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飞渡、洪天下、苏眭然三人同时奔出营房,只见,其他营房也钻出不少人来,皆抬头望天,便见黑峻峻的天幕上,哪里有龙的影子。
“昂!”
一道龙吟声再度传来。
赵飞渡皱眉道,“这个时间点,哪里来的龙?”
“莫不是有人装神弄鬼?”
洪天下心思细腻,“是小薛?”
苏眭然嗤道,“小薛被困锁地牢,即便有心,也自无力。
他若能唤来真龙,我苏某人不要活了好了……”
话至此处,他忽然愣住了。
他猛地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一晚上都无法安眠,根本算漏了一点。
薛向,身负传送宝物。
与巫神教之战,若不是巫息锁禁空间,薛向早传送走了。
而行辕的地牢是临时开掘的,只有简易禁制,哪里控制得了传送。
“是薛向,是他……”
苏眭然失态地大喊。
高居九霄,傲立于龙首的薛向,展开玄夜瞳,烛照千丈,一眼就锁定了苏眭然,再一看,赵飞渡、洪天下三人站在一处,心中冷笑,“新仇旧恨,一并报偿。”
他轻轻一拍龙首,“痴儿,左侧第三个营房前的三人,乃我夙世冤仇,替我灭之。”
“昂。”
青龙一摇巨大龙尾,龙首高高扬起,忽地,一道惊雷闪过,龙首猛地下压,灼灼龙息,化作流火,毫无预兆地喷射出去。
激射的龙息,直接点燃了空气,快比流星雨落。
赵飞渡、洪天下正嫌苏眭然聒噪,做梦也想不到,天上会降下龙息,还专奔自己三人来了。
三人中,修为最高的赵飞渡也不过是筑基后期。
而彼时,元婴老怪钟离眛挟青龙,硬扛诸位结丹强者。
青龙以一己之力,便搅得众多结丹强者灰头土脸。
此刻,流星的龙息激射而来,赵飞渡勉强打出护罩,洪天下手虽快,拉了苏眭然死死挡在身前。
可龙息降下,如滚汤泼雪,赵飞渡三人如冰块投进煤炭炉中,顷刻间便被汽化。
又听一声龙吟,九天之上,雷霆隐耀。
九天之下,众
人目瞪口呆。
樊元辰披着个外袍,看向龙息降落之地,好一阵心惊胆战。
他几乎下意识便想到了苏眭然在议事厅的那句,“若有半句虚言,天厌之。”
“这,这是遭了天谴么?”
他却不知,九霄之上,薛向对他的杀机,一动即敛。
毕竟,樊元辰地位太高,若贸然击杀,必掀起惊涛骇浪。
他轻轻一抚龙首,青龙会意,调转身形,狂飙离去。
半个时辰后,一人一龙回到渤海。
风暖城放开禁制,薛向返回洞府,青龙扑入海中。
念头一动,薛向已回到地牢,翻身上床,神清气爽。
薛向知道自己的困境,并未完全解开。
但扫掉苏眭然,连带着干掉赵飞渡、洪天下,等若是少了一大半麻烦。
剩下的麻烦,他打算视情况而定。
如果樊元辰依旧头铁,还要硬从自己身上撕下肉来,他也就不妨再玩一次召唤术。
不过,召唤的不是神龙,而是沧澜学宫的诸位大佬了。
薛向是一夜好眠,睡到日上三竿,都不曾起身。
与之相反的是,樊元辰一夜未眠,脑子里千念百思,快要绞成一团浆糊了。
“大人,赵飞渡等诸位大人是怎么死的,当然要彻查到底。
当务之急,还是薛向私通巫神教的大案,这是总纲,纲举而目张。”
说话的中年人,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随风飘摇,正是樊元辰的心腹谋主邱月。
昨日赵飞渡、洪天下、苏眭然三人被龙息吞没后,樊元辰便连夜着人请来了邱月。
邱月做了各种局面的设想,樊元辰依旧拿不定主意。
赵飞渡三人的死,对他而言,定然是天大麻烦。
但薛向这边,他也不想放弃,军饷案背后的利益太大,也是证明他能力的关键所在。
薛向现在身处嫌疑之地,只要加把劲儿,就能彻底压垮。
到时候,泼天好处,响亮名声,都将到来。
他唯一忌惮的是,薛向的文名,以及薛向背后的桐江学派。
“薛向虽有文名,但无根无基,暴得大名对他而言,只会惹人嫉妒,这点,大人不用担心。”
邱月拈着三缕长须道,“关键还在于桐江学派,若是他们看重薛向,肯下大力气,此事怕不好办。
他们若是不管,薛向就是一条爬虫,踩也就踩死了。”
他话音未落,一人疾步入内,红袍如血,气度不凡。
“乐叔,你怎么来了?”
