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脸上并无怒意,眼中却如覆霜千里,忽听他轻声道:“这分数,应该是判错了。”
语声不高,却宛如一石落入沸水,骤然静了场。
忽地,场间爆发出大笑,犹以宁千军笑得最是忘形,浑然忘了自己世家公子的风范。
他笑得咳嗽连连,以至眼角皱起,“薛向,你敢再离谱些么?判错了?你当是你家书房,可以胡写乱画?
人生在世,赢得起,也要输得起,你这般作态,真是让人可笑,可怜。”
人群之中,大点其头的不在少数。
“这么说,宁兄不认同薛某的观点?”
薛向脸上古井无波。
“废话!”
宁千军才要继续引申,却被薛向打断,“那也容易,赌一场如何?”
此话一出,宁千军下意识的一阵心颤,牡丹会上憋屈败走,是他活到如今,堪称最大的尴尬场面,其失意,简直浸透骨髓。
一听薛向要赌,他便下意识抗拒。
“怎么?不敢?”
薛向朗声道,“我算是明白了,似宁兄此类,夸夸其谈爱国爱家,那是千言万语。
真到家国有事,必然退缩不前,将头扎进土里。
本来嘛,说到和做到,隔得不是千里万里,而是天地之别。”
“你!”
宁千军大怒,“你要如何赌!”
薛向道,“是不是判错了,咱们让上面复核就行了?
若上面同意复核,便是判错了,若不同意,便是没判错。
我若输了,我退出考试。
宁兄若输了,宁兄退出,如何?”
“我……”
宁千军才想答应,立时便又忍住。
在他看来,阅卷方同意复核,那是不可能的。
这等于是自削权威,科考的历史上就没出现过几次这样的例子。
可薛向如此大言旦旦,他又摸不准。
毕竟,他才在头场考了九十八的高分,夺魁有望,实在不愿跟薛向空耗。
“瞧瞧宁兄这盘算模样,眼眶里的两颗眼球再转快些,怕要飞出眶来。”
薛向朗声道,“宁兄既然不自信,那就赌个简单的。
倘若宁兄输了,今后见到薛某,给薛某深鞠一躬,说一声,自愧不如,如何?”
“赌了!”
宁千军生怕薛向反悔一般,立时高声呼喝。
他盘算得很清楚,根本轮不到复核,只要薛向敢嚷嚷出声,就必被监考方重责骂。
轻者,捉拿,重则,杖责。
“薛兄三思。”
“薛兄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九十三分不低了,还有五分的加分,夺魁的希望尚在。”
“是啊,谁不知薛兄之才,科场偶然小挫,原也正常。”
魏文道、孟德等同年纷纷劝说薛向三思。
薛向团团拱手,道,“多谢诸君好意。
薛某生平,受辱可,受冤不可。”
说罢,他气沉丹田,朗声喝道,“诸位监考,某有下情禀报。”
他声音极大,轰传考棚内外。
数息过后,一名白胡子监考御风而来,身后跟着一队护考兵丁。
白胡子监考怒视下方,厉声道,“谁在狂言?”
众人纷纷退开,薛向被显露出来。
“拿下!”
白胡子监考一挥手,两名兵丁上前,立时拿住薛向。
薛向高声道,“诸生皆以为学生考绩有恙,学生请求复核,何罪之有?”
“大胆,狂悖,混账。”
白胡子监考气得浑身直抖,飘至薛向身前,“诸生是谁?”
