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看今古,在被押赴市曹,明正典刑前,还能面不改色者屈指可数,更别提谈笑风生了。
但今日闹市口前,却有一蒋姓者,不仅在押解游行时昂首挺胸,甚至还将双手举出木笼格栅,朝街上的父老乡亲拱手致意。
瞧那模样,还挺骄傲!
“蒋某不才,于巳时三刻在塘沽河口钓得二十斤鳜鱼一尾,此事为衙门各位差爷亲眼所见,还望列位周知。”
在马车站笼一侧,长杆之上,挂着的正是一尾足有三尺余长的上品鳜鱼。
“了不得,真了不得,我要是也能钓上大鱼,在闹市口来上这么一遭,就是明天砍头也值了!”
有人高呼:“蒋空篓!汝在何处打的窝,速速道来!切勿让这好窝随你一同埋入黄土。”
“蒋空篓,你要讲出窝点,助我钓得大鱼,你死后,我必然给你多烧纸钱”
蒋空篓存了心要出名,哪肯说出具体地点。
然就在此时,有善钓者开口道:“蒋空篓,你若如实道出,我便去白事行,给你定做一套纸扎渔具,外加一艘乌篷船,让你下了黄泉也能在冥河里钓鱼!”
这下可说到蒋空篓心坎里了,他脸色几经变换,最后还是道出了具体地点。
“说话算话!你要是不守信诺,我死后便化作水鬼缠着你,管叫你一辈子脱钩钓不上鱼!”
那人听到这话脸上明显有些愠怒:“我田永贵从来都是信人,何需你说出如此歹毒誓言!”
囚车不远处,徐青带着小莳月在看这场闹剧。
按理说蒋空篓罪不至死,但奈何这人平时做下的坏事太多,于家食铺的于掌柜恨他贪婪,说了不少蒋空篓昔日犯事的‘传言’。
衙门按图索骥,一查还真查出事来了!
蒋空篓以前算过命,人算命的就说他这辈子空篓是好事。
这人偏不信邪,结果钓上鱼这一天他事发了。
若再深究些,于掌柜姓于,他若没在于掌柜这下钩,讹诈钱财,又何至于被对方咬着不放,让衙门查到了命案?
于可不也是鱼嘛!
这里面的事还真就是说不清,道不明。
如今蒋空篓临到死都想着摆脱空篓的头衔,可相熟之人仍然只记得蒋空篓这个外号,哪怕他钓上了二十斤重的大鱼,人们提起这号人物时,仍是叫他空篓。
至于本名,哪有外号好记?
徐青看完热闹,便带着小莳月来到仵工铺,挑选了一口上好的棺材。
玄玉见过莳月,对方比她低两头,在得知莳月入了保生庙庙系后,可把她高兴坏了,不仅把自个的核桃送给小丫头盘,还跟带小猫的老猫似的,引着小丫头在铺子里四处溜达。
徐青瞧着一会儿功夫就变得猫里猫气的小丫头,总觉得让她呆在仵工铺不是个事。
准备好烧活纸钱,将棺材收进山河图,徐青打了一个唿哨,追丧马便希律律的来到铺门外。
今夜云遮雾隐,天气异常沉闷,徐青手掐紫微斗数,还来得及。
翻身上马,徐青带着莳月一路疾驰,不消多时便来到了城外乱坟岗。
依照孔有德的记忆,徐青在在一众外形相去不远的坟包里,找到了叶氏的埋葬地。
小丫头心有所感,焦急的绕着坟堆来回转圈。
徐青无奈摇头,当即取出铁铲,开始掘坟。
小孩子不懂得生死,当坟土清理干净,看见自个被打死的亲娘尸体后,便只知道蹲在跟前,哭着呼喊。
徐青本打算说几句体己话来开解小丫头,不过在即将开口时,他忽然想起眼前的小丫头也已经不是生人了。
鬼哭亡人,莫说活人没见过,徐青也是头一回遇见。
等小丫头哭的差不多时,徐青终于开口道:“你娘她只是睡了,以后你若是想她,便也多睡觉,梦里总能遇见。”
小孩子听不懂大道理,徐青就哄着她说话:“莳月,你抬头看,这天马上就要落雨了,咱们得快些把你娘选个新家,好生安置,若让雨落到棺材上,就不好了。”
丧葬行里一向有雨打棺,十年酸;雨洒坟,出贵人的禁忌。
一些胆子大的人,会刻意挑选阴天出殡,只为在新坟立起时,能承接天露。
此‘露’亦为‘禄’字,寓意天赐厚禄。
不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好把控,那些掐点出殡的人家,大部分都落了个雨淋头。
天湿路滑,抬棺的人脚底不稳,自然容易出事,这一出岔子,反而使这些禁忌愈发玄乎起来。
徐青本着客户至上的原则,从来不会追究这些禁忌的真假,只要它们存在那就有存在的道理。
活人的目的从来都是求个心安,若过于讲究实用性,那便太不识趣了。
徐青掐着落雨的时间,往无咎坡赶去。
待来到城西官道,忽然有两名身穿青衣,头裹青巾的身影拦住他的去路。
为首之人手持双钩,拱手道:“我二人初来贵地,不识路径,敢问兄台津门府可在此向?”