樊元辰吃了一惊,来的红袍老者是他家的大管家乐晨,人在神京,忽然造访。
乐晨道,“雍王府那边给家主传讯了,家主叫我来传讯,薛向之事,宜放不宜收,勿要惹火上身。”
交待完,又说两句闲话,乐晨当即回返。
送走乐晨,樊元辰眉头紧皱。
邱月叹息一声道,“区区一个薛向,怎么还和雍王府扯上关系了。
雍王薨逝,雍王世子还未袭爵,现在雍王续弦宁氏当家,薛向怎么走通她的路子?
八成是桐江学派发力了。”
樊元辰嗤道,“桐江学派不是号称风光霁月,不屑搞鬼蜮阴私么,这算什么?”
“樊司尊莫非看不起我桐江学派?”
一道声音传来,一道虚影闪现。
却是个身长七尺的白衣客,他面如雕刻,声如鹤鸣,长身玉立,簌簌流霜。
“你是何人?”
“反了反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谁都能溜进……”
樊元辰正要发飙,白衣客亮出一枚令牌。
樊元辰眉心一跳,拱手道,“阁下莫非是宋司尊?”
“正是宋某。”
“在下樊元辰,有礼了。”
樊元辰拱手行礼。
他所敬者,非是宋司尊,而是宋司尊背后的观风司。
州、郡、城,三级主体衙门,都分设十三大内设衙门。
在城,为十三院。
在郡,为十三堂。
在州,为十三司。
除此外,还有补充院,补充堂,补充司。
所谓补充,皆是非常设衙门。
有的是因事设岗,事毕岗撤。
观风司便是新设的补充司,只属于州掌印寺。
顾名思义,观全州风宪,总而览之。
权限很宽泛,权柄弹性也大。
若观风司执意关注某事,便能轻而易举地捅上州一级的掌印会。
早在观风司司尊之位悬空时,樊元辰也动过念头,可上面迟迟没有回音。
他也是近来才听说,观风司司尊的人选定了,是桐江学派的人。
他新近才知道,薛向就是桐江学派的人,一直担心惊动观风司的那位还未到任的司尊。
哪里知道,宋司尊才就任,便直接杀到自己面前来,兴师问罪的意味已明。
前有雍王妃,后有桐江学派的宋司尊,樊元辰对收拾薛向抢夺功劳的兴致,在飞速走低。
“樊司尊,薛向有罪无罪?”
宋司尊凤眸微闭,才一开口就吓了樊元辰一跳。
这位是什么路数,连基本的官场礼节都不讲了,含蓄也不讲了。
“宋司尊,您这话可真让我……”
樊元辰正捋顺着有些打结的思路,宋司尊打断道,“有罪就是有罪,无罪就是无罪。
你对你的判断负责即可。
剩下的,就是我的事儿了。”
“你,你……”
樊元辰搞不明白宋司尊这是什么路数,听他的意思,却是要往大了弄。
“疑罪从无,薛向无罪。”
邱月抢答,并以目视樊元辰。
樊元辰咳嗽一声,“是的是的,暂时没有实证,当然是无罪。”
“无罪就放人吧。”
宋司尊道,“其实,我这里也有个案子,举报人告樊司尊眠花宿柳,人证,物证,他也交了一些。
但所谓证据都是一面之词,既然樊司尊认同疑罪从无,本官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告辞。”
说完,大袖一甩,人已无踪。
“这,这……”
樊元辰莫名其妙。
邱月道,“桐江学派怎么派了这么个人来?长得美得像个娘们儿。
说话劲儿劲儿的,还夹枪带棒,没看出有多少城府。
这样的莽夫,司尊还是不要跟他硬着来。”
樊元辰瓮声道,“这家伙威胁我。
听出来没有,我要是继续拿没有实证的案子拘着薛向,这家伙就要如法炮制。
他哪里来的胆子?”
邱月道,“敌情不明,不能妄动。
宋司尊太莽了,跟这样的莽夫拼,拼赢了得不到什么,拼输了元气大伤。
左右薛向这块肥肉有人罩着了,不吃就不吃了吧。”
樊元辰和邱月密议的档口,谢海涯也接上了宋司尊。
“师伯,事情可有转机?”
谢海涯胡子拉碴,脸也瘦了一圈,嘴上更是起了不少泡。
堂堂筑基修士,也控不住内分泌。
“转机?什么转机?”