薛向道,“以宁千军为首,大人可问他。”
宁千军肝儿都颤了,连连摆手,“胡说,胡说……”
薛向道,“宁兄,这是何意,怎的事到临头,不敢承认。
你若不是觉得薛某的成绩异常,为何带着这么多人来薛某号舍前。
若不是觉得薛某不敢申诉,为何要与薛某打赌。”
他这两句话,并无关联性。
宁千军一时没回过味儿来,正在思考,自己和薛向打赌,怎么就成了认为薛向成绩异常。
白胡子监考大手一挥,两名兵丁上前,竟将宁千军也拿了。
“冤枉,冤枉啊。”
宁千军急得脸都绿了。
白胡子监考却不管这些,在他看来,有人敢质疑评卷,就是质疑学宫。
还有人敢拿考试成绩打赌,皆属胆大妄为。
不消片刻,薛向和宁千军皆被押走,全场一片死寂。
监考厅内,灯火幽然,沉沉如海。
石壁之上,一面八角铜镜悬空而设,镜中隐隐映出考棚内种种情形,宛若天目俯瞰人间。
一层无形禁制垂落,隔绝内外,堂中只余衣袍轻曳之声。
席上九人皆身着紫袍,纹章各异,皆是正副主考与司卷官员。
案几之间,檀香袅袅,原本肃穆无声,此刻,却是一道飞符从窗隙射入,骤然停于厅中。
“薛向,申诉判卷有误;宁千军与之打赌,二人皆被拿下。”
值符者低声禀报。
话音未落,厅中陡然一静。
坐于右首的徐长缨眉心微蹙,指尖缓缓敲击案角,心中暗喜。
他掺和一把,薛向还得了九十三分,让他颇为担忧。
毕竟,他不好再掺和第二把。
从理论上说,薛向还存在夺魁的可能性。
现在,薛向跳出来,自己找死,那真是万事吉。
片刻后,他轻笑一声:“呵……他倒是自信。”
王宗靖则稍稍眯眼,取过符简细读,挑眉道,“不过九十三分,便不服判卷。
好个狂生,似此辈若被纵容,考风考纪荡然无存。”
“不错。此风一开,今后科考再无威信。”
一向寡言的沈明周也发话了。
他心里着实发虚,若真的复核,他的名声必将扫地,他远远瞧一眼和他同判薛向考卷的向宇。
向宇正看着他,沈明周飞速挪转视线。
王宗靖放下符简,负手起身,冷声道:“薛向质疑考绩,已属不敬;
宁千军公然与人以成绩打赌,但念在初犯,似可原宥。
薛向,该打落,宁千军,该重斥。”
“赞成。”
“附议。”
一圈回声传下,厅中众官皆首肯。
“报总监考大人落笔吧。”
考棚西侧的监房内,薛向、宁千军皆被绑缚于石柱上,不远处,两队兵丁值守。
薛向闭目养神,宁千军则眼如铜铃,始终盯着薛向。
他惊讶地发现,他在薛向脸上竟未找到一丝慌张,这家伙仿佛来这儿休息的。
而宁千军自己却慌得不行,这次科考,对他,对他家族的意义都十分重大。
若陪着薛向一起折了,他是万万不甘的。
忧虑片刻,宁千军也渐渐放下心来,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也是有倚仗的。
至少,这次科考,学宫和州郡方面,都是乐见荫生取得好成绩的。
而自己的名声,并不逊色于荫生中的翘楚沈南笙、楼长青,上面一定有人会保自己的。
一念及此,他放心下来,忍不住讥讽道,“薛向,你现在心里肯定慌得不行,老实说,我还真挺佩服你这倒驴不倒架的架势……”
宁千军碎碎念着,却始终未等来薛向的回应,他心中自得,认为薛向果然是在强装镇定。
未料,薛向鼻间忽然发出微微鼾声。
“这,这小子是疯了么?”
薛向真睡假睡,他还分得明白的。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档口,薛向竟能睡过去。
监考厅,凤溪阁。
巍巍重檐之下,天光被墨云压碎,只剩细缕自回廊窗棂间漏入,落在殿中漆黑如墨的地砖上,宛如风中残烛,静寂、压抑。
殿中陈设极简,唯中央设一长案,嵌螭龙墨玉,端坐一人,身披苍青绫衣,鬓发雪白,神色寡淡如水,似眠非眠。
此人,便是沧澜学宫弘文长老,总领此次迦南郡秋闱事的魏范。
魏范地位崇高,名为总领,实则是垂拱而至,并不领任何实事。
除非有重大抉择,比如打落某位学子,追毁出身文字,需魏范定夺。
此刻,一众监考官、阅卷官,在王宗靖、徐长缨的带领下,集体来见魏范。
王宗靖瞥了一眼徐长缨,徐长缨率先出列,拱手道:“启禀魏长老,方才有考生喧哗棚中,言称评分有误,拒不服从,还勾连他人起哄滋事。
诸官已议,此风不可长,请长老允准,将其逐出榜籍,追毁出身以来文字,以儆效尤。”
王宗靖神色冷肃:“此人无端质疑学宫判卷之公允,言语狂悖,勾连聚众,有意搅乱科场秩序,意图险恶。”
沈明周声音温和,却语带讥刺:“其人虽首场得分尚佳,但才品有亏,若听之任之,岂不令天下学子寒心?”