徐青打眼一瞧,眼前两人气息不稳,行迹匆忙,那靠后之人身上还有血腥气味,似是刚经历过拼杀。
见徐青不说话,为首之人上前一步,再次拱手道:“还望兄台指点一二,在下不胜感激。”
徐青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津门府在北,沿着官道,行不过半日便能赶到。”
“多谢兄台,江湖路远,我们有缘再见!”
两人说完,转身就往北边疾掠而去。
看那身法,竟还是两个江湖好手!
徐青没当回事,他策马前行,然而没走几步,就又有人拦住他的去路。
“在下左子雄,乃京畿神机营百户,敢问小先生,可曾看到苍义团反贼从此经过?”
为了让徐青更好理解,左子雄又额外补充道:“那反贼共有两人,一人使双钩,一人使宝剑,那用剑之人已被我打伤.”
徐青看着眼前背插双剑,手持双刀的中年人,面色多少有些古怪。
这左百户他认得,不过对方却不认得他。
如今他继承了柳有道的仵工铺,在津门彻底落稳了脚跟,甚至还开了庙系,有了堂口,当上了掌教,而面前的左子雄.
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是百户?
见徐青不说话,左子雄皱眉道:“此事事关重大,那苍义团烧杀抢掠绝非善人,若叫他们逃去,必然有更多人遭其毒害!”
“若先生得见,还望不吝告知。”
徐青骑着胸前别白花,看起来就不吉利的追丧马,点头道:“那两人方才与我问过路,说是要去往津门府.”
左子雄闻言片刻不曾停留,折身纵马便往府城方向疾驰而去。
徐青望着对方消失的方向,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初来乍到,被柳有道当做行尸赶往义庄时可不就遇到过相似的经历!
只是那时拦路问路的是天心教的白罗护法,今日拦路的确是苍义团的反贼。
“白罗假装离去,却暗中埋伏,杀了柳有道,这苍义团的反贼总不会.”
要不说干丧葬行的晦气呢,徐青念头刚起,远处就有两道人影飞速掠来。
为首之人手持双钩,正是苍义团的反贼。
那受伤的持剑反贼,则心照不宣的绕到徐青身后,拦住他的去路。
“两位这是?”
徐青眨巴眨巴眼,像朵纯洁的小白花似的看着眼前的凶徒。
“我二人好心问路,你却要向狗官出卖我等行踪!此等小人行径,委实可恨!”持剑之人目光阴狠,明明是想利用徐青引走左子雄,却偏偏嘴上说的大仁大义。
“莫要与他多言!”手持双钩的中年文士沉声道:“你有伤在身,且夺了他的坐骑,你我一同南下,速速与起义军会合!”
中年文士说罢,便飞身而起,手中双钩支取徐青咽喉所在。
然,当对方快到近前时,却不料徐青座下的追丧马忽然人立而起,重重踩在他的胸口上。
那马速度快的不可思议,脚力更是大的惊人,中年文士一口热血喷出,里面还夹带着暗红色的血块。
这一击,已然伤了他的内腑,使他失去了反抗气力。
徐青身后的持剑反贼惊怒之余,提剑欲刺,却被追丧马更为有力的后腿踹飞到了五丈开外。
时移世易,攻守易形。
如今的徐青可不是当初的柳有道,所谓的武道强人,甚至都过不了追丧马这关。
徐青翻身下马,取下苍义团反贼的长剑,利索解决掉两人。
收好尸体,徐青好似无事发生,继续骑乘着追丧马往无咎坡走。
莳月看着徐青杀人,也不觉得害怕。
小孩子内心单纯,在小丫头眼里,亲和无比的掌教先生不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
无咎坡前,徐青刚勒马止步,身后便传来了马蹄哒哒声。
左子雄四处观望,有些狐疑道:“小先生可曾看见苍义团反贼折返回来?”
