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更深,屋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自主运转的杼机依旧吱扭吱扭的响,许多未经晕染的素色胚布悬挂在厢房里,风一吹便来回摇摆,白惨惨的格外瘆人。
此时小莳月和绣娘刚打完照面,彼此都有些拘谨。
小莳月听到绣娘是女鬼,而且还是陌生女鬼,心里多少有些害怕。
绣娘虽然是鬼,但平时都独居在别院里,不曾见过其他鬼物,初次见到同类,反倒比小孩子还要紧张。
“诶?干娘?不行不行,这怎么行!我怎么能做她的干娘,先生休要折煞妾身。”
“怎么就不行?她是鬼,你也是鬼,你又比她年长,收个干闺女,以后也有个照应。”
徐青板着脸,说的挺像那么回事,实则他就是怕带小孩,想把这小丫头丢给大丫头来带。
绣娘闻言连连摆手摇头,羞道:“妾身未经人事,尚且还是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何能做人母。”
“并非人母,况且”
见绣娘紧咬嘴唇不说话,徐青最终无奈摇头道:“罢了,既然你不想当她干娘,我也不勉强。”
“只是可惜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失去了娘亲,别人家的娃娃放了学堂,蹦蹦跳跳往家回,还能吃口娘做的热乎饭。小莳月却只能呆在外面,捡起小木枝在冷冷的土地上一笔一笔的描.”
“你知道她描的是什么吗?”
绣娘摇头表示不知。
徐青语气幽幽道:“先描个圆圆的脑袋,再画两根弯弯细细的眉毛,底下是一双会笑的眼睛。这眼睛,是她娘亲的眼睛,可是她已经记不清了,于是就只能照着梦里那股亲切、热乎的劲儿来画。”
“最后啊,是两条柔和的线画的胳膊,像能张开一样,那是小莳月娘亲的怀抱。”
见绣娘眉头蹙起,依旧不为所动,徐青也不着急,他继续道:
“小莳月看到地上那画,便觉得她娘还在身边。腊月的天气,天寒地冻,她脱掉娘生前纳的小绣鞋,虽然那绣鞋已经很破了,但她还是把鞋子视若珍宝的抱在怀里。”
“她就那么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把自个的小身子骨儿蜷进去,蜷进那个她自己画在地上没有温度的,娘的怀里。似乎这样她就能感受到娘的温度了”
“别说了!先生快别说了!”
绣娘听完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心说自个怎么就当着小丫头的面说出不当她干娘的话来,这也太伤人了!
小莳月虽然听不太懂徐青的话,但听到娘这个字时,她也能听出大概意思来。
那就是她娘是真的没了,即便找也只能求着别人,找个不是亲娘的干娘。
而且干娘似乎也不想要她.
小丫头悲从心起,哇的一声,哭的要多伤心有多伤心。
鬼的泪与常人不同,落下时是轻轻盈盈的光点,像是大太阳天里落下的雪花,未经触地便已消融。
听到小孩子哭,绣娘手足无措,徐青见状清咳一声道:“孩子心里委屈,你这个做干娘的还不快去哄一哄。”
一大一小两只涉世未深的鬼,哪是徐青这个大魔王的对手?绣娘心里那是即内疚又心疼:“这丫头真可怜,快过来干娘身边,以后你要是想娘了,就到干娘这里来”
安抚好小丫头情绪,绣娘问向徐青:
“她叫什么名儿?”
“莳月。”
“十月?”绣娘疑惑。
徐青笑道:“莳,育苗也,恰如春芽初绽,承天泽而发,为草木萌动之生机。月者,阴之宗也,怀柔守静,又为十月怀胎之期,喻生命圆满成孕,终得初诞。”
“人都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孩子虽然身死,但心却不曾被怨气沾染。”
徐青叹道:“这或许与她年纪尚小,心思至纯有关.”
话到此处,徐青忽然愣了愣。
“小莳月的亲娘生前给她取小名叫乖乖,时常教导要乖巧懂事,难不成.”
鬼皆有所执,绣娘当初所执为杀父之仇,破家之恨,这才能使她滞留人世。
莳月能不被怨气影响心智,说不得就是因为她所执之事与叶氏生前的教导有关。
再联想起小莳月死前张氏与她的对话
“你娘经常喊你乖乖,就是想让你乖乖听话,只要你肯听话,就能见到你娘。”
“我听话,就能见到我娘?”