绥阳湖畔的风吹来,吹得宋司尊雪白的衣袍高高荡起。
“您没和樊元辰交涉?”
谢海涯急得声音都在发颤。
此事太过重大,他在观风司吃了大半夜的风,才吵醒宋司尊。
“交涉?交涉什么?我只是告诉他该干什么,他若不干,我就弄他,用得着和他交涉?”
宋司尊一甩衣袍,阔步就走。
谢海涯早听过宋师伯的“莽”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他,他答应了?”
“由不得他。”
宋司尊不耐烦挥手,“你怎么那么多事儿,不放心,你找我作甚?
若不是看那薛向有几分才情,我才懒得理会。
再说,我不是你们桐江学派的人,别老拿桐江学派的破事儿来烦我,有事儿找阚老头去。”
“师伯留步?还有一事,要师伯相助。”
“说了不要烦我。”
“灵族小娘的事。”
“嗯?”
宋司尊定住脚,“是那个为了薛向不惜死拼的灵族小娘?她倒是性情中人,她怎么了?”
来的路上,谢海涯为了在宋司尊面前,替薛向刷好感度,没少添油加醋地宣讲这次的薛向主仆和巫神教的大战。
他并没亲历,只是猜的过程,但不妨碍他口才不错,引得宋司尊一路倾听。
他看得出来,宋司尊对薛向兴趣不大,对柳眉倒是颇为激赏。
谢海涯道,“她二次异化,灵血难以回潮,始终不能恢复人貌。
对小丫头来说,这只怕比死还难受。
我将她置放在地下寒潭,暂时镇住血毒……”
“行了行了,你能有多少本事?带我去见她,人我先带走,三五日后,你去接回。
世间多的是负心薄幸之辈,这样的好姑娘,不能辱没了。”
宋司尊广袖飘飘,卷中谢海涯,腾身便走。
古谚:一场秋雨一场凉,十场秋雨就结霜。
时近初冬,绥阳湖上不见萧索,游船来往如织。
薛向特意在湖北寻了个僻静处,泛舟、垂钓。
舟首,架着红泥火炉,就等着起获了鱼儿,直接下锅,火炉边上葱姜蒜、辣椒、料酒已然备齐。
奈何,不知是钓技不精,还是时令不对,垂纶一个多时辰,一条鱼儿也不得。
倒是路过的渔民何老四一家,认出了他,非往他船上扔了一篓鲜鱼。
又见他船上有炊具,又送了一些蔬菜,玉米面,一壶黄酒。
薛向推辞不得,只好笑纳。
东西齐备了,他也就不盯着鱼线了,开始料理吃食。
半个时辰后,一锅鲜鱼配着锅贴的玉米饼子,便大功告成。
红椒绿蒜,鱼香扑鼻。
薛向吃着喝着,心中不免火热。
今天距离苏眭然殒命,已经过去十天了,他重获自由也有九天了。
军饷案至今还没结论,但他却被暂时停职了。
停职就停职,他并不担心。
毕竟,他的功绩是明摆着的,赏赐只会是多或少的问题,而不会是有或无的问题。
再说,他一开始就不是奔着赏赐去的,而是奔着愿气去的。
侦破军饷案,击杀地巫阎罗君。
他文宫内愿气暴涨之丰,超乎想象。
此外,在和巫神教交手的过程中,他接连诵出名篇,尤其是最后一首《水调歌头》,直接文光冲霄,光耀万里。
这些名篇的流传,也造成了他文宫内的才气疯狂攀升。
可以说,参与军饷案,他已赚得盆满钵满。
他只担心柳眉。
好在,谢海涯昨晚传回了消息,柳眉的问题基本解决了,今日便会归来。
故而,薛向一大早便在绥阳湖上等候。
一锅鲜鱼尽入五脏庙,薛向干脆收了鱼竿,支起一张躺椅躺了,闲观流云,任船西东。
“薛……”
薛向听声,坐起身来,只见一艘游船正从自己前方抹过去,快速向东。
“风。”
他低声轻唤,狂风乍起,推舟而行,十几个呼吸的工夫,便追了上去。
他一眼就看见立在游船甲板上的魏文道。
除魏文道外,还有不少熟悉的面孔,皆是和他同届的云梦儒生。
“薛兄,久违了,见你睡得香甜,我才让陆兄不扰你。”
魏文道远远拱手。
薛向唤出一阵清风,飞身上船。
“薛兄,叫我想死。”
“薛兄,都知道你来绥阳了,莫非忘了咱们弟兄。”
场中多是一起中试的儒生,有七八位之多。
和一帮同年亲切见礼后,魏文道扯了他到僻静处说话。
“是不是听说我被停职了,过绥阳,也懒得理会我?”