“不曾看见,将军莫不是追丢了?”
左子雄骑在马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贼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徐青再次看了眼天色,说道:“左将军,天色怕是有变,何不找个屋檐避避雨,至于反贼.这天下千疮百孔,已然处处都是反贼,将军仅凭一人,又如何能换得天下太平?”
“吾生是大雍人,死亦大雍鬼!吾身为神机营百户,便该无惧风雨,这天下纵使反贼如草,也要杀之!”
“只要江山不倒,草总有除尽之日!”
左子雄勒转马身,冷冷道:“多谢阁下指路,某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奉陪了!”
啧,徐青无话可说,他觉得自己和这百户还挺有缘法,有心提点一二,谁知对方却是个愚忠之人。
愚忠不是坏事,坏只坏在他生错了时候。
此时左子雄尚不知晓,方才他遇见的青年,就是在大雍江山里撒下草种最多的人。
那些草从北疆蔓延过来,甚至已经扎根在人心之上。
江山的草易拔,可一旦人的心里长了草,就不是想拔就能拔得了的。
无咎坡松荫环绕处,徐青给叶氏立了新坟,竖了新碑。
上面镌刻着‘母叶氏讳秀贞之墓,孝女乔甜敬立’字样。
小丫头听从徐青的话,跪在坟头磕了几个头,等到小丫头抬起脑袋时,天上豆大的雨滴正好打在了新坟上。
雨淋坟,出贵人。
小丫头如今是幽灵鬼魂,叶氏已然没了后人,不过贵人虽然难出,可这贵鬼却是有可能出来一只。
徐青带着‘小鬼仙’打马搂坡,这次他没回仵工铺,而是去了一趟水门桥别院。
“乖乖,你想不想要个干娘?”
“干娘?”
徐青说道:“陈留儿有两个干娘,你若是想要,我也可以给你寻一个现成的,如何?”
“你要是想和陈留儿一样,认两个干娘,先生也能做到。”
“真的?”
“先生从不骗人!”
徐青话音刚落,天上轰隆一声,电闪雷鸣。
瓢泼大雨将街道上冲刷的一个行人也无。
来到水门桥别院,徐青叩了叩门,别说人,连应腔的鬼都不见出来。
徐青索性翻过院墙,追丧马退后两步,一个大跳便也跨过了丈余高的院墙。
“你干娘许是歇了,不妨事。”
一僵一鬼摸到后院,厢房里传来吱呀吱呀杼机自主运作的声音。
徐青望气术打开,往里一瞧,就看到存放布匹的柜子里满是阴气缭绕。
他走上前,掀开柜门,只见一把花伞正躲在角落里装死。
徐青眉头皱起:“绣娘,你躲在伞里做甚?”
那伞是徐青两年前给绣娘祭炼的法器,不仅能拿来遮阳,还能小范围收拢物品,慑人神魂,作防身之用。
听到熟悉的声音,柜子里的花伞嘭的一声张开,穿着白衣白裙的出挑女鬼,就这么水灵灵转着圈出来了。
“呀!是先生!”
徐青一把推开凑到跟前的绣娘,再次问道:“我问你,你闲着没事躲柜子里做甚?”
绣娘神经兮兮道:“先生不知,前日院里阴槐树与我托梦,说是城里有个老树妖就要渡劫,说不定就是今夜,从那之后妾身便总是怕这打雷天,若是天公劈错了人,那多冤枉.”
徐青纳罕道:“院里的阴槐树托梦?”
“对呀!它还说让我把它挖出来,栽到别处去,最好离先生越远越好。”
徐青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怕是院子里的阴槐树有了气候,诞生了灵智,回忆起自个曾被他当替桩,几次三番差些断根的往事,故此编排了这些事来骗绣娘。
“你不要信这些,津门府谁若渡劫,仙家圈里私底下也会传开,我是没听说过有什么老树妖要渡劫。”
“不说这个!”徐青摇了摇头,转而道:“绣娘,我近日带了个乖女娃,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做个见证,让她拜你为干娘,以后你也好有个伴。”
“女娃?”
绣娘这时才注意到徐青身后的小丫头。
“呀!好漂亮的娃娃!”
绣娘高兴没多久,却忽然扭头看向徐青:“这女娃莫不会是先生的.”
徐青没好气道:“你仔细看看,这女娃有何不同。”
“不同?”
“她是鬼,与你同族,并非活人。”
“鬼?!”
徐青看着绣娘猛然后退一步的样子,心说你怕个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