徐青隐隐有所明悟,他转头看向怯生生与绣娘问答的小丫头,最终释然的笑了笑。
绣娘会做女红,会唱戏讲故事,还识文通墨,最重要的是,对方同样是女鬼。
徐青实在想不出有比绣娘更适合引导这小丫头成长的人选了。
“保生庙不比其他堂口,所用人选务必要品行兼优。莳月天性纯良,只要好好培养,将来或可独当一面。”
徐青对保生庙的事极为上心,那里的香火非同寻常,照现在的信众增长进度,怕是过不了多久,庙宇就要再次扩建。
甚至他乡百姓心存感念,自主搭建保生娘娘分庙的事情也不是不会发生,若人手不够,徐青还得想办法摧毁这些管理不过来的庙宇.
宁缺毋滥的道理徐青比任何仙家都更清楚。
津门仙家,乃至整个天下四处分散的仙家,其本身大部分都是披毛戴角之属,在越来越多的香火面前,它们很难保持理性。
徐青则不然,他生前做过人,也在度人经里看过不下万数的走马灯。
这些人的经历如果都算在他头上,何止十万年。
超度的人越多,徐青所见的复杂人性就越多。
而那些仙家,以及存在于俗世的庙中神祇,却很少能明白这些浅显易懂的道理。
或许有明白的,但在数不清的香火面前,又有几个能保持清醒?
徐青未雨绸缪,借势布局,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庙宇纵使没有他管顾,亦有值得托付之人,替他代行监管之责。
安顿好大小鬼,徐青转身又巡视了一番水门桥的这处别院。
相比两年前,此处别院又经过两次加固重建,徐青借用白云道人的虚神护身法代替了阴槐树替身。
老道的替身法,比他所习的替桩法不知强上多少,那虚神护身法不仅能够借助树桩,还能够借助建筑风水布局为替身。
也就是说,现如今整个水门桥别院的风水,包括后院里的那棵阴槐树都成了他的替桩,而他便是这处风水布局的‘阵眼’。
水门桥别院的风水极佳,唯一需要改进的只有建筑强度。
徐青为了这事,还特意前往阴河古道,让八旗元帅代他搜罗“天灵骨”。
天灵骨也叫天灵盖,是炼制天刑砖必不可少的材料。
所谓天刑砖乃是古朝皇室修建陵墓时的特用砖石,此砖与犯人墓的刑徒砖类似,不过刑徒砖是记录死刑徒身份、生卒年月的刻划砖铭,相当于简易墓志,而且制作也十分粗糙,并不坚牢。
天刑砖则不然,这砖乃是古朝祖皇帝修建陵墓时,集合天下风水先生,阴门行当的能人共同钻研出的特殊墓砖。
人身上最硬,形制最符合砖石的骨头,莫过于天灵盖,只要将死刑徒天灵盖活生生挖下,配合砖料,烧制成型,便是天刑砖。
自祖皇帝之后,这砖石的炼制之法断断续续传承了近千年,最后因太过伤天害理,被列为禁法,逐渐摒弃不用。
至今,天刑砖已然失传。
而最后一位传承古法的砖匠,便是经由徐青的手所埋葬。
阴河古道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死人尸骸。
天灵盖又是人体最为坚硬的骨头之一,阴河风沙侵蚀下,人体其余部位的骸骨最先腐朽,唯独头颅能留到最后。
徐青从八旗元帅手中得来的天灵盖足够翻新一处别院。
而现在,看似普普通通的水门桥别院,实则是由一块块天灵盖浇筑而成。
除了砖石,徐青期间还寻过商少阳,购置了许多黔州当地特产的铁梨木,这木头与白云道人修建如意观时用的乃是同款。
如今徐青的这处别院,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
即便如此,徐青仍不忘交代绣娘,那便是这别院如果哪日摇晃起来,像是地动,不要犹豫,直接跑就行了!
绣娘不明所以,只有被虚神风水布局一起囊括的阴槐树感同身受。
它早就看出徐青不是什么好人,却没想到对方会不当人到如此地步!