“薛兄这可就冤死人了,你停职的消息,我也是才知道。
啧啧,捏碎文印印鉴,引文脉天道低垂,大破巫神教,独灭地巫。这桩桩件件细论起来,真令魏某汗颜。”
魏文道由衷赞叹。
“说得再好听,魏兄过绥阳,不还是没招呼我。”
“薛兄误会了,我也是跟着为民兄来的,我们这一帮,在各自岗位上,都没做出多少成绩。
正闲得无聊,为民兄说他表弟在绥阳渡上遭了难处,希望大家过来帮衬帮衬,这不,我们就过来了。
大家不是忘了你薛兄,而是知道你现在很难,我提议就别过来给你添麻烦了。”
魏文道年纪虽小,但有君子风,在一干同年中,人望仅次于薛向。
薛向笑道,“那好,我就不掺和为民兄表兄的难事,和大家一道吃吃酒,聊聊天,总不为难吧。”
魏文道大笑,“大伙儿可一肚子问题要问呢,地巫阎罗君,可不逊于元婴老怪。
元婴老怪唉,我们这辈子恐怕连仰望的机会都没有,却被你斩杀了。
你知不知道,自你拗碎文印印鉴后,沧澜州掌印寺专门召开了掌印寺会议。
就要不要限制下级掌印拗碎文印印鉴,展开了激烈辩论。
毕竟,你是珠玉在前,就怕有那想要效仿的。
如此一来,各地纷纷文气紊乱,怕是要出大乱子。
听说连开了数次会,都没定论下来。”
两人闲聊片刻,便与众人相见,一众同年自然熟络,围绕着地巫之战聊得好不热闹。
船入湘水,陆为民接上王仁,略略介绍了众人,只说是自己的同年,过来压阵。
王仁很是感激,没口子道谢。
毕竟,一群城生的份量,非同小可。
不多时,又有人上船。
陆为民告个罪,陪着他的表兄王仁,去和新上船的那帮人寒暄。
这会儿,薛向已经听明白了。
是陆为民的表兄王仁在绥阳渡开了家连升客栈,因为选址好,客栈规模大,上客量一直名列前茅。
如此,就招了同行嫉恨。
相邻的同福客栈老板,便和王仁起了纷争。
双方越闹越凶,人是越喊越多。
不得已,王仁求到了新晋城生陆为民身上,陆为民这才约上魏文道一行,跟过来压压阵脚。
此刻,陆为民去接的那行人,就是王仁另托的豪客,听说在郡治雍安城都很吃得开。
薛向讲完和地巫的战斗,正想和魏文道等人聊聊郡试的事儿,陆为民引着那行人走了过来。
陆为民指着头前的红袍络腮胡道,“诸位年兄,这位是风行烈风道友,是雍安城威武镖局的总镖头。
为了舍弟之事,风总镖头不辞辛劳,远道而来,着实是辛苦。”
魏文道等人齐齐拱手,作为陆为民的朋友,他们也给足了风行烈面子。
风行烈倨傲地点头,“列位都是读书的种子,不懂江湖事。
风某嘛,是个粗人,讲的就是个广交朋友,广结善缘。
小王的事儿嘛,不大,但很复杂。
绥阳渡这块宝地,现在是龙蛇混杂,筑基强者来了,也须压不住阵脚。
不过,诸位不用担忧,风某在绥阳是立得住的。
我托人找了本地的大手子,区区一个同福客栈,今天就平蹚了。
完事之后,风某做东,列位若是给面子,就来吃上一壶酒。”
“哪能让您做东,您这是骂我。”
王仁急了。
风行烈拍着王仁肩膀,“都说了,江湖人,交的就是个朋友。说那许多作甚?”
风行烈做足了江湖大豪气派,很快,便掌握了全部话语权,大讲特讲他的江湖圈子,以及多年行镖趣事。
此君声音宏亮,口才绝佳,听得薛向啧啧称奇。
半个时辰后,游船和一艘壮丽画舫完成了接驳。
薛向一行上到画舫上,直入顶层甲板。
甲板上,一张宽阔楠木桌,两边分设数张座椅。
西侧的两张椅子上,已经有人坐了,一个气质阴柔的白面中年。
“王仁老弟,你这回的摊子支得可真够大的,人来的不少啊,可惜没用。”
说话的白面中年,正是同福客栈的东家尤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