三人说罢,众监考官中,附和者极多。
殿中香火缭绕,魏范却仍无言,只是垂眸,手指轻敲案几边沿,声声如鼓。
空气似凝,众人对视,气氛隐有异变。
须臾,魏范终于抬眸,“既是公论,拿该员学籍来。”
徐长缨暗喜,王宗靖眉眼带笑,沈明周暗呼一口气。
向宇虽觉可惜,但现在争论的不是考卷,是薛向带头闹事,干扰考风考纪,他即便想出面维护,也找不到理由。
不多时,薛向的出身文字和学籍,一并呈上。
书办摊开文字,魏范才要落笔,忽地瞥见“薛向”二字,持笔的手一抖,滴落一滴朱墨,落于案上霜纸,殷红如血。
“此人因何闹事?”
魏范搁下朱笔,
话至此处,声线一顿,殿内温度仿佛骤降三分。
王宗靖、徐长缨、沈明周皆瞧出不对来。
徐长缨道,“薛向考的九十三的高分,却大言判卷不公,要求复核。
此人虽稍有才名,但自以为能挟此名声,邀得好成绩,这是妄想。
还请长老严惩,以儆效尤。”
“取薛向答卷来。”
魏范本坐姿安然,此时却缓缓起身。
那一刻,宛如大岳拔地,阴云在窗外翻滚,风从朱户缝隙灌入,纸卷微动,香烟皆倒。
众官一惊,徐长缨脸色微变,低头拱手:“长老,您这是?”
“本长老公事公办,尔等当我闭目塞听,不曾听过薛向的名声么?他的考卷,老夫还不能看上一眼?“
魏范冷声说罢,眼中隐隐有雷霆之意。
只是这雷霆降落的方向,好像大出所有人预料。
不多时,薛向的考卷被取来。
魏范览罢,轻哼一声,让传下去。
不多时,场间一片嗡嗡。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沈明周,三十八分,你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
“这篇文章,论理精到,论据详实,条分缕析,文字优美,乃是历年罕见佳作。”
“徐长缨大人,沈明周和向宇初判和复核的成绩,差距达到十分,按律虽可折中论绩,您这个主考也有裁决之权。您为何不管?”
“虽说此卷尚有品评余地,但这不是此子乖张,对抗监考厅、判卷厅的理由。”
“理由?”
一直冷眼旁观的魏范淡淡一笑,目光扫过诸人,“我倒不知,从何时起,‘理由’二字,竟可随意裹挟己见、打压英才。”
他愤怒地一拂衣袖,“沈明周,你是当真瞎眼,还是谁说了什么,此文文义何等锋正,气骨何等纯粹,你这三十八分是怎么打出来的?”
沈明周额头冒汗,拱手道,“此子言语之间,似有赞成变法之意。
朝中局势纷争,正由变法而起,下官生恐此子不识天高地厚,搅入朝争,故而压他一头。”
时论题是主观题,阅卷官确实有极大的自由裁量权。
徐长缨道,“我的意见和沈大人一样,故而并未裁决此卷。”
魏范冷笑连连,“什么时候,朝争也要淹入科场了?
科场论文,只要不出犯上作乱之语,言之成理之论,皆可。
尔等身为监考、阅卷官,竟敢自作主张,以朝政之名,黜落贤才,简直岂有此理!”
魏范厉声道,“徐长缨、沈明周,即刻起,你二人暂停监考、阅卷之职……”
“魏长老。”
王宗靖面色煞白,高声道,“监考官、阅卷官身份已定,岂可中途更换?州伯那边,须不好交代。”
“你休要抬出州伯压我,抡才大典,权属学宫,州伯须管不到老夫。”
魏范白眉扬起,“王宗靖,你身为监考,最近在蛐蛐什么,真当老夫不知。
给你留着面子,休要不识抬举,否则老夫上禀学宫,毁废你的学籍,也只在反掌之间。”
王宗靖怒极,却不敢再辩。
学宫的权力太大了,他虽是州伯派下的监考,但也只是秀士的位份,比之郡生也只高一档。
学籍还在州学宫,魏范要拿捏他,不要太容易。
可王宗靖想不明白的是,弄一个薛向而已,魏范怎么这么愤怒。
他是薛向亲戚不成?
