原形毕露,完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不过老李头还是为她的果断惊讶,投靠这两个陌生人确实是一条出路,但这种杀人不眨眼又隐藏身份的信使,身上肯定有很大的麻烦,跟着他们说不定更危险。
长刀客沉默不言,反倒是他一直骑在马上的同伴说话:“不必,只需帮我们一个忙就行。”
董小娘子听到这个回答心情颇为复杂,既松了口气,也有点失望,还有点害怕,只感觉脸颊火辣辣地在烧,连忙回道:“我一定帮!”
“墓碑军镇,要怎么走?”
就这点忙?
在道出墓碑军镇的具体方向后,看见他们就要骑马离开,董小娘子问道:“恩公,这几匹马你们不带走吗?”
“你拿去作为盘缠。”斗笠客平静说道:“你以后会过得很苦,自己多加小心吧。”
董小娘子抿紧嘴唇,忽然冲过去跪在马前,“恩公,我,我知道自己只是个没什么用的农女,帮不上忙报不了恩,但至少让我知道恩公的名号,小女子必定日日求菩萨保佑恩公,立长生牌位供奉。”
老李头心想这两人藏头露尾的,怎么可能报出名号?
然而出乎老李头的预料,斗笠客不仅报出名字,甚至还摘下了斗笠。
“菩萨就不用求了,我跟佛门不是很对付。”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缠满绷带的怪异面孔:“至于我的名号,告诉你也无妨。”
“我叫宴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