树妖与其他妖鬼精怪不同,寻常树妖皆受本体限制,不能随意移动。
便是有些许道行,能化作人形行走世间的树妖,也不会和任何人讲出自己根系在何处。
倘若说出,被有心之人听去,砍了树去,自己轻则根基大损,重则丧却卿卿性命。
若不然,别院里的阴槐树也不会急切的想要让绣娘将它本体移植到别处。
徐青来到后院阴槐树下,抬头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大树。
随即他忽然开口问道:“你真想离开这处别院?”
阴槐树疯狂摇摆,浑身枝叶乱颤,意思是绝无此事!
“我这人通情达理,你若真觉得这里不适合你生长,我也不会耽误你。这天下如此之大,总会有适合你生长的沃土,是也不是?”
这下阴槐树不光摇摆身子,甚至弯下了腰,若不是因为太过直溜,它许是已经跪下表忠心了。
“也罢,既然你如此喜欢这里,那便要一心一意照顾好这处别院。你应该知道,只要别院坚不可破,你的本体便始终安全。”
徐青收起开山斧,神情稍稍缓和道:“如今乱世当道,左右不过是一场豪赌,外面未必就比这里安然。眼下你唯有努力修行,才是正经。”
你拿着斧子,你说的都对!
阴槐树枝叶上下晃动,频频点头。
孺子可教。
处理完阴槐树这个不稳定因素,徐青这才彻底放心。
阴槐树开启灵智前,看到过他在院子里挖坑埋人,知道他修行替桩法的事,也知道他在别院养女鬼,让女鬼学唱小曲解闷的事。
这些事猫仙堂里许多员工尚不知情,若对方执意离去,徐青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做一口新的阴槐木棺材,放在棺材铺里售卖。
而棺材必然会将所有秘密都带进土里。
雨夜,白剌剌的电光划过别院,照亮了正在树下挖坑埋尸的青年。
徐青一边处理苍义团反贼的尸体,一边对身旁的阴槐树说道:
“只要你好好看家,以后我少不得会时常给你施肥!”
又一声电闪,阴槐树能做的只有祈祷上苍饶恕这个魔头的所有罪孽,千万不要劈到别院里。
埋尸的时候,徐青也看到了苍义团反贼的生前过往。
这两人身份还不低,一个是津门府日照堂的香主,一个是临江县分舵的管事。
两人来到津门除了蛊惑民心,插手商贸事宜外,还有一个最主要的任务,那便是收集大雍情报。
若是收集一般的情报,徐青还不觉得惊讶,论对津门的军事布局,各方势力的了解程度,没人比他更为了解。
甚至哪位官员包养了几个妾室,他都知道。
仵工铺就像是一张天然的情报网,所有死人都是他的耳目,最重要是这些人不会说谎。
苍义团在津门收集的情报之所以让徐青感兴趣,是因为他们打探的不是阳间的消息,而是阴河古道,关于‘大雍国运’的情报。
大雍气数未尽,若要改天换地,必须先将大雍的国运耗尽。
而阴河古道里,有一位先帝通过天地册封的护国元帅,这位元帅虽然身亡,但其英灵却依旧游荡在阴河。
护国元帅与大雍气运相连,若身处阴河的护国元帅受损,那么大雍的气运便会随之受到折损。
苍义团总舵有一位来自南厝的供奉,此人与南厝王室有些牵连,擅巫觋之术。
这人出了一个主意,那便是扶持护国元帅的宿敌,阴蚀法王上位,为祂供奉香火,蛊惑百姓信奉阴蚀法王,助其‘神威’,用来消磨护国元帅的力量。
护国元帅与大雍阴阳相隔,并不知自身力量与国朝气运连结,只要阴蚀法王肯主动出击,便能加快大雍气数的衰败。
徐青心下恍然,怪不得最近津门多了许多信奉阴蚀法王的百姓,原来根节出在这里。
“只要大雍气运衰竭,阴蚀法王便能带领麾下神将重临人间,助尔等成就大业!”
苍义团信以为真,却不知那阴蚀法王是南厝国供奉的阴神,对方若能重临人间,必然是南厝蚕食大雍气运。
南厝,蛮夷也。
若南厝得势,天下怕是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徐青虽不喜大雍,可也不想南厝未经开化的蛮夷横插一脚。
“八旗元帅,你既然赠我天灵骨,那我便也帮你一回,免得你死后还要被蛮夷所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