看魏范这个劲头,维护私生子,也不遑多让了。
“传老夫法令,经监考厅复核,判卷确有疏漏,但考绩已定,不可更改。
薛向申请复核,其情可悯,但法理不容,申诉一次,再犯,必定严惩。
宁千军,弄舌卖嘴,搅弄风波,杖责三十,再犯,追毁出身文字,打落考籍。
徐长缨,训诫一次,停职反省。
沈明周,停职待核
魏范一条条法令传出,殿内针落可闻,唯有香火微颤,蜡泪长流。
无人敢动,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魏范冷哼一声,垂下眼帘,复又如山如岳,仿佛方才那一场惊雷,只是偶然撩起的风。
谁又懂得他内心深处的愤怒。
若是适才一个不小心,错斩的可不止是薛向的考途,还有他魏某人的仙途。
…………魏范的裁断下达后,考棚内外,一时间鸦雀无声,唯风声穿枝,叶叶翻飞,像极了压抑下的躁动心绪。
一众荫生聚在长廊一隅,神色颇不服气。
“此事也太偏了?”
“一个寒门孤生,哪来这等脸面?连沈考官都被停职,宁千军更是当场杖责……那薛向倒安然无事?”
说话那荫生唇角轻勾,嗤笑一声,“我看这位魏长老,莫不是……早与他结识?上头吩咐了的?”
这话虽轻,然在静寂中格外清晰,数名荫生皆微点其头,脸上不平之色昭然若揭。
“凭什么?”
“是啊,若这都能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秋闱大比还有何庄重可言。”
一时间,暗流涌动,几欲喧然。
就在此刻,众人的文箓戒骤然一震——微不可察的光华自众生指间浮现,如朝雾初升,淡青流彩,直入脑海。
一个个文字赫然浮现,字字如墨龙盘踞,结构严整、气势逼人。
“这是……”
“薛向的……考卷?”
荫生们尽皆一愣,连声音都哑了半分。
“百年朝格,弊积如山。若不有动,枢机将坏;若不有决,礼纲将倾……”
“好……好重的笔力!”
“这开头,我看着就心惊……”
“这气势,简直不像是同龄人写出来的!”
怒意未消的荫生们读了不过数行,脸上讥色便一寸寸收敛下去。
那之前讽魏范“偏私”的荫生,唇角微动,终究说不出话来。
监房之内,宁千军正伏跪在地,背上血痕隐隐,行刑之人退去。
他在眼眶中打转良久的眼泪夺眶而出。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上面虽未更改薛向的分数,但到底是复核了考卷,不然他不会有此严惩。
三十杖,打在背上,他受得起。
关键是,屈辱,莫名的屈辱。
“不公,不公……”
他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低声嘶吼,“我定当上告。”
忽地,文箓戒传出浮光,没入眉心。
他挣扎着爬起,猛盯着文上几段,眸色越发阴沉,拳头紧得几欲出血。
“不过是……不过是弄些辞藻……”
声音嘶哑,然他到底知道,这番论断,骗不了自己。
如此文章,即便他上告,也是自取其辱。
沈南笙身形伫立在考棚西侧的雨檐下,雨未至,风先凉,水珠自瓦檐滴落,他却半步不移,低头细细品味薛向的时论文。
“……小吏因庸苟权,大吏因避失纲。士风颓而莫敢言,朝堂乱而莫敢视。愿陛下信而用之,以决天下之危……”
他目光炯然,轻吸一口气,喃喃道,“到底是轻看他了。”
楼长青立于两步之外,未发一语,脑海中薛向的考卷文字,仿佛化作千万雷霆,在他脑海中轰鸣。
他自负才华过人,不让于人,可此刻只觉得薛向所做的一句句文字如锤,生生钉入心湖。
良久,他低声道:“便算他满分就是,还有下场。”
凌雪衣衣冠胜雪,立于廊下角柱,衣袂被风掀动,静静思索着薛向时论文的最后一句。
“推恩于四海,星火可燎原。此之谓也!。”
他轻轻阖眼,薄唇吐出四字,“胸襟如海,倒似人族英雄。”
语落,长廊风止,一瞬